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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踏雪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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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踏雪行(四)

洞穴一路直通到雪山底下, 幽暗寂靜,深不見光,漫無邊際的黑暗彌漫在整個視野。

最初觸碰到謝知予的鎖鏈時, 她見到的便是這般濃重的黑,盡管只有短暫的幾秒時間,但她仍能回憶起當時的恐懼和絕望。

姜嶼很肯定這恐懼感並非來源於她自身, 而是由鎖鏈傳達給她的屬於謝知予的情緒。

但當時情況實在危急, 她轉眼便將此拋到了腦後,直到這會才記起細想。

除了謝知予在害怕那樣無盡的黑暗,姜嶼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不過這也只是她的猜測罷了。

“你是不是怕黑?”姜嶼溫聲問他。

等了片刻, 問出去的話仍沒有等到回答。

姜嶼輕嘆了聲, 騰出一只手在墻壁上摸索著,打算先扶他坐下休息。

她只稍微將他松開了些, 下一刻,便有濕熱的氣息追過來灑在她頸側,麻麻癢癢。

謝知予張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力度很輕很輕, 幾近含似的, 沒有任何的威懾力。

姜嶼:“……”

姜嶼重新抱住他,手在他背上安撫性地拍了拍。

“我沒打算松手, 只是想扶著你靠墻坐下來。

謝知予松了口,但依舊沒有回話, 只埋頭靠在她肩上。

……

看來她方才的猜測並沒有錯。

“你等我一下,我先松開一會。”

姜嶼邊和他說著話, 再次騰出手摸索半天, 找到符紙向上一拋。符紙定在半空中,明黃色的火焰自底部燃起, 光亮瞬間撐起了這片濃郁的黑暗。

這種照明的辦法既浪費符紙,又很燒靈力,她自己都舍不得用,這會兒倒是大方起來了。

雖然符紙燃燒發出的亮光很微弱,但至少比滿眼漆黑要好些。

做完這些,姜嶼拍拍他的肩膀。

“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謝知予聞聲擡頭,火光映亮眉眼,他的神色看著有點不太自然,低垂下眼睫,偏頭避開了她的視線。

……?

他不會是在不好意思吧?

姜嶼湊過去,頗為新奇地看著他,不免有些好笑道:“其實你害怕可以直說的,我又不會笑話你。”

沒想到像謝知予這樣的少年劍道天才,旁人眼中的高嶺之花,實際充滿了惡趣味又不怕死的人,居然會怕黑。

姜嶼感覺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不過怕黑又有夜盲癥,也不知道他這一路是怎樣才走過來找到她的……

姜嶼莫名有點觸動,心像是被什麽填滿了似的,又甜又酸澀,亂七八糟的情緒混在一團。

她先前還以為謝知予說喜歡她只是一時上頭罷了,可現在看來好像又不是這樣。

如果只是圖一時的新鮮有趣,他完全沒必要跟著跳下來,甚至輕易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姜嶼突然有點好奇,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自己的?難不成是她誤打誤撞把他的好感度刷爆了?

……

用來照明的符紙快要燃盡,亮光黯淡許多,姜嶼停下內心的思緒,正要再續一張。

卻在這時,身後傳來咯吱咯吱的響動聲,姜嶼動作頓了一下,忙回頭望去。

只見身體被打散了架的骨妖又重新拼合起來,木劍穿過眼眶將它的腦袋死死釘在地上,其他部位的骨頭卻沒有受到影響,一塊連著一塊,組成了一條粗長的骨鞭。

“別出聲。”

謝知予擡手熄滅符紙,握住姜嶼手腕,將她拉進自己懷裏,轉身調換了兩人的位置。

光亮驟然消失,姜嶼還沒適應眼前的黑暗,只聽見鞭子抽動空氣發出的響亮氣流聲,呼呼作響。

“躲什麽,以為這樣我就不知道你們在哪裏了嗎?”

骨妖腦袋還在地上,明明身首分離,卻仍能操控著骨鞭朝著兩人的方向抽打下來。

謝知予抱著姜嶼,他看不清周圍的地形,便讓她背靠著石壁,自己擋在她身前。

骨鞭高高揚起,破空而來,毫不猶豫地抽打在他背上。

謝知予身體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怎麽不叫?我倒要看你們能忍到幾時。”

骨妖仿佛看不見也沒有觸覺似的,對著兩人的方向胡亂揮鞭,連著好幾鞭都打在了謝知予身上。

耳邊的抽打聲愈發響亮,鞭子都由謝知予受了,姜嶼不敢發出聲音,心裏急得不行,只好用手去輕輕推他。

不要管她,她能自己躲開的!

但謝知予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反而將她抱得更緊了。

他低頭靠在她耳畔,幾乎是用氣音在說:“別怕。”

這聲音很輕,又被揮鞭的聲音遮蓋住,但骨妖還是捕捉到了。

“找到了,原來你們藏在這裏!”

