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正文完結）
關燈
小
中
大
大結局（正文完結）
這人像是身披雲霞，眉眼更如群山青黛，氣質出塵，叫人只看一眼就不敢心生妄念。
卻有些眼熟。
相裏松看她坐到酈嬋君身旁，伸手輕輕撫上了她的頭發。
他向前一步，下意識想要阻攔，怕這位眼熟卻從天而降的“神仙”是個不懷好意的。
酈嬋君被這人輕輕一碰，立時醒轉。
她見了眼前之人，一時呆楞，雙眼睜得極大，嘴巴也合不上。
那人只是溫和地看著她。
良久，酈嬋君終於磕巴著喊出了人：“師......師尊......”
那人方笑著回：“靈兒，多年不見，不敢認師尊了？”
她聲音也極是清冽，如清水滴頑石，讓人神清氣爽。
相裏松這才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覺得她眼熟。
千夢峰大殿中掛著歷代山主的畫像。
這正是他未見過的師祖、方丈山的第二代山主，何清鹿。
何清鹿早已飛升，不曾想她竟會來到這裏。
酈嬋君一頭撲到何清鹿懷中：“師尊，師尊，我好久見過你了，我好想你......”
她語帶哭腔，成了一個受盡委屈尋求安慰的孩子。
何清鹿拍著酈嬋君的背：“好孩子，我知道你受苦了。”
酈嬋君擦去淚珠：“師尊不是飛升了嗎？還知道這邊發生的事情？”
何清鹿：“飛升只是飛升而已，你只當我是換了個地方去住，又不是不能看你、見你。”
酈嬋君道：“叫師尊看笑話了。我沒有處理好欲魔的事情。師尊進來時，又沒有看到外面的人，他是......他是我的徒弟，欲魔寄生在了他體內，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何清鹿笑著問：“只是徒弟嗎？”
這話一出，一旁站立的相裏松心頭猛地一跳。
他看向酈嬋君，酈嬋君也頗為慌亂，十根手指要打結：“師尊......都知道了......是我害了他，他修的是有情道，本該對世界萬物有情，卻事事以我為先，連半顆心都舍了給我，他修行阻滯，已成情執，若非如此，欲魔不會鉆了空子，到了他體內。”
酈嬋君垂了眼睛，睫毛上掛著幾粒淚珠：“我......我其實明白怎麽做最好，欲魔如今大不如前，阿松也絕不肯讓它出來成為禍害，那麽把欲魔封印在阿松體內，帶回方丈山，方丈山上的弟子們那麽多，欲魔一定再也逃不出來。”
何清鹿微笑道：“他不是幫你選了一條更好的路嗎？”
“什麽？”酈嬋君微怔。
“歸墟，這個地方無邊無涯，他沈下去，欲魔也逃不出來。”
“那不行的！正是因為無邊無涯，沈在此處，周圍全是寂靜黑暗，連活物都沒有，那太難受了，他已經為我付出太多，我不能再讓他經受這些。”酈嬋君立刻否決了何清鹿的話。
何清鹿繼續：“可你帶他回方丈山，對他而言，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嗎？欲魔若被封印在他體內，他依舊會被看管起來，當然，咱們山上的弟子不會苛待他，可日子久了，他會好受嗎？”
酈嬋君眼角又有了淚珠。
何清鹿摸摸她的頭：“靈兒，你心中明白這兩個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你沒有別的辦法了，所以才躲在欲魔編織的幻境裏。”
酈嬋君吸吸鼻子：“我只恨自己沒能徹底消滅欲魔，還要連累旁人。”
說罷，她擡眼看向何清鹿：“師尊此來，是來教我的嗎？我該怎麽做？”
何清鹿反而問她：“靈兒，當初要你修無情道，你可知是為何？”
酈嬋君微微搖頭：“我只記得師尊和太師叔說什麽大道無情，修無情道最好。”
何清鹿：“靈兒，你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原身是一株先天靈草了吧。”
酈嬋君點點頭。
何清鹿繼續道：“當初我被松原師叔撿到，手裏攥著一株先天靈草，後來把你種在地上，用來鎮壓欲魔。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松原師叔掐著你化形的日子去找你，那時的欲魔力量強大，若是不能及時帶走你，它必然會奪走你的原身，再加以修煉，後果不堪設想啊。
把你帶回山上之後，又派人去加固了封印，以保在你有自救之力前，欲魔不會出現。但我們沒有預料到欲魔對你的影響。你小時性子極其頑劣，千夢峰藏著的一些奇珍異寶，不知被你扔了多少、丟了多少，幸好你的三個師兄有些本事，倒也沒有惹出大亂子。”
