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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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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欺

銀華再次見到相裏松的時候,江上的冰已經化開,樹枝抽出了嫩芽,但相裏松不似先前那般豐神俊朗了。

他額上一條烏黑的窄窄布條,遮了右眼,面目蒼白,嘴唇卻像沾了血的紅。

第一眼見到他時,銀華甚至沒有敢認。

“相裏......仙長?”

銀華手裏提著兩包藥,快走了兩步來到相裏松身邊,問了出來。

相裏松穿了一身玄黑的袍子,整個人瘦了很多,衣袍顯得尤為寬大。

聽到有人叫他,才有些僵硬地轉過了頭。

陽光下,相裏松微微瞇了眼睛,也叫出了那人的姓名:“銀華?”

銀華走了兩步上前:“是我,仙長,您怎麽來了這裏?”他又張望了兩下,“那位,酈仙長呢?”

相裏松只是垂了垂僅剩的左眼,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陰影。

“她不在這裏。”

說罷,相裏松看到了銀華手中的藥包。他醫道本就精通,嗅覺味覺也超出常人,故而僅憑那藥包中逸散出來的淡淡氣味,也能將裏面的藥材種類猜得七七八八。

“這藥,你是買給誰喝的?”

銀華苦澀一笑:“是買給我家娘子的。”

據銀華所說,自從和酈嬋君相裏松分別,他便和劉照君一路南下,沿途采藥行醫,補寫醫書,日子倒也過得安穩。銀華的師兄金華則尋了一處名山大川去修煉。

只是夫妻倆行到了長江一帶,劉照君忽然生病,竟然是醫者不自醫,一日日纏綿病榻,藥湯水一般地灌下去,可總也不見好。

銀華遇見相裏松,倒真是遇見了救命稻草,也不打聽相裏松來此處做什麽,只作揖將他往自己的住處引。

相裏松沒有多說,便跟著去了。

銀華和劉照君住的地方是一個小院,打掃得十分幹凈,屋子的朝向也是坐北朝南,很是敞亮。

相裏松明白,生了病的人住的地方一定要是幹凈溫暖的,銀華大概費了不少心思。

可惜他一進了院,便瞧見了屋中的絲絲病氣往出飄散。

這是將死之人才會有的。

銀華也是個有修為的妖精了,自然看得見,也明白是什麽。

可他還是將相裏松帶了回來。

相裏松默然,總有些事情,不得不自欺欺人。

“照君,你看我帶誰回來了?”

銀華聲音很是激動,將藥包托給雇來的小丫鬟去煎,而後脫了外衣就朝裏屋走去。

相裏松不緊不慢,跟在後頭。

劉照君躺在床上,身上蓋了兩層被子,因為咳嗽臉頰帶著不正常的紅暈。

聽到銀華的聲音,她急忙壓回咳嗽聲,坐起身來,看見銀華的身影後便露出笑容:“怎麽這樣高興?是誰來了?”

銀華幾乎是小跑著進來,他握住劉照君的手:“是相裏仙長!我去買藥的時候碰到他了,他醫術是頂好的!”

話說著,相裏松已然進來,對著夫妻二人微微點了點頭。

劉照君自然也欣喜:“原來是相裏仙長,可真是好久不見了。”

瞧見相裏松的模樣,劉照君不免一楞:“仙長,你這是......”

銀華悄悄地捏了一下劉照君的手。

相裏松摸摸自己的右眼:“不礙事。”

他朝夫妻二人走近,發現劉照君雙頰凹陷,整個人比先前見面瘦了一大圈,病氣纏身,是命不久矣的征兆。

銀華道:“仙長,麻煩您給照君看看,若能將她治好,銀華感激不盡,願餘生都為仙長驅策。”

他說著就要單膝跪地。

相裏松輕輕一擡胳膊,止住了他的動作:“我看看再說。”

三根手指搭上劉照君細細的手腕,相裏松面色不變,卻久久不曾說話。

銀華擔心地直咬下唇,差點咬出血來。

劉照君早就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了然於胸,見到相裏松來了,她還是燃起了一線希望,不過見相裏松如此,她已經全然明白。

擠出一絲笑容,劉照君對著銀華道:“我嘴巴苦,想吃個蜜餞果子,你去拿來好不好?”

銀華看看相裏松,又看看劉照君,最終點頭:“好,我去給你拿。”

待到銀華離開,劉照君才對相裏松開口:“仙長,不必藏著掖著,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

相裏松深吸一口氣,抽回了手:“抱歉。”

劉照君道:“生死有命,我早就看開了,只是舍不得銀華。”

“他等我了很多年,可到頭來,我卻沒能陪他多久。我先前自私,總覺得他不是常人,那怕我死了,他也還會找到我,可是如今,我卻怕他孤單。”

“仙長,我不求能活下來。只求你能允我幾日,再過三日,是他的生辰,我想給他過完生辰再走。”

相裏松默了良久,最終吐出一個字:“好。”

