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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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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芽

從看戲者的言談衣著來看,現在已經是明朝了。

宋沖星淡淡地端起茶杯,唇邊即將靠近杯沿,忽的頓住。她略顯苦大仇深地盯著這杯茶,眉心微皺,不好的回憶湧上心頭。

思慮再三,宋沖星到底放棄了掙紮,視死如歸般灌了下去。

就這樣吧。

要是現在還隨便喝口茶都會噎死被毒死,她就,也認了。

好在茶湯下肚,打著旋的茶葉依舊飄著。

沒事,宋沖星松了口氣,再看那旋轉的茶葉,莫名覺得這幾片葉子在嘲笑她的膽量。

她面無表情擡袖擋臉。

臺上,竇娥終於翻案,戲終了,臺下雖然絕大部分人已經聽過這個故事很多遍,此刻僅僅將其當個陪襯的背景音,但落幕時,總還是掌聲雷鳴。

宋沖星隨著人流走出這處戲園子,總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多麽像她當時離開刑場的時候。

她搖搖頭,耳尖地在人流中,捕捉到了幾個有意思的人。

這麽多人,卻總還有幾個戲迷。專業的評價著方才那花旦念唱作打是否行雲流水,比之這戲園從前的臺柱子如何;又有人論著這戲裏的內容,道那環環相扣之妙;有人不知想到了什麽,愈說愈嘆,以手掩面,哀婉傷今,話說到一半,被旁邊幾個人給喝止。

“賀兄,此事不提,我們說些別的罷。”原本發散地談著各自想法的幾人,紛紛暗點。

那人抹了把臉:“罷罷罷,你們聊,我聽著就好。”

其他幾人面面相覷,見這姓賀的人當真不做聲了,本就不太熟,提點了一下也就可以了。於是興致回來,有人便說起了其他曲目:“雖竇娥之冤感天動地,但我卻覺著,還是我朝之戲牡丹亭更勝一籌,每每為杜麗娘與柳夢梅傷感。”

這一拉一踩的事情提起來可就不得了,宋沖星偏頭,向那邊看去。

果然,一場口舌之爭一觸即發,幾個戲迷唇槍舌戰,你來我往,不讓分毫,好不熱鬧。

宋沖星和觀眾們邊看邊樂。

她慢悠悠地想,這要是桃花扇、長生殿都出世了,那可就神仙打架,更加熱鬧非凡。只可惜,現在還是明朝,這倆都還沒影,得清朝才看得到。

閑逛了會兒,宋沖星不太清楚自己這個時候是什麽身份,只好乘著還有生命時長,去看了一遍牡丹亭。

直播間裏,雖然知道前面幾次都是不同形式“劇本”裏的故事,可這麽表演出來,作為觀眾觀看,還是個新鮮事。

觀眾早已好奇起戲曲這種藝術形式了,強烈要求再多看一會兒,他們好讓那些專家多點素材研究!

專家們:“……”好吧你們說的對,我們也想延長延長時長。

還有人發:“主播!我看這戲園裏還有小孩子,看樣子是招學徒,主播去學一段唄?”

宋沖星小聲念叨:“別啊,萬一到時候剛入師門,就噶了,那不是害了人家嘛。”

但采訪什麽的,她倒是能試試。

這次穿梭限制太多了,像之前穿到戰國時,被開掛當做神仙還帶上種子作物創造出另一個歷史支線,如今看來全無可能。

但宋沖星那種改變歷史的豪情壯志,已經淡了。她不再執著於改變些什麽,因為她已經意識到了,短時間內個人力量的微弱,更別提每個時空最多停留幾天的短命鬼了……創造歷史的,合該也必須是這個時空裏,現在的人。

所以宋沖星迎了上去,對那位方才演繹竇娥的花旦報以微笑,她對那花旦說自己是一個寫書人,想像名人一般,記下他們的故事。

花旦妝容未卸,赤濃花樣下,那女子掩唇一笑,竟也不驚訝宋沖星這女子是如何悄無聲息地靠近如她這般人的,反倒玩似地逗弄:“小小女兒竟也學人著書立傳?”