酈嬋君：“可我都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何清鹿眉目柔和：“靈兒，你不記得才對。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那麽頑劣淘氣的小孩兒，我本來以為，你的原身是先天靈草，本該性子安靜。後來才發現，你種在陣法上那些年，已經被欲魔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欲魔從魔界而來，本就集合了各種暴虐、殘忍的欲念，你受它影響，只是頑劣一些，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教你，你悟性很好，很快就成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大家都更喜歡你了。你那次趁著松原師叔睡覺，把他的胡子編成了辮子，他也沒有說你，後來他就把胡子留成辮子模樣了，是不是？”
酈嬋君有些不好意思：“是，當時我還竊喜。後來才明白，太師叔的法力那麽高強，怎麽會察覺不到我給他編胡子呢？是他慣著我。”
何清鹿點點頭：“是啊，你本該就這麽好好長大的。但後來，我飛升在即，陰差陽錯間開了一次天眼，看到你滿身血光，是沾了人命。我心有不安，便和松原師叔商量，讓你修了無情道，也好壓一壓欲魔給你帶來的影響。”
酈嬋君雙手微微顫抖：“師尊，我，我誰也沒敢說，我是真的，殺過人，手上沾了十條人命。”
酈嬋君說起自己下山歷練遇到欲魔，又遇到山匪的經歷。
她看著山匪手上血跡斑斑，卷了刃的刀，只覺上頭的血腥氣沖天，讓她幾欲作嘔。
山匪不舍得換刀，殺人殺得卷了刃。
她看著那一張張洋洋得意、絲毫不知自身錯處的臉，頭一次起了殺人的心思，青硯劍嗡嗡作響。
若是她今天沒有路過這裏，那位新上任的縣官大人，怕是也要折在這裏。
她幫著縣官端了山匪的窩，大小嘍啰都被帶走，為首的十個被暫時關押。縣官派人按山匪交代的地方去收斂過路人的屍骨，她也跟著去了。
屍骨都被扔在後山一處斷崖之下，他們去時，崖下草木繁盛，全是借助被害人的血肉找出來的。
一隊官兵下去搜尋，一對幫著仵作收斂屍骨。
從午後到黃昏。
仵作整理出一百二十一具屍體，其中男性八十七具，女性三十三具，還有一具，是個七天前死去的嬰兒。從白骨到腐爛，每一具都沈默無言。
收斂了屍骨，帶隊的官兵和仵作將情況一一報告上去，縣官勃然大怒，判了十個頭領秋後問斬，其餘的嘍啰流放。
縣官很感激她，安排她在縣衙住下。
可當天晚上她做了噩夢，夢裏她回到那個斷崖，一百二十一具屍體站了起來，一聲聲喊著疼。
那個死去的嬰兒躺在了她的臂彎之中，臉上是痛哭的表情，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因為喉管已經被穿透了。
那一晚，她到了牢裏，無視十個山匪的磕頭求饒。
她殺了他們。
地面上流淌出一條無聲的河。
原來她殺他們，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幹幹凈凈，又沾滿鮮血，可內心升騰起一股隱秘的快意，那是因為殺人帶來的快感。
她怕了，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之前遇到了欲魔，它無聲無息間就讓她起了殺人的心思。可是不能這樣，就像破了的窗子一樣，洞會越來越大，殺人的快感一旦在心頭堆積，她也會越殺越多，也許到時候，就不單單是懲治惡人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最後也會變成山匪。
何清鹿聽完，沒有什麽反應，她溫柔地看著酈嬋君：“所以你下定了決心要誅滅欲魔，哪怕跳業火海，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
酈嬋君眼眶通紅：“師尊，我真的沒有辦法。”
何清鹿：“靈兒，就算是聖人也會有欲念的。你和欲魔，是宿敵一樣的關系。你拼了命要誅它，其實是害怕它，而它正是吃準了這一點，才不會被你徹底除去。”
酈嬋君眼睛亮了一亮。
何清鹿繼續道：“靈兒，我此番前來，不是跟你說什麽大道理的。只是要告訴你，不必怕。你不是必須純潔無瑕，不染塵埃的神明，若修道，必先成人。只要你面對欲魔，不再是如臨大敵，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師尊......”
