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婦女忽然跪了下去，哽咽道：“謝謝安警官！謝謝安警官！如果不是你們，我家那該死的男人，現在還爛在下水道裏沒人……”說著眼淚便奪眶而出。

安然忙伸手將她扶起：“譚大嫂快快請起，別……別這樣，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做的。”

中年婦女抹著眼淚，身子剛剛站定，又要向下跪去，安然忙伸手扶住，急道：“哎喲，使不得！使不得！”

大廳裏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辦事人員，紛紛向這邊投來異樣的目光，瞧得安然心裏發慌。

譚健也伸手扶住母親，勉強笑道：“安警官，昨天夜裏我的母親一聽到父親的噩耗，就連夜搭乘火車來到中野市，為的就是見父親最後一面。”

安然微笑道：“你們倆在這裏稍等我一會，我這就去給你們安排。”

譚健點一點頭。

…………

整個停屍房內霧氣騰騰，安然特地從庫房借來兩套軍大衣，分別交給譚健母子，披在身上。

秦海再次囑咐道：“死者已經走了有些日子，他的面容與身前相比有些過於難堪，所以我希望你們倆位先做好心裏準備。”

譚健母子深深地點一點頭，秦海這才輕輕掀開掩蓋在死者面容上的白布。

譚方俊那一張黝黑的臉上，此刻已結滿了冰霜，在那彌漫的冰霧中，顯得異常的蒼白可怖。安然不禁心裏一驚，緊了緊身上的大衣，與秦海二人退開在一旁。

但譚健母子卻只是微微一怔，忽然撲倒在死者身邊，哭訴起來。

當一個人離開人世後，他的面容就會漸漸失去人色，從而變得陰森可怖，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屍鬼。常人見了都會嚇得臉無人色，遠遠避開，只有他最親近的人，才會一如往常地伴在他們左右，替他們擦洗身子，換上新衣，規規矩矩地上路。

中年婦女撲在譚的屍身上，哭道：“我早對你說過，那個叫齊梅的女人是狐貍精轉世，你與他糾纏在一起，一定不會有結果的，你偏不聽我的。你看看你，如今竟這麽早就踏進了鬼門關……”

譚健也跪倒在父親身邊，哽咽道：“爸，以後都是我不好，我總是不聽你的話，總是惹你生氣。你醒過來好不好？”

他擡起手，輕輕地推動父親的肩膀，哭道：“爸，你醒過來好不好？我以後不跟你頂嘴了，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安然看著這一對母子，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還記得，父親當初倒在血泊之中，他緊緊地將父親攬在懷裏，哭得也是這樣傷心。

送走譚健母子之後，安然與秦海心事重重地靠在停屍房外的欄桿上，心情就如那天色一般，變得灰蒙蒙的。

秦海取出一只香煙遞進安然手裏，忽然道：“你有沒有發現，剛才譚家母子在見到被害人譚方俊的屍體時，與劉家父子在見到齊梅的屍體時，有什麽相同，又有什麽不同？”

安然伸手接過香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沈吟道：“悲傷！同樣是生離死別的悲傷！”

秦海道：“還有呢？”

安然回憶道：“同樣是死者的孩子，與譚健相比，劉強對母親的悲傷顯得更沈寂無聲。但他眼中的那種痛苦與悲傷卻是真實的，我能感覺到。”

秦海道：“那劉洪呢？”

安然有些不解：“劉洪？”

秦海道：“你有沒有發現，當初我揭開齊梅的面目時，他突然驚呼了一聲，退開在一旁，顯得十分的驚惶與害怕，就像是沒想到人死了之後，會變得那麽可怕似的。”

秦海盯著安然，語音忽然沈下來，道：“按理說，他雖然與死者有十餘年未見，但在未入獄之間，他們畢竟也已經朝夕相處十餘年。再說，當時齊梅的面目基本上已經恢覆平靜時的面容，連他年僅二十的兒子劉強都不覺得害怕，他又為什麽會如此驚惶害怕呢？你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安然道：“難道你懷疑是他殺害的自己的妻子？”

秦海揺頭道：“根據案發現場的種種跡象表明，殺害齊梅的的確是他的情人譚方俊。”

安然道：“難道你懷疑是他殺害的譚方俊？”

秦海並沒有點頭稱“是”，也沒有揺頭說“不是”，只是沈聲道：“譚方俊的死，最大的嫌疑人，不應該是劉洪父子嗎？他們倆有作案時間，更有作案動機。有一句俗話不是說，人生有兩大仇不可不報——一是殺父之仇，二就是奪妻之恨。”

“可是……”

安然並不是沒有懷疑過劉洪。從他經過劉洪樓下，那一滴臟水滴落在他額頭上時，他就已經開始懷疑。

甚至，當他輕輕敲響劉洪的房門，直言他的妻子齊梅已墜河而亡，仍是在試探，他妻子的死，是否與他有關。

可是，當他聽聞妻子的死訊時，突然像丟了魂似的，差一點就昏倒在地。如果這一切，都是他在演戲的話，那他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安然仍然不敢相信，揺頭道：“沒錯，經過對義莊小區旁，護城河道邊沿菜地的檢測與證實，的確是被害人譚方俊將齊梅推入河道，溺水而亡，現場並沒有第三個人的痕跡。”