他早已聽見屋外的銀華壓抑的啜泣聲。

相裏松在這裏住了三天。

劉照君在他來後恢覆了血氣,臉頰也飽滿了幾分,也能下床行走了。

他們家的小丫鬟連忙誇讚他是個神醫。

可這只是三個人的心照不宣罷了。

第三日,是銀華的生辰。

劉照君特意穿了一件亮色的衣裙,襯得她氣色好了許多。

銀華只是笑,笑著笑著,眼眶裏就盛滿了晶亮的淚水,又不敢讓劉照君看見,匆匆低頭擦拭。

劉照君也裝作看不見。

她親自下廚,給銀華安排了一頓生日宴。

夜晚,滿天繁星。

相裏松回到房間,心知這是銀華和劉照君夫妻倆此生的最後一晚,心中不由五味雜陳,生出一股悲涼之意。

他很少會有這種感覺,他的喜怒哀樂向來只被一人牽動。

他並不知道夫妻倆在告別時說了些什麽。

待到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劉照君便咽氣了。

銀華臉上淚痕未消,劉照君臉上卻含著淡淡的微笑。

銀華小心翼翼地為劉照君擦拭手腳,換上衣服。

他選了一處風水寶地。

相裏松幫著銀華處理了劉照君的後事。

一塊石碑立起,銀華在上面寫了墓志銘,他的字跡鐵畫銀鉤,比山洞裏的看起來好了很多。

待到銀華寫完最後一句“夫銀華泣書”,相裏松才開口:“我見過你寫的另一個墓志銘。”

銀華道:“是雪蘭的嗎?原來仙長去過我的洞府了。”

“只是碰巧。”相裏松道,“裘雪蘭和劉照君,長得像嗎?”

銀華道:“她們本就是一個人,何談像不像呢。”

相裏松遲疑片刻:“我的意思是......算了,是我問得唐突了。”

銀華站起身來,撫去碑上的石屑:“我其實明白仙長是什麽意思。”

他說著談起另一件事情來:“仙長,其實我的生辰不是昨天。或者說,我是草木成精,並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哪時有了靈智。我只記得自己被一場春雨喚醒,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後來化成了人形,聽說人都有生辰,我就自作主張,把遇見她的那天當做我的生辰。此後每過一次,我就會想起那天,想起那天她穿著一件藕粉色的衣裙,因為走得匆忙裙邊沾了泥。”

“我也問過自己,轉世之後還會不會是她。我怕對不起原來的她,又怕玷汙了轉世的她。可是仙長你不知道,我看著她在我懷中咽氣,看著她逐漸冰冷,後來的每一夜都又長又黑,我才知道,原來想念是那麽鋒利的一把刀子,要在我這無甚大用的一生中把我淩遲處死。我和她的日子總是過不夠的,我不甘心。幸而我求得一個來世姻緣,我還有一點希望。直到遇見她的時候,我才知道我多想了。她沒有變過,哪怕是出身不一樣,年齡不一樣,性格也有些細微的差別,可她內心一直是那個要行醫的女孩兒,她說世間女子太過辛苦,被困在宅院中一生,連病痛隱疾都不敢宣之於口。”

他說著說著笑起來:“她連說這話的模樣都沒有變。”

相裏松朝銀華看過去,發現他早已淚流滿面,只是嘴角彎著,整個人都沈浸在回憶之中。

相裏松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僅剩的半顆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仿佛感受到了什麽。

他開口道:“我不問了。你之後有什麽打算?”

銀華搖頭:“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先把照君留下的醫書修訂成冊,然後去找我兄長吧。”他擦去臉上的淚水,“仙長呢,要去哪裏?”

相裏松道:“我要去見一個朋友。”他從袖中掏出一只紙鶴,“你若找到地方安頓下來,就將地址告於紙鶴,它會飛往我師門,到時候會有人下來,再許你和你妻子一場來世姻緣。”

銀華珍而重之地接過紙鶴:“多謝仙長。”

相裏松頷首:“我不多留了。”

他很快離去,走得無影無蹤。

銀華一直站在墳邊目送他離開。相裏松沒有看見,銀華接過紙鶴的手心中,已經多了一顆鮮紅的朱砂痣。

來世姻緣早已許下。

不多時,一團白色煙霧在墳邊凝出個人形。

銀華對著人影一拜:“仙長。”

酈嬋君立時從煙霧中顯形。

她道:“不必多禮。我沒能親自送照君一程。”

銀華道:“還未感謝仙長賜我夫妻二人來世姻緣。”

酈嬋君道:“你二人的姻緣早已註定,我只是借花獻佛罷了。”

銀華朝相裏松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仙長為何不肯在相裏松仙長面前現身?我看他瘦了許多,似乎右眼也生了病。”

酈嬋君嘆了口氣:“事出有因,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

“那他這是要去哪裏,仙長可知道嗎?”

酈嬋君點頭,她當然知道。

相裏松存了跟當年魔尊一樣的心思,要以自身為封,徹底困住欲魔。

所以要找一個人跡罕至,絕對安靜又安全的好地方。

歸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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