酈嬋君還想再說什麽，屋子內卻又升起大霧，何清鹿乘霧離開，酈嬋君依舊支頤淺眠。
待她醒來，揉著眼睛尋找何清鹿的身影。
她當然沒有找到，似乎只是大夢一場。
可她明白了，於是推開房門，走向外面跪著的人。
相裏松看著酈嬋君的背影，被她補全的一顆心瘋狂跳動。
他懂了她的意思。
這方秘境之中何清鹿對她說的話，便是她要對他說的。
幻境之中的場景在他眼前重現，酈嬋君和相裏松的手握在一起，鮮紅的蠟油從他們手中淌出。
相裏松看到跪在地上的自己擡起臉來，是迷茫的神情。
他心頭萬緒，腦中一團亂麻，一時不知從何理起。
這酈嬋君所作的畫中秘境，就在此時如鏡花水月一般輕輕蕩開，等到相裏松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了原來的屋子裏。
那畫就展在桌面上，染上的茶漬也消失不見了。
相裏松伸手去摸，這畫已經變作了普通的畫，秘境只為他展開一次，再不覆現。
他將畫卷起，喜服收好，都放入乾坤袋。
最後只剩一支銀蝶簪，他貼身裝好，任銀蝶翩然欲飛。
擡眼往外看去，已是雨歇雲散了。
*
至於酈嬋君大戰欲魔的事情，相裏松是從方丈山的弟子們口中聽來的。
大約是這樣的事不常見，弟子們恨不得編成了書講上九九八十一回，跟山下的說書先生比起來都不遑多讓。
於是相裏松從他們略帶誇張的描述中拼湊出了事情的原貌。
酈嬋君故技重施，做了個和她自己極為相似的木偶，借了東方澈的一滴血，木偶便沾了先天靈草的氣息，加上酈嬋君訓練有方，這木偶跟她自己放在一處，不是熟人根本看不出來。
酈嬋君以木偶為餌，天天在暖池邊練功，欲魔本就實力大減，就算猜到酈嬋君是故意的，但先天靈草的氣息對它是致命的誘惑，相比被一直關著，它當然要搏一搏。
那天烏雲蓋頂，天邊更是劫雲滾滾，方丈山設下了護山大陣，從上到下每一層都有傑出的弟子把守。
眾人嚴陣以待，待到欲魔進入木偶體內，江逢春、葉淩波、蕭冉歸等人便立時設了天羅地網，縛住木偶，那欲魔拼死掙紮，木偶身體寸寸裂開。
蘭柯雁則使出從冥界帶來的萬鬼傘，這傘收集了天下鬼氣，也能暫時克制欲魔。
萬鬼傘一出，碩大無朋，幾乎遮住了整個方丈山，眾人在一片漆黑中隱約見到傘骨上的金色梵文，更有梵音悠悠。
眾人在梵音聲中合力催動陣法，最終將欲魔收到了萬鬼傘中。
萬鬼傘旋即被貼上了各種符咒，後一隊方丈山弟子護送蘭柯雁和東方澈前往冥界，再行處置。
此事到此方才告一段落。
但沒有人說酈嬋君去了哪裏。
相裏松心裏明白，欲魔沒有那麽容易上當，上次她分出一半元神投胎，這才不知又分出了什麽。
但她應當是沒有大礙的。
不然他的幾位師伯不會這麽淡定。
可她不想告訴他她的蹤跡。
相裏松想起秘境中她的話，情執，他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他的修的是有情道。
他微微勾了唇角，好吧，那就等一等，他好好修有情道，他會等到她再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天。
心被補全了，好像就開了竅。
相裏松重新下山，腳步輕松了許多。
他好像第一次發現，天這麽藍，水這麽清，蟲鳴鳥叫都是這麽悅耳動聽。
他裝作一個四處行醫的大夫，親自采藥，親自問診，走遍山川大地。這一路上也碰見了不少熟人。
他也時常想起酈嬋君。
乾坤袋也慢慢地堆了很多東西。
春風、夏荷、秋月、冬雪。
見到的每一樣東西，他都保存下來，等到再見時，讓她看到，他沒有讓她失望，他有在好好地修道，修有情道。
這一走，相裏松走了十年。
這天，他再次來到蓬萊，找蓬萊掌門郁聞喝酒，郁聞已經邀了他很多次，但相裏松每次都在救治病人，不怎麽有空。
這次他得了閑，終於喝上了酒。