一顰一笑,皆是風情流轉,一雙明眸將世事看得真真切切,宋沖星在她身上看到了竇娥的影子。

不知是人入戲還是戲為人增輝。

近距離,她才更能感受花旦舉手投足間的魅力,失神片刻,就在花旦以為這人也覺著無趣要離去時,宋沖星回神,眼中閃著光芒,語氣豪情萬千:“有何不可?”

花旦這才真笑了,不是那不達眼底的笑,宋沖星能看到她些微驚訝些微歡喜又有些雀躍和刮目相看的情緒。

花旦放下了架子,緩緩講了起了自己。戲園落鎖時,她還有很多很多沒講完,故事太長,一個晚上怎麽想都不夠。

她這麽想著,便也招來了戲園中其他人,帶他們見宋沖星這個想要為他們寫傳的小小人兒。

他們俱是和善地對她笑,然後也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更多的則是給宋沖星講解這戲曲一道的個中學問。

在宋沖星的直播間後,無數人奮筆疾書,如癡如醉地聽著,專案組以及相關的研究者,也都研究著每一個細節,關於旦角醜角,關於唱詞,關於念唱作打……越挖越深,越看越有。

這時間裏,宋沖星倒安安穩穩地過了好多天。期間,戲園每個人都很期盼著,屬於自己的書面世的一天,宋沖星也經常跑著各種書肆,系統掃描記錄和星際記載在冊的書籍又多了好多。

宋沖星還遇到一個老頭,悄摸摸拉著每一個路過書肆的人,問“梁山好漢的話本,買不買?”

和書肆搶生意?

宋沖星有些想看,知道那是水滸傳,但也知道如今似乎情況有些怪,擡腿要走。那老頭卻在這裏看了好久,知道宋沖星這段時間經常來,定是個愛書的人,便不死心繼續推銷:“那三國的故事,姑娘總有耳聞吧?”

宋沖星站住腳,走不動了。

可算是讓她找到了三國演義和水滸傳這四大名著其中之二了!

這麽多天來,可叫她好找。轉了這麽多書店卻都是些四書五經及各類解讀,還有部分的游記散文詩集,就是找不到水滸和三國!

宋沖星雙眼比夜裏的燈泡還亮,嚇得那老頭後撤一步。

不過,總算是買到了。這些錢還要感謝戲園的好心,她偶爾幫戲園裏的先生潤潤筆,也能得到些許費用。

抱著懷裏包得嚴實寶貝的不得了的書,宋沖星冒出來一個疑問:“零一,你們那裏,是不是也沒有這些書了?”

零一沒有回答。

宋沖星又叫了聲:“零一?”

零一:【……是。】

宋沖星走出這個書肆,看向外面的市井。初步繁榮的工商業,和後世很近了,和她從前所在的時間段很近了,三四百年的距離。

忽然有一群人闖入市集,商鋪間混亂了一陣,慢慢又恢覆了正常。

宋沖星想,早該知道了,系統綁定她後面又順勢而為穿梭時空,大約不是巧合。

滴滴答答淅淅瀝瀝的雨滴毫無預告地下了起來,行人紛紛找路邊棚子避雨或疾跑回家,市集的騷亂聲掩在風聲雨聲裏。

宋沖星一手夾住書,一手淡定地抽出雨傘,撐了起來,走進了雨中。

回到戲園,宋沖星踩著水,有些高興地和花旦分享她買到的水滸和三國。

花旦先是道:“很貴吧?”近來花旦莫名地變得拮據,可她是臺柱啊。

接著又道:“多看點,也記得念給我們聽,聽著說書先生斷續地講,不過癮。”

宋沖星想起花旦其實並不識字,背詞也是靠著師父的口授身教,硬生生記下來的。有些沈默。

她給花旦說過識字的事情,但花旦總拒絕,她只好賴皮著不停旁敲側擊給她講。婉轉就婉轉些吧,有時候厚臉皮才能成事。

宋沖星覺得,她裏社恐越來越遠了呢。

眼下她又賴皮地留在花旦身邊,周圍也聚集了很多聽故事的人,她翻開水滸。

宋沖星間隙裏看見了花旦在藏什麽,也沒在意,只是終於講完水滸和三國的某天,花旦和戲園裏其他人,忽然問:“你說,我們會像這兩本書的人一樣,在幾百年後,不,幾十年後吧,還有人願意和想聽我們的故事嗎?”

