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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十九章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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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書生

朱成良說:“兵士入城,鎮壓暴民。這不是小事。這種事情,不是知府不是大理寺不是兵部刑部能夠決定的,是要上報,要天家下令的。”

容小龍楞了一會,“皇上?”

小楊先生點頭,聲音很輕,散落在夜風更是輕不可聞:“天家下令,鎮遠將軍率軍入城,誅殺暴民。”

朱成良看他,“你們到底還是下手殺了那個縣令。”

容小龍驚呼半聲,立刻捂了嘴。

“是方,雁南聲殺得?”

“江湖事江湖了,若是雁南聲動的手,也不必城中百姓去做替死鬼了。”

朱成良的話讓容小龍困惑不解,他說:“又來了個江湖人?”

也不是容小龍轉不過彎,那是殺人取人頭的事情,這些鬼都是平民百姓,秀才,花匠,小買賣營生的人,連一個殺豬的都沒有,橫想豎想,他都想不到那一邊去。

可是朱成良想得到。他定定的看向小楊先生:“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無規矩不成方圓。從古到今,沒有一條說法,表示可以私自處刑。”

小楊先生不言。

朱成良繼續說:“連當時十六歲的少年都懂的道理。都明白的對錯。你們不可能不懂。”

小楊先生自嘲一笑,說:“他非身處煉獄,不懂我們已經烈焰焚身,這一刻還能跪地屈膝訴說苦情,下一刻不知何時就會粉身碎骨化作輕煙。”

“你見過山上的木材嗎?讀過賣炭翁嗎?‘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我們連賣炭翁都不是,我們是那些所伐之薪,除了那一縷煙塵,誰都不知道我們原本的樣子。誰又會在意呢?”

這樣包含悲情的的解釋和訴情,朱成良並不買賬。

他說:“這一切並不是你們擅自處刑的理由。天下之大,無不是由官民而成,而人蕓眾生,難免有不平之事。正因為如此,才有律法。天地有方圓,人間有規矩。若是人人有不滿都可以私自處刑,那這世道就沒有真正的公平了。”

小楊先生還沒開口,那一旁的另外一只鬼已經不平出聲:“我們受到欺壓,無人為我們伸冤做主,我們無奈才反抗。這居然不是公平?難道要我們跪下挨打才是公平?”

那鬼越說越氣,在夜色中幾乎咆哮:“口口聲聲說有方圓有律法,狗屁律法,我們目不識丁,背的了幾條律法?那個狗屁縣令卻是倒背如流,他才是那個頭頭是道的家夥。律法是保護我們的嗎?怎麽見得呢?我們只見的,那個滿肚子墨水的狗官,用你所謂的公正律法來欺淩我們來反咬我們!這就是你說的律法!”

“我們要能活得下去,要能讓家裏的娃兒上得起學堂,才能認字去學律法。要站得起來喊得了冤枉,才能叫那些不知道在那個天邊的青天大老爺給我們公平。”

“可是給了嗎?我們告過了,我們等了那麽久,那些青天大老爺在哪裏呢?”

朱成良等那鬼咆哮的餘音消失,隔了一會,才慢慢開口:“不是那個鄉紳上告成功了麽?當時知府有派人來。那個時候,你們的憑據呢?你們的物證呢?你們當時是活生生的人證,可是口說無憑,若是物證齊全,除非那位知府派來的官員被收買,否則怎麽可能就這樣草草了事?你們知道民誣陷官員的罪名有多大嗎?”

“我適才聽了個全,連你們自己都說,知府還是明理的,接了那個鄉紳的訴狀,也派了官員。”

這個時候,這場爭論,至少在面上,朱成良已經占了上風。容小龍在一邊默不作聲的觀看著這場辯論,他倒是想起一句成語:舌戰群儒。

雖然對手沒個十分姿態,倒也沾了個群字頭。至少朱成良是以一對九。

以一對九的朱成良繼續群戰:“而當時的結局,是那個有準備的縣令贏了。而你們,和那個鄉紳,被‘倒打一耙’。我之前說了,民告官,不是小事,若是狀告不成反成誣陷,那麽必須有人去承擔這個罪名。”

朱成良看向對面的群鬼:“如今看開,是誰承擔了這個罪名,可想而知。”