清澈的酒水倒出，酒香撲鼻，郁聞說：“這酒也釀了十年了，是師妹走的那年我釀下的，現下便宜了你。我說相裏山主，你在人間行走這麽多年，真的就沒碰見我師妹？”
相裏松端起酒碗，望著海上明月：“郁掌門，你釀酒的手藝是好，可林姑娘不大愛喝酒。”
郁聞嘆氣似的一笑：“算了，喝酒吧！今天喝他三百杯！”
於是兩人一杯接一杯，喝得東倒西歪。
相裏松臉都紅了：“我這十年裏也喝了不少酒，你這酒還真是烈。”
喝到最後，遠處天邊忽然金光大顯，無數彩鳳飛鳥圍著山頭飛翔，引得蓬萊弟子紛紛好奇。
“金光現，彩鳳飛。相裏山主，恭喜了。”
郁聞眼神迷離，嘴角掛著一絲苦笑。
相裏松瞬間酒醒，這是有人飛升的吉兆！
召出隨相劍，立時朝方丈山飛去。
那彩鳳飛鳥果然圍著方丈山的千夢峰。
“師尊......”
他喃喃道，楞頭青一樣沖了進去。
然而只見松原和江逢春饒有興致地觀看彩鳳。
見了相裏松，江逢春笑道：“阿松，找錯地方了，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
相裏松迅速回想，瞬息間便又禦劍離開。
江逢春對松原道：“太師叔，看來說不定您又要做一對道侶的見證人了。”
松原只指著其中一只飛翔的彩鳳：“你給我抓一只下來，上次你師尊師祖飛升我就沒有抓住，這次一定要抓來！”
風定鎮。
相裏松心跳如鼓擂，她一定就在那裏。
這是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小屋，十年裏，相裏松每年都要來小住一段時候，修繕房屋，讓它不至於缺了人氣就倒塌。
如今是草長鶯飛的季節，草木生長極快，去往小屋的路大多都被雜草蓋住。
相裏松鼓袖如風，他學來了蕭冉歸的袖裏乾坤，袖子一擡，漫天星辰就從中而出。
直到這裏的半空落滿了星星。
他氣喘籲籲，一下下撥開雜草，而那個人就在不遠處，她坐在秋千上，盯著星星看，然後猛然出手，把一只星星抓在了手中。
相裏松緩步走過去。
他要問問她，是不是抓了最閃最亮的那一顆星星。
她會怎麽說呢？
——————
“等來年我回贈你一大袋螢火蟲，讓你裝在袋子裏當燈照。”
“師尊說話算話，我記住了，要是做不到，師尊就雙倍償還。”
——————
相裏松不知道，但是他做到了，不止雙倍，百倍，千倍，都給她。
他走近，她轉過了臉。
十年未見，她修為大增，已至飛升，臉上的笑容卻沒有變過。
她搖著抓住星星的一只拳頭，興沖沖問他：“猜猜我抓住了什麽？”
*
後記
松原有次喝酒，酒後想起了去接酈嬋君的事情。
那時他帶著剛化形的小女孩下山，小女孩還沒有名字，對一切事物都很好奇。
他問她：“你還沒有名字吧？我給你取一個，你想叫什麽？”
她看著周圍山林，隨便指了一棵樹木。
“那是什麽？”
“那是棵松樹。”
“那我就叫樹。”
松原笑：“哪有就叫樹的啊？不如這樣，你指的是樹，就以木為姓，名字嘛，就取個靈，好不好？”
女孩點頭：“行吧。”
她從此有了姓名，但也把隨手指的這棵松樹忘在了腦後，也就更不記得，她後來是在這棵松樹下，救了一個差點被泥石流掩埋的小男孩。
——正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這人像是身披雲霞，眉眼更如群山青黛，氣質出塵，叫人只看一眼就不敢心生妄念。
卻有些眼熟。
相裏松看她坐到酈嬋君身旁，伸手輕輕撫上了她的頭發。
他向前一步，下意識想要阻攔，怕這位眼熟卻從天而降的“神仙”是個不懷好意的。
酈嬋君被這人輕輕一碰，立時醒轉。
她見了眼前之人，一時呆楞，雙眼睜得極大，嘴巴也合不上。
那人只是溫和地看著她。
良久，酈嬋君終於磕巴著喊出了人：“師......師尊......”