另一道聲音插進來,自我調侃一般:“想上天呢,能有人記著念著掛著,我唱半輩子戲,也算圓滿。”

那是一位老旦,從前也是花旦退下來。

眾人笑著,相互調侃,輕輕揭過了這個話題。

如今的花旦沒說話。

宋沖星看到,她緊緊繃著下頜,手指攥著什麽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精氣神全系於那柔軟又粗糲的指尖。

她手中,那是一封信。

家書?宋沖星沒細想,只擡手輕拍。

花旦紅著眼回了一笑。

宋沖星笑著說:“你其實不知道,現在正有上億人看著你呢,他們都很喜歡你。”

你正被萬眾矚目著。

花旦終於出了聲,聲線不知是笑抖了還是傷得不行:“億?豈不是萬萬人?你這調皮鬼可真會說笑。”

宋沖星打開傘,雨滴沿著傘緣落下。

花旦還在對她笑,一夥鷹犬闖入,頃刻間捕了許多人。

依稀間,宋沖星聽到有人說捉拿餘黨之類的話。

花旦笑得很開心。

花旦倒在了雨裏。

那是花旦笑得最燦爛的一次。

那信掉了出來,行列字間被雨滴暈開,是粗糙卻幼稚的筆觸,她才初學字。

“感天動地竇娥冤,我不要這冤,我不要在戲中死生,母親,父親,你們的冤,我來報了。”

……

宋沖星再次睜眼,她面無表情地擡手抹掉了眼淚。

這次,她又噶了。

但也是意料之中,那緊張到每一根弦都繃著的氛圍,她怎麽會看不到呢。

遲早有一死。

那麽,繼續吧。

她觸碰了下一朵雲。

……

一睜眼,又是一個老頭。

宋沖星:“……!”猛然放大的臉,宋沖星後撤一下,頭撞到了墻。

“嘶——”好痛,宋沖星擡手捂住腦袋。

她都快老頭PTSD了。

賣她水滸的三國的那個老頭,後來還搭上了戲園,不知合夥做什麽生意。

眼前這個老頭,蓄著胡子,帶著瓜皮帽,隱約可見鋥亮的額頭是多麽光滑沒有頭發,腦袋後面他紮著的小辮子……

老頭揮揮手:“醒了?姑娘你倒誰家門口不好,倒我家門口?唉!本就寄人籬下,如今可是雪上加霜了!”

老頭一連串哀嘆,宋沖星才湧起來的問曹雪芹還在不在話被壓了下去,被噴到閉嘴。

老頭抱怨完,繼續自說自話:“罷,女子本就不易,你好好修養,早日找回家,我要去講習咯。”

宋沖星緩緩起身,又緩緩躺下去。

她怎麽又是個病體。

哀怨。

所以這老頭是誰?

沒多時,她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誦讀聲,以及那老頭格外洪亮的聲音。

這是個私塾啊。

這個老頭是位教書先生啊。

老頭行色匆匆回家,拜托仆人幫忙照看宋沖星,就去了書房。

書房就在隔壁,宋沖星從仆人的聊天中,知道這位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投身於繁雜的書卷整理中。而現在大概在乾隆年間。

了解系統不會做沒用的事,這必定是個關鍵人物,宋沖星翻了個身,想著這是誰。

好在謎底揭曉得很快。

有人來找那個老頭,叫他高鶚。

高è?!

她應該沒聽錯吧?