小楊先生神色悲戚。

鬼是看不到臉色的,千篇一律的青白,不同的只是好看或者醜。小楊先生算不上好看,尤其是面對見過杜衡和陌白衣的容小龍來說,更何況,他面前還有個朱成良。所以小楊先生大概也只能算是相貌平平而已。但是他生的文氣,年歲並不大,是一張很寡淡的好人臉。這一點優勢讓他一旦臉上表現出諸如悲傷懊悔等表情的時候,對立面的不管是鬼還是人,都立刻被先入為主的列為咄咄逼人的行列了。

小楊先生神色悲戚的在沈默。

而一旁原本咆哮大小聲的鬼被朱成良頂的無言以對,他倒是想說些什麽,沒說。臉上浮現出一種極為明顯的羞憤的神情。

容小龍在一邊想打個圓場,跳過這個算了。何必在扯傷心事。可是轉念一想又不對,若是這些事情多餘又毫無必要,朱成良何必揭人傷疤?

……揭鬼傷疤?

而且他想知道,若是鄉紳這事才是起源,那麽從這個錯誤開始,一步錯步步錯,到最後的慘案釀成,當年還是雁南聲的方卿和在這裏又起到了什麽作用?

“所以,”在靜默中,容小龍開口,他很久沒作聲,甫一張口,聲音都帶了不自覺的怯怯之感,“雁南聲當時沒有替你們……‘行俠仗義’?”

他本來想說殺人滅口來著,話到了嘴邊拐了個彎,還是換了個詞出口。

後面的話不必說,誰都知道讓小龍後面想問什麽。

朱成良依舊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目光涼薄的看著以小楊先生為首的那群鬼。

小楊先生卻不肯再開口。

他用一種近乎哀求的方式去面對容小龍:“我們已經死了,還要去承受和面對這些言論嗎?”

容小龍啞然。明明直到剛才,他都已經成了旁觀者,怎麽話鋒沒轉,自主權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直到他看清了小楊先生的神情他才恍然:小楊先生在示弱。

求他出面,打個圓場,給個臺階。

容小龍一時間沒吭聲,朱成良也沒吭聲。過了一會,容小龍喃喃道:“老人家總說死者為大,可我總想,這句話不能用在罪人身上。——如果他到死都沒有認罪,那他到死都是個罪人。”

說到這兒,容小龍說:“我師父說,這世間只有神沒有佛,所謂的佛,不過是凡人臆想出來的一種虛妄的東西。因為真正的神高高在上從來不插手人間之事,不憐憫也不寬恕。對於凡人來說,這種神是沒有人性的。所以才有了佛,我佛慈悲,我佛渡人。所謂的渡己,不過是自己放過自己不要臉的那一面。所謂的求我佛慈悲,不過是求自己慈悲,求我佛寬恕,不過求自己寬恕,求自己心安。”

“小楊先生,您的母親是離朱,你們的家人都是離朱。可是他們卻不肯帶你們去黃泉去輪回。是為什麽呢?”

他沒再看小楊先生,而是借著月光看那山頂白塔的位置,當然什麽都看不見。

十二年前的夜晚,也有如此明亮的月色。小楊先生那個時候在夜色下獨行,夜風吹起他的衣袍,帶起颯颯的風,那條街道巡更的人還沒有來,遙遠的聽到遠處的山中有虎嘯之聲。那虎聲低沈,驚的整片街路沒有一只野貓。

還是少年的雁南聲最後對他說:“你請回吧,我會略盡綿薄之力……”

綿薄之力。

這是最後留在他耳邊的四個字。

他看看自己的手,那是一雙書生的手,骨節細瘦,指甲圓潤。這雙手的力量,才叫綿薄。那個江湖少年,雙手拿的起劍,雙腳可以走遍名山大川,禁得住風沙扛得住劍雨,他的力量怎麽可能只是綿薄之力?只不過是吝嗇於施給他們罷了。

小楊先生淚流滿面,擡首望月,直到夜風灌滿衣袖,才擡手抹了一把冷淚。

夜空有雲朵飄過,掩住了明月,眼前的路昏昏暗暗,他一步一步向前,一步一步走近夜的深淵裏。

他們等了很久。

在第二天的時候,縣令病倒,據夜巡的捕快說,縣令似乎是沖撞了什麽,夜裏冷汗不止,一連三日,不顧宵禁,在房中徹夜明燭方可入睡。

看著快要活不久了。

自然是有百姓拍手稱快的。

縣令繼續虛弱憔悴,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眼窩凹陷,官服穿的空空蕩蕩,遠遠看著,像是一具穿著官服的骷髏。

這樣的走向,連朱成良都沒料到。他問:“難帶是雁南聲裝鬼嚇他?”