那人方笑著回：“靈兒，多年不見，不敢認師尊了？”
她聲音也極是清冽，如清水滴頑石，讓人神清氣爽。
相裏松這才想起來自己為什麽覺得她眼熟。
千夢峰大殿中掛著歷代山主的畫像。
這正是他未見過的師祖、方丈山的第二代山主，何清鹿。
何清鹿早已飛升，不曾想她竟會來到這裏。
酈嬋君一頭撲到何清鹿懷中：“師尊，師尊，我好久見過你了，我好想你......”
她語帶哭腔，成了一個受盡委屈尋求安慰的孩子。
何清鹿拍著酈嬋君的背：“好孩子，我知道你受苦了。”
酈嬋君擦去淚珠：“師尊不是飛升了嗎？還知道這邊發生的事情？”
何清鹿：“飛升只是飛升而已，你只當我是換了個地方去住，又不是不能看你、見你。”
酈嬋君道：“叫師尊看笑話了。我沒有處理好欲魔的事情。師尊進來時，又沒有看到外面的人，他是......他是我的徒弟，欲魔寄生在了他體內，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何清鹿笑著問：“只是徒弟嗎？”
這話一出，一旁站立的相裏松心頭猛地一跳。
他看向酈嬋君，酈嬋君也頗為慌亂，十根手指要打結：“師尊......都知道了......是我害了他，他修的是有情道，本該對世界萬物有情，卻事事以我為先，連半顆心都舍了給我，他修行阻滯，已成情執，若非如此，欲魔不會鉆了空子，到了他體內。”
酈嬋君垂了眼睛，睫毛上掛著幾粒淚珠：“我......我其實明白怎麽做最好，欲魔如今大不如前，阿松也絕不肯讓它出來成為禍害，那麽把欲魔封印在阿松體內，帶回方丈山，方丈山上的弟子們那麽多，欲魔一定再也逃不出來。”
何清鹿微笑道：“他不是幫你選了一條更好的路嗎？”
“什麽？”酈嬋君微怔。
“歸墟，這個地方無邊無涯，他沈下去，欲魔也逃不出來。”
“那不行的！正是因為無邊無涯，沈在此處，周圍全是寂靜黑暗，連活物都沒有，那太難受了，他已經為我付出太多，我不能再讓他經受這些。”酈嬋君立刻否決了何清鹿的話。
何清鹿繼續：“可你帶他回方丈山，對他而言，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嗎？欲魔若被封印在他體內，他依舊會被看管起來，當然，咱們山上的弟子不會苛待他，可日子久了，他會好受嗎？”
酈嬋君眼角又有了淚珠。
何清鹿摸摸她的頭：“靈兒，你心中明白這兩個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你沒有別的辦法了，所以才躲在欲魔編織的幻境裏。”
酈嬋君吸吸鼻子：“我只恨自己沒能徹底消滅欲魔，還要連累旁人。”
說罷，她擡眼看向何清鹿：“師尊此來，是來教我的嗎？我該怎麽做？”
何清鹿反而問她：“靈兒，當初要你修無情道，你可知是為何？”
酈嬋君微微搖頭：“我只記得師尊和太師叔說什麽大道無情，修無情道最好。”
何清鹿：“靈兒，你應該已經知道自己的原身是一株先天靈草了吧。”
酈嬋君點點頭。
何清鹿繼續道：“當初我被松原師叔撿到，手裏攥著一株先天靈草，後來把你種在地上，用來鎮壓欲魔。但到底不是長久之計。松原師叔掐著你化形的日子去找你，那時的欲魔力量強大，若是不能及時帶走你，它必然會奪走你的原身，再加以修煉，後果不堪設想啊。
把你帶回山上之後，又派人去加固了封印，以保在你有自救之力前，欲魔不會出現。但我們沒有預料到欲魔對你的影響。你小時性子極其頑劣，千夢峰藏著的一些奇珍異寶，不知被你扔了多少、丟了多少，幸好你的三個師兄有些本事，倒也沒有惹出大亂子。”
酈嬋君：“可我都不記得這些事情了。”