他深吸一口氣，又道：“時間上與地理位置上判定，受害人譚方俊也必定是死在將齊梅推下護城河道之後，逃離現場的途中。並且，兇手是從身後攻擊。還有，護城河到受害人譚方俊的出租屋，有五六條道路，兇手是不可能清楚判斷譚會具體走哪一條路。所以兇手是不可能候在案發現場，伺機動手。由此便可判斷，兇手必定親眼見證著，齊梅被譚推下河道，然後——”

安然的話說到這裏時，忽然停頓下來，腦子突然閃過，那日劉洪第一眼見到妻子的面容時的第一反應——雖然頃刻間又被那強烈的悲傷所掩蓋，但當時他那一副突如其來的驚惶與恐懼，卻深深地印在了安然等人的腦海裏。

他將手裏的煙頭在垃圾箱上摁滅，扔進垃圾箱裏，喃喃道：“也許，那第一時間由大腦中樞發射出來的反應，來不及做任何思想去改變的反應，才是他真正的反應。難道他當時的驚惶與恐懼，正是來源於此嗎？”

他忽然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

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這人的心也未免太令人心寒了。

秦海忽然道：“你想明白了？”

安然低聲道：“我不知道！”的確，如果結果真的是這樣，他情願什麽也不知道，也許心裏還會好受一些。

秦海拍了拍安然的肩膀，微笑道：“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了很久，甚至久到我不願再去想。可是，當我看見下水道裏失去後腦勺的屍體時，看見傷心欲絕的譚健母子時，我才又不得不去想。”

秦海忽然挺起身子，一雙眼睛堅毅地看著他：“可是事實就事實，由不得我們願不願意去接受。我們的職責就是將事實攤開在當時人面前。”

安然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閉上雙眼，仿佛再一次來到義莊小區，齊梅的出租屋樓下，只聽“嘟”一聲，二樓的陽臺上，一滴晶瑩剔透的水滑落衣角。

他緩緩地仰起頭，透過那一滴水，清清楚楚地看見一件深棕色的夾克。

他再一次閉上雙眼，仿佛又看見一個人，一個身形清瘦的人，那人就穿著那一件深棕色夾克。

那人的手裏赫然攥著一塊紅色磚塊，忽然追上在前奔跑的人，齊梅的情人——譚方俊。

那人追上去之後，揚起手裏的磚塊就向著譚方俊的後腦勺拼命地砸去。只一下，便將譚方俊砸得撲倒在地，人事不知。

可是那人，竟像是瘋子一般揮動著手裏的磚塊拼命地砸！

拼命地砸！

鮮血濺在他的深棕色的夾克上，臉上……

他拼命地想要看清楚那人的臉，可是鮮血已經濺得那人滿臉都是，早已經分辨不清。他只能看見一雙眼睛，一雙只屬於惡魔的眼睛。

一對上那雙眼睛，他忽然閉上了雙眼。

安然緩緩地掙開雙眼，叫了一聲“老秦”，道：“如果兇手在殺害被害人時，鮮血濺入外套裏，經過清洗之後，我們還能從當時的那件外套上，提取出被害人的DNA嗎？”

秦海頷首道：“理論上是可以的。”

安然微笑道：“那如果要證明譚方俊的死，與劉洪父子是否有關系，只要找出那天夜裏，他們父子二人所穿的外套就可以了。”

秦海點頭道：“理論上是這樣的。”

…………

一輛藍色警車疾馳在路道上，即像是飛奔的野馬，又像是狂怒的獅子。

陳彬坐在後座上，雙手拉住車門上的拉環，忙道：“安隊，你開慢一點吧，你這速度，我的小心臟有些受不了。”

陳彬本在警局大廳為一名老太太與一名出租車司機調解。

原因是老太太在過馬路時，出租車司機行駛至紅綠燈路口時剎車有些急，將老太太嚇了一跳，以致老太太摔倒在地。

於是那老太太一會稱這疼，一會說那疼，鬧著要去醫院做檢查。出租車司機也是一個老實人，迫於無奈便將老太太送去醫院。到了醫院，檢查結果上顯示，老太太一無內傷，二無外傷，根本連一點傷也沒有。可是那老太太卻不依不饒，非要扯住出租車司機，稱自己頭暈眼花，心也跳得特別的快，還埋怨醫院，罵醫生與出租車司機同穿一條褲子，收了出租車司機的好處，來謀害她一個老太婆。

出租車司機被老太太鬧騰得實在沒有辦法，便撥通了報警電話。老太太一到警局，就沒完沒了地鬧個不停。

陳彬是最害怕遇著這些案子的。特別是遇著這些打又不能打，罵也不能罵，年紀一大把，卻還蠻不講理的老太太。

所以，當安然一叫他，想也沒想便跟著躥上了車。可是這一上車，他立馬就後悔了——這哪裏是去辦案，分明就是去逃命呀！

安然一面打著方向盤，一面道：“不行！我簡直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馬飛到義莊小區，以證明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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