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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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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

廣澤君的弟子離山並非沒有先例,徐行那位傳說中的大師兄施宴便是。

她怕廣澤君擔心,先沒有告訴他,而是跑去找了談霏。

談霏被徐行從藏書閣拉出來,聽她如實說了一番,難得沒有一臉冷漠地回一句“與我無關”就走,但語氣也好不到哪裏去。

“大師兄?問他做什麽?”

他雖這麽問,卻也說了些關於大師兄的事,但看神情,怕是兩人有什麽齟齬。

“我得找個合適的理由告訴師尊。”徐行道,“總不能說實話,否則他又該傷心了。”

“你就說你下山游歷,”談霏道,“你已入了見山境,也該去游歷了。”

“啊?”徐行訝然,“我什麽時候入見山了?我都沒歷過劫。”

談霏瞥她一眼:“誰告訴你文修要歷劫?你這身體承得住一道雷嗎?”

“都是凡人之軀,你又能好到哪裏去?”徐行反唇相譏。

他沈默了一瞬,才道:“好不到哪裏去。”

談霏難得口頭上退讓,她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了,只能轉變話題:“我明日就要走了,你有什麽想說的話嗎?”

談霏忽然問:“你是不是沒上過學堂?”

“……”徐行噎住了,挑眉道,“怎麽,看不起文盲?”

“我看過你的文章,不像上過凡間學堂的模樣,因此毫無滯澀,靈動十足,勝我等百倍。”他面無表情,簡直不像在誇讚。

徐行覺得他莫名其妙,沒上過學堂反而成優點了?

“你怎麽誇人都誇得這麽千奇百怪?”

“我是想提醒你,下山之後也不要入學堂,少與凡人接觸,學些四書五經、人情世故只會平白磨滅了你的靈氣,讓明珠蒙塵。”

怎麽會有這種人。

她簡直要被談霏逗笑了,跺了跺腳,問:“你知道我們腳下是什麽嗎?”

他不耐地皺眉:“故弄玄虛。”

“是土地,高貴的大皇子。”她帶著嘲弄的語氣,“你、我、眾生,生於此死於此,一切靈氣也源於此。你不食五谷、不屑凡塵,連自己的至親都冷漠如斯,既如此,你怎麽不浮在空中呢?”

談霏剛要張口,徐行截斷他話頭繼續道:“我猜你離開皇宮是厭倦了那種覆雜的、無謂的權力爭鬥,或者說——厭惡?於是你上山修行,斷卻塵緣,潛心於文道,自以為與過去那種生活徹底割席,卻不知皇家的高傲已刻在你骨子裏。”

“你捫心自問,到底是因為什麽來修道?是為‘道’本身,還是它帶給你的脫離世俗之感?大道三千,你找到自己今後百年想走的路了嗎?”

徐行一改從前漫不經心氣他的態度,竟對著師兄疾言厲色起來,一連串的反問使他啞口無言,半晌,他別過頭,聲音很輕。

“都無所謂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徐行到頭來總要去見廣澤君一面。

她上次趁掃地時偷溜回來,告訴過廣澤下次想吃稻草紮肉,所以一踏回院內,濃郁的醬香便撲鼻而來,竹屋頂上的煙囪吐出裊裊炊煙,又消散在夜色之中。

“師尊,我來了。”

“好孩子,快坐!”廣澤端出一碗銀耳雪梨湯,“飯還沒好,再等一刻吧。”

廣澤正轉身要走時,徐行攥住了他的手。

“師尊,我有話對你說。”

“怎麽了?”廣澤先是不解,旋即驚奇道,“你入見山境了!”

“或許吧……”文修的升階簡直是個謎,不聲不響、莫名其妙,但徐行現在不在乎什麽見不見山,她只知道自己說不定再也見不到師尊了,“我明天要下山了。”

廣澤忽地將手反握回去,看著她的眼睛,勉強露出一個笑容:“是下山玩嗎?明天什麽時候回來?”

徐行張了張口,想說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但一與對方那雙含著悲傷與期待的眼睛對上,她卻不忍說出實話了。

“我這不是入見山了麽,自然該下山游歷了。”她道,“師尊本來不也打算再過幾年就讓我下山嗎?”

“可是那時我正好要去……”他頓了頓,“我可以帶著你一起游歷。你涉世未深,我怎麽能放心你一個人。”

大概所有長輩的共性就是將晚輩當作小孩,徐行失笑,“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師尊。在凡間,這個年齡都足以成家立業了。”

“那你要下山去成家立業嗎?”廣澤君略帶哀愁地問,“會不會從此不回來了?”

看他的模樣,仿佛只要徐行一點頭,就會立馬傷心欲絕地去閉關。徐行覺得談話進入了一個死胡同,只能摸了摸肚子裝餓:“好餓啊,我們先吃飯吧。”

稻草紮起的五花肉在醬汁中慢燉了一下午,顏色極好看,徐行用筷子將白肉與紅肉分離,在米飯上澆了一勺醬汁,和著抿碎的白肉一起吃下去,紅肉便與鍋底的梅幹菜相配,鹹香與稻草清香相得益彰,油潤彈嫩,實在是美味。

但這畢竟是肉,多吃總會生膩,徐行吃了一塊,只拌著湯汁便吃完了剩下的米飯。

廣澤看著她,忽然問:“下山後會有人給你做稻草紮肉嗎?”

徐行又添了一碗,忙著扒飯,“我可以去酒樓吃。”

廣澤楞了楞,不死心,繼續問:“那酒樓會做甜果湯嗎?”

“應該會吧。”徐行看著鍋裏的肉,終究沒忍住夾了第二塊。

“桂花糖呢?”

“很常見啊。”

“那玉米排骨湯呢?”

“凡間什麽吃食都買得到。”她隨口說。

廣澤的肩膀垮下去一點,悶悶“哦”了一聲,再不說話了。

徐行吃著吃著,才反應過來他怎麽了,連忙找補:“但是肯定都沒有你做的好吃,師尊的廚藝最好了!”

“那要不……”廣澤眼睛一亮,小心翼翼試探,“你就別走了吧?”

“不行,師尊,”徐行斷然拒絕,“我……必須走。”

說完,她不再偷眼去看廣澤君神色,將頭埋得很低很低,幾乎低到碗裏,將酸澀的眼淚咽回去。

不只為平息流言,更為尋找屬於她自己的“道”,循天不是她的容身之所,而廣澤君的竹屋雖安逸,她也不能一輩子蜷縮其中。

“沒事,沒事,好孩子,你去吧。”

廣澤不再千方百計挽留,夾了一團白米飯放入口中,卻忘記咀嚼。

其實他什麽都知道。

到了這個境界的文修,上至飛鳥,下至游魚,天地眾生,只要稍微留意,沒有什麽能瞞得住他。

他的記性不大好,卻不會忘,八年前他的大弟子施宴也是這樣說,要下山游歷,之後就再也沒回來。

徐行呢?也不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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