何清鹿眉目柔和：“靈兒，你不記得才對。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那麽頑劣淘氣的小孩兒，我本來以為，你的原身是先天靈草，本該性子安靜。後來才發現，你種在陣法上那些年，已經被欲魔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欲魔從魔界而來，本就集合了各種暴虐、殘忍的欲念，你受它影響，只是頑劣一些，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教你，你悟性很好，很快就成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大家都更喜歡你了。你那次趁著松原師叔睡覺，把他的胡子編成了辮子，他也沒有說你，後來他就把胡子留成辮子模樣了，是不是？”
酈嬋君有些不好意思：“是，當時我還竊喜。後來才明白，太師叔的法力那麽高強，怎麽會察覺不到我給他編胡子呢？是他慣著我。”
何清鹿點點頭：“是啊，你本該就這麽好好長大的。但後來，我飛升在即，陰差陽錯間開了一次天眼，看到你滿身血光，是沾了人命。我心有不安，便和松原師叔商量，讓你修了無情道，也好壓一壓欲魔給你帶來的影響。”
酈嬋君雙手微微顫抖：“師尊，我，我誰也沒敢說，我是真的，殺過人，手上沾了十條人命。”
酈嬋君說起自己下山歷練遇到欲魔，又遇到山匪的經歷。
她看著山匪手上血跡斑斑，卷了刃的刀，只覺上頭的血腥氣沖天，讓她幾欲作嘔。
山匪不舍得換刀，殺人殺得卷了刃。
她看著那一張張洋洋得意、絲毫不知自身錯處的臉，頭一次起了殺人的心思，青硯劍嗡嗡作響。
若是她今天沒有路過這裏，那位新上任的縣官大人，怕是也要折在這裏。
她幫著縣官端了山匪的窩，大小嘍啰都被帶走，為首的十個被暫時關押。縣官派人按山匪交代的地方去收斂過路人的屍骨，她也跟著去了。
屍骨都被扔在後山一處斷崖之下，他們去時，崖下草木繁盛，全是借助被害人的血肉找出來的。
一隊官兵下去搜尋，一對幫著仵作收斂屍骨。
從午後到黃昏。
仵作整理出一百二十一具屍體，其中男性八十七具，女性三十三具，還有一具，是個七天前死去的嬰兒。從白骨到腐爛，每一具都沈默無言。
收斂了屍骨，帶隊的官兵和仵作將情況一一報告上去，縣官勃然大怒，判了十個頭領秋後問斬，其餘的嘍啰流放。
縣官很感激她，安排她在縣衙住下。
可當天晚上她做了噩夢，夢裏她回到那個斷崖，一百二十一具屍體站了起來，一聲聲喊著疼。
那個死去的嬰兒躺在了她的臂彎之中，臉上是痛哭的表情，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因為喉管已經被穿透了。
那一晚，她到了牢裏，無視十個山匪的磕頭求饒。
她殺了他們。
地面上流淌出一條無聲的河。
原來她殺他們，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幹幹凈凈，又沾滿鮮血，可內心升騰起一股隱秘的快意，那是因為殺人帶來的快感。
她怕了，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之前遇到了欲魔，它無聲無息間就讓她起了殺人的心思。可是不能這樣，就像破了的窗子一樣，洞會越來越大，殺人的快感一旦在心頭堆積，她也會越殺越多，也許到時候，就不單單是懲治惡人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最後也會變成山匪。
何清鹿聽完，沒有什麽反應，她溫柔地看著酈嬋君：“所以你下定了決心要誅滅欲魔，哪怕跳業火海，灰飛煙滅也在所不惜。”
酈嬋君眼眶通紅：“師尊，我真的沒有辦法。”
何清鹿：“靈兒，就算是聖人也會有欲念的。你和欲魔，是宿敵一樣的關系。你拼了命要誅它，其實是害怕它，而它正是吃準了這一點，才不會被你徹底除去。”
酈嬋君眼睛亮了一亮。
何清鹿繼續道：“靈兒，我此番前來，不是跟你說什麽大道理的。只是要告訴你，不必怕。你不是必須純潔無瑕，不染塵埃的神明，若修道，必先成人。只要你面對欲魔，不再是如臨大敵，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師尊......”