是否如此,小楊先生不知道。因為雁南聲並沒有因為前一晚的訴求而對行程有所改變。他依然如期的結算了客棧的錢,如期的離開了這個縣城。

說到這兒,小楊先生反而看開了:“他是江湖人,又不是欽差,是走是留,我們又能如何?天下之大,也沒有哪一條規矩,說江湖人就必須路見不平的。沒這麽一條規矩。我們這些當老百姓的,別那麽想當然,話本不過是話本,我就不信了,所有的江湖人,掉下懸崖就不會死的?我若是墜崖之前說我是江湖人,是不是我也不會死,還能撿到武功秘籍?”

他硬扯出一聲笑:“聽著就可笑。”

朱成良沒笑,他問了句:“縣令就是這麽死的?”

“怎麽可能,”在這種狀似閑聊的對話中,小楊先生終於又能正視朱成良,“禍害遺千年啊,古人誠不欺我。”

人是活不了千年的,作為‘不久於人世’的禍害的縣令,卻讓那種‘不久’在慢慢延長。拖延。夜裏繼續徹夜明燭,白日還要強打精神斷案,不知是精神不濟還是有鬼附體,縣令竟然做了好幾回清官。

或許清白斷案是良藥,病的搖搖欲墜的縣令,竟然因為慢慢累積的明案,漸漸地好了起來。雖然依舊要明燭高掛,卻再也沒有半夜驚醒。瘦成骷髏的縣令,又漸漸長回了肉。漸漸回塑了一點人形。

至此,好像都和雁南聲沒有任何關系了。

但既然事情最後結局並非如此,那麽就一定還有轉折和下文。

夜還漫長,但是小楊先生真的要盡快說了。

事情的轉折在一個月後的一次出巡。那是他們縣中極為看中的喊山節,每季一次,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喊山過後,寓意此季風調雨順,花果充盈,五谷豐登,瑞雪豐年。

那是立夏。

縣令早早起身,鄭重穿戴,與縣中德高望重的幾位老者一同前去山前祭祀。從府衙到山前只有一條大道可容轎攆通過。沿途百姓手持山中物立於道旁。

那個婦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沖出來的。

她丟掉手中的稻苗,露出藏在其中的匕首,不管不顧地沖著縣令的轎子一頓猛刺,那是一個白發斑駁的老婦,左右的轎夫和衙役竟然無法立刻將她拖開。

那縣令似乎當下命不該絕,匕首雖然尖銳,婦人雖然猛力,轎簾和官服都多少洩掉了一定的力氣。縣令手臂前胸還有脖子都著了幾道,有血滲出,混合汗水在雪白交領暈開,竟然也有些可怖。

老婦見此,揚聲大笑,掙脫拉她的差役,一頭磕碰在旁邊的石壁上。當場氣絕。自始至終,那婦人都未開一言半語。

直到那老婦死,才有人認出,那是先前自盡於牢獄中的鄉紳的老母。

“容小哥,你說得對,人間大概真的沒有佛祖,佛祖是自己想出來的。誰人心中都有佛,連那個昏官也有。他心中的佛寬宏大度,可原諒世間一切可原諒的事情。所以他的佛保佑了他,讓他一天一天地好了起來。他斷了幾件公正的案子,這就是他的救贖,這就是他渡己。”

“那,那位鄉紳的佛呢?那老夫人的佛呢?怎麽沒有渡人?這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在眼前,眼睜睜看著這一幕,那縣令大人狼狽不堪,他本來就久病虛弱,氣色奇差,所以在出發祭奠之前還敷了些粉,結果當時臉上紅的血白的粉,倒真的是氣色好了不少。”

朱成良說:“就是因為這件事情,才令你下定決心起了殺心?”

小楊先生借著月光看自己青白的手,與十二年前相同的夜晚,相同的月色,不同的是月下的人已經成了亡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看著自己的手心中無能為力,覺得自己枉為男兒,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從小到大,他過手的只有書本,提的是筆,嗅的是墨。君子遠庖廚,他連菜刀都沒有拎起來過。

他見過街坊吵架,那個殺豬的屠夫和擺攤寫字的算卦先生為了爭一塊好地吵鬧不休,那屠夫橫來豎去只學會一句文縐的罵人詞:‘手無縛雞之力’。

“就是這雙手,令我知道,原來綿薄之力,也可取人項上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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