一時之間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遇見了高鶚——這位終結了紅樓夢手抄本的人,對紅樓夢轉播做出了巨大貢獻的人;悲的是見不到曹雪芹也無緣原本——真羨慕能看到原本的人,現在多半找不齊後四十回了,不然高鶚也不至於續寫。

既喜又憂,宋沖星能走動了,等那位高鶚的好友、邀請高鶚一同編輯完善校對出版紅樓夢的同好——程偉元——離開後,才厚著臉皮,蹭了上去:“高鶚兄?可否一觀紅樓夢?”

被突然冒出來的人嚇了一跳,高鶚看向這位來路不明仿佛是天上掉下來的人,臉上透著無奈和不耐煩:“哎呀你這姑娘,嚇老夫魂飛魄散。——你看過曹公之書?”

宋沖星點點頭:“久仰大名,稍知一二,卻未能觀全局,不知可否一觀。”

她像是覆讀機一般覆讀著這句話。

對於同好,高鶚難得寬容許多。

用宋沖星那時的話來說,替換一下其中的中心主體,大意就是——雖然這個人看起來鬼鬼祟祟不怎麽樣,但是她喜歡紅樓夢誒!喜歡紅樓夢的人壞不到哪裏去!

宋沖星成功打入其中。

一飽眼福。

修訂整理勘誤是一件很繁瑣細致的工作,紅樓夢在有定本之前,都是手抄本,民間口口相傳相互抄寫,難免有漏誤,而時間又過了這麽久,即使程偉元搜集了這麽多與高鶚一同編輯,不抄本間的差異也足以難倒人。

後世,自高鶚程偉元編輯出版紅樓夢後,又因各種原因,時間長了,市面上存在多種不同版本,以至於後世還專門發展出了關於紅樓夢校勘和各種版本間變遷的研究。

但此時,宋沖星是幸運的,她有幸參與其中,還和觀眾們一起,讀了許多遍紅樓夢。

雖然後四十回依然沒有,但總比沒有好。而且她還能看著續寫,實在是很有意思。

通過零一傳聲,她知道自從她又記錄了很多書籍後,西游記、紅樓夢名聲斐然。

本來水滸傳和三國演義就已經夠驚艷了,西游記幻想色彩神話色彩卻走出了另一條路,吸引了很多目光,而紅樓夢不愧是紅樓夢,一出場便登頂。

林黛玉的粉絲,加起來都已經夠繞邊緣星域一圈了,黛玉式說話更是玩起了梗——這讓宋沖星感嘆流行是個圈。許多人都道黛玉簡直是世上另一個我,不同的是沒黛玉那麽有才華聰穎(這真是個悲傷的話題)。

其他如寶釵湘雲探春王熙鳳等人,也莫不備受推崇。

宋沖星還以為她能看到紅樓夢出版的那一天,卻沒想到這次雖然活得很久,卻死得非常狼狽。

這次的死因是,本就病著,走過門檻的時候腳滑絆倒了,摔了個七零八落。

此時宋沖星獲得了有史以來最社死的一次,還是物理和精神意義,差點驟然變回社恐!

……

伴隨著主播再次GAMEOVER的音效,這次的屏幕卻沒有轉回那飄著一朵朵雲的空間。

接著——“直播永久結束,感謝觀看”的字樣出現在黑屏的只有彈幕劃過的屏幕。

歷史直播,真的結束了。

後來,人們時常還會懷念那快樂的、看主播出糗的、觀看風俗人情還有偉大人格的美好時光。

但,在歷史的土壤上,一切都向前發展著。

蜚聲星際聯盟的宋沖星,在此後的時間,活躍於各大邊緣星域,致力於發展新文化新技術,擔當著夏國文化傳承使者的身份——盡管這是他人賦予的稱呼 她自己並不這麽認為。

中華文化,像宇宙中一片綠色的新葉,正悄然展示著自己的生命力。

……

“零一?”

【報告,任務圓滿完成。】

實驗室後面,無數人翹首以盼。他們給了千年前,另一個時空以希望的芽,以免遭受無數磨難才會懂得那個珍藏於藍星的寶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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