酈嬋君還想再說什麽，屋子內卻又升起大霧，何清鹿乘霧離開，酈嬋君依舊支頤淺眠。
待她醒來，揉著眼睛尋找何清鹿的身影。
她當然沒有找到，似乎只是大夢一場。
可她明白了，於是推開房門，走向外面跪著的人。
相裏松看著酈嬋君的背影，被她補全的一顆心瘋狂跳動。
他懂了她的意思。
這方秘境之中何清鹿對她說的話，便是她要對他說的。
幻境之中的場景在他眼前重現，酈嬋君和相裏松的手握在一起，鮮紅的蠟油從他們手中淌出。
相裏松看到跪在地上的自己擡起臉來，是迷茫的神情。
他心頭萬緒，腦中一團亂麻，一時不知從何理起。
這酈嬋君所作的畫中秘境，就在此時如鏡花水月一般輕輕蕩開，等到相裏松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了原來的屋子裏。
那畫就展在桌面上，染上的茶漬也消失不見了。
相裏松伸手去摸，這畫已經變作了普通的畫，秘境只為他展開一次，再不覆現。
他將畫卷起，喜服收好，都放入乾坤袋。
最後只剩一支銀蝶簪，他貼身裝好，任銀蝶翩然欲飛。
擡眼往外看去，已是雨歇雲散了。
*
至於酈嬋君大戰欲魔的事情，相裏松是從方丈山的弟子們口中聽來的。
大約是這樣的事不常見，弟子們恨不得編成了書講上九九八十一回，跟山下的說書先生比起來都不遑多讓。
於是相裏松從他們略帶誇張的描述中拼湊出了事情的原貌。
酈嬋君故技重施，做了個和她自己極為相似的木偶，借了東方澈的一滴血，木偶便沾了先天靈草的氣息，加上酈嬋君訓練有方，這木偶跟她自己放在一處，不是熟人根本看不出來。
酈嬋君以木偶為餌，天天在暖池邊練功，欲魔本就實力大減，就算猜到酈嬋君是故意的，但先天靈草的氣息對它是致命的誘惑，相比被一直關著，它當然要搏一搏。
那天烏雲蓋頂，天邊更是劫雲滾滾，方丈山設下了護山大陣，從上到下每一層都有傑出的弟子把守。
眾人嚴陣以待，待到欲魔進入木偶體內，江逢春、葉淩波、蕭冉歸等人便立時設了天羅地網，縛住木偶，那欲魔拼死掙紮，木偶身體寸寸裂開。
蘭柯雁則使出從冥界帶來的萬鬼傘，這傘收集了天下鬼氣，也能暫時克制欲魔。
萬鬼傘一出，碩大無朋，幾乎遮住了整個方丈山，眾人在一片漆黑中隱約見到傘骨上的金色梵文，更有梵音悠悠。
眾人在梵音聲中合力催動陣法，最終將欲魔收到了萬鬼傘中。
萬鬼傘旋即被貼上了各種符咒，後一隊方丈山弟子護送蘭柯雁和東方澈前往冥界，再行處置。
此事到此方才告一段落。
但沒有人說酈嬋君去了哪裏。
相裏松心裏明白，欲魔沒有那麽容易上當，上次她分出一半元神投胎，這才不知又分出了什麽。
但她應當是沒有大礙的。
不然他的幾位師伯不會這麽淡定。
可她不想告訴他她的蹤跡。
相裏松想起秘境中她的話，情執，他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他的修的是有情道。
他微微勾了唇角，好吧，那就等一等，他好好修有情道，他會等到她再出現在他面前的那天。
心被補全了，好像就開了竅。
相裏松重新下山，腳步輕松了許多。
他好像第一次發現，天這麽藍，水這麽清，蟲鳴鳥叫都是這麽悅耳動聽。
他裝作一個四處行醫的大夫，親自采藥，親自問診，走遍山川大地。這一路上也碰見了不少熟人。
他也時常想起酈嬋君。
乾坤袋也慢慢地堆了很多東西。
春風、夏荷、秋月、冬雪。
見到的每一樣東西，他都保存下來，等到再見時，讓她看到，他沒有讓她失望，他有在好好地修道，修有情道。
這一走，相裏松走了十年。
這天，他再次來到蓬萊，找蓬萊掌門郁聞喝酒，郁聞已經邀了他很多次，但相裏松每次都在救治病人，不怎麽有空。
這次他得了閑，終於喝上了酒。
清澈的酒水倒出，酒香撲鼻，郁聞說：“這酒也釀了十年了，是師妹走的那年我釀下的，現下便宜了你。我說相裏山主，你在人間行走這麽多年，真的就沒碰見我師妹？”
相裏松端起酒碗，望著海上明月：“郁掌門，你釀酒的手藝是好，可林姑娘不大愛喝酒。”
郁聞嘆氣似的一笑：“算了，喝酒吧！今天喝他三百杯！”
於是兩人一杯接一杯，喝得東倒西歪。
相裏松臉都紅了：“我這十年裏也喝了不少酒，你這酒還真是烈。”
喝到最後，遠處天邊忽然金光大顯，無數彩鳳飛鳥圍著山頭飛翔，引得蓬萊弟子紛紛好奇。
“金光現，彩鳳飛。相裏山主，恭喜了。”
郁聞眼神迷離，嘴角掛著一絲苦笑。
相裏松瞬間酒醒，這是有人飛升的吉兆！
召出隨相劍，立時朝方丈山飛去。
那彩鳳飛鳥果然圍著方丈山的千夢峰。
“師尊......”
他喃喃道，楞頭青一樣沖了進去。
然而只見松原和江逢春饒有興致地觀看彩鳳。
見了相裏松，江逢春笑道：“阿松，找錯地方了，不在這裏。”
不在這裏？
相裏松迅速回想，瞬息間便又禦劍離開。
江逢春對松原道：“太師叔，看來說不定您又要做一對道侶的見證人了。”
松原只指著其中一只飛翔的彩鳳：“你給我抓一只下來，上次你師尊師祖飛升我就沒有抓住，這次一定要抓來！”
風定鎮。
相裏松心跳如鼓擂，她一定就在那裏。
這是他們一起生活過的小屋，十年裏，相裏松每年都要來小住一段時候，修繕房屋，讓它不至於缺了人氣就倒塌。
如今是草長鶯飛的季節，草木生長極快，去往小屋的路大多都被雜草蓋住。
相裏松鼓袖如風，他學來了蕭冉歸的袖裏乾坤，袖子一擡，漫天星辰就從中而出。
直到這裏的半空落滿了星星。
他氣喘籲籲，一下下撥開雜草，而那個人就在不遠處，她坐在秋千上，盯著星星看，然後猛然出手，把一只星星抓在了手中。
相裏松緩步走過去。
他要問問她，是不是抓了最閃最亮的那一顆星星。
她會怎麽說呢？
——————
“等來年我回贈你一大袋螢火蟲，讓你裝在袋子裏當燈照。”
“師尊說話算話，我記住了，要是做不到，師尊就雙倍償還。”
——————
相裏松不知道，但是他做到了，不止雙倍，百倍，千倍，都給她。
他走近，她轉過了臉。
十年未見，她修為大增，已至飛升，臉上的笑容卻沒有變過。
她搖著抓住星星的一只拳頭，興沖沖問他：“猜猜我抓住了什麽？”
*
後記
松原有次喝酒，酒後想起了去接酈嬋君的事情。
那時他帶著剛化形的小女孩下山，小女孩還沒有名字，對一切事物都很好奇。
他問她：“你還沒有名字吧？我給你取一個，你想叫什麽？”
她看著周圍山林，隨便指了一棵樹木。
“那是什麽？”
“那是棵松樹。”
“那我就叫樹。”
松原笑：“哪有就叫樹的啊？不如這樣，你指的是樹，就以木為姓，名字嘛，就取個靈，好不好？”
女孩點頭：“行吧。”
她從此有了姓名，但也把隨手指的這棵松樹忘在了腦後，也就更不記得，她後來是在這棵松樹下，救了一個差點被泥石流掩埋的小男孩。
——正文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