骨鞭又一次揚起,蓄滿了力度朝著兩人抽來。

謝知予松開姜嶼,將她往前一推,而後轉過身,骨鞭向著他的肩膀掃下來,在落下一瞬間“唰”地一下竟然展開了如彎鉤一般的骨刺,深深紮進肉裏。

似乎是受不住這疼痛,謝知予的身體不住顫抖起來。

“這也不叫?你倒是挺能忍的。”

骨妖略感意外,用力將骨鞭下壓,彎鉤紮得更深後才往後扯動收回。

姜嶼在後面竭力克制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腦袋飛速轉動著,心急如焚。

黑暗的環境對謝知予不利,她得想個辦法,至少能讓他知道骨妖在哪。

“雖然我最中意的還是那個小姑娘,但你的皮看起來也挺不錯,我就勉強收下了。”

為了不誤傷到謝知予的臉,骨妖特意收攏了骨刺,再次揮鞭向他甩來。

姜嶼扯下手上的紅繩,等待時機擲出。

骨鞭朝前一甩,揮得虎虎生風,即將打在謝知予身上的一剎那卻停了下來。

他的肩上被倒鉤傷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骨妖以為他顫抖是因為這傷痛,可直到這會兒鞭子靠近了才發現他原來只是在笑。

“……你笑什麽?”

謝知予站直,眼前只有濃郁的黑,他索性閉上了眼,勾著嘴角,像受到誇獎的小孩般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師姐在看我。”

“……”

盡管太黑看不見,骨妖也沒有臉做不出表情,但姜嶼還是從這短短幾秒的沈默裏感受到了它的無語。

“如此正好,那就讓她睜大眼睛好好看著你是怎麽被我扒皮抽骨。”

骨妖嗤笑一聲,揮動骨鞭,又一次向他甩來。

謝知予一動未動,生生受了這一鞭,疼痛讓他發抖的身體慢慢平覆下來,可他仍覺得不夠,甚至主動向前一步,骨鞭前端刺進了肩上裂開的傷口裏。

無邊黑暗兜頭籠罩下來,他閉著眼睛,唯有疼痛能讓他保持清醒。

骨鞭刺得越深,他臉上的笑意也越擴越大,身體上的興奮感陡然暴漲,幾乎快要壓抑不住,頰邊顯出了幾片小小的鱗片,忽隱忽現。

少傾,帶著低沈笑意的聲音響起,仿佛譏諷:“你也配吸引走她的註意?”

謝知予空手握住骨鞭,往自己的方向一扯,骨妖和他爭搶著鞭子的控制權,卻沒能搶過他。

“謝知予,在這裏!”

趁著一人一妖說話的間隙,姜嶼隱住氣息,悄悄跑到了那顆骷髏頭旁邊。

“打它的腦袋!”

形勢轉瞬之間倒轉,骨妖已是窮途末路,無能狂怒。

“兩個對付我一個,你們卑鄙無恥,不講武德!”

姜嶼把紅繩掛在木劍上,順便踢了一腳它的天靈蓋。

“閉嘴吧你。”

無需過多解釋,謝知予立刻便懂了她的意思,握著骨鞭往紅繩的位置甩去。

姜嶼側身避開,骨鞭抽在骷顱頭上,“砰”的一聲,頃刻間散了一地。

骨妖腦門上被抽出一條裂縫,它奮力掙脫木劍,卷起一陣狂風,將地上的碎骨頭卷在一起,咬牙切齒,恨恨道。

“你們給我等著!”

話音落下,狂風從兩人頭頂上方吹過,往洞穴深處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姜嶼撿起地上的紅繩和木劍,一刻不停地跑回謝知予身邊,將剩餘不多的符紙全部點燃。

“你怎麽樣,痛不痛?”她看著謝知予肩上的傷,深可見骨,在火光下顯得猶為猙獰可怖。

“我雖然打不過,但是我有腿知道逃跑,大不了就受點傷,真的不用你這樣保護我,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心疼和不解一齊湧上心頭,姜嶼看著他,一時沒忍住紅了眼眶。

除了肩上,謝知予背上也被抽出了好幾道深深的血痕,只是他穿的黑衣,傷口看起來並不顯眼。

他松了身體,整個人靠在姜嶼身上,悶聲笑了一下。

“痛。”

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虛弱,輕得像羽,體溫也比正常時低很多,他低下頭,埋首在她頸窩,薄唇呼出熱氣,喃喃道。

“所以師姐,多看看我好嗎?不要總是去關心別人。”

……他到底是為什麽這麽執著地在吃寧秋二人的醋。

姜嶼踢開腳下的碎石子,扶著他背靠著石壁坐下。

“你怎麽總和他們比?你們是不一樣的。”

謝知予像是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茫然地眨了下眼。

“哪裏不一樣?”

“他們只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喜歡你啊。”

她之前總擔心謝知予分不清什麽是喜歡,現在看來他的理解果然有偏差。

“因為我喜歡你,所以你完全沒必要拿自己和別人比較。因為在我眼裏你本身就是最特別的那一個,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

謝知予似乎懂了,代入他的視角,姜嶼在他眼裏也是這樣特別的。

他默然片刻,忽又開口問她。

“只有我一個人特別嗎?”

“只有你一個人特別。”

謝知予這才安下心來,垂下的眼眸笑了笑。

身上的傷仍不斷往外冒血,體溫也在下降,他的意識漸漸有點昏沈,腦袋後仰靠在石壁上,閉上了眼睛。

“……你怎麽了?”

姜嶼輕輕拍了下他,湊近了些仔細一瞧,這才發覺他肩上的傷竟然開始潰爛,表層的血肉也發黑。

大妖之息渾濁不堪,殘留在體內久久不散,此為妖毒。

妖毒入體需盡快清除,否則深入肺腑,危及性命。

但姜嶼不知道要怎麽做,無論遇上什麽事,她總能保持冷靜思考,從來不曾輕易掉過眼淚。

可這會她看著謝知予愈漸蒼白的臉色,頭一回體會到手足無措的感覺。

姜嶼眼眶發紅,忍住淚水,試著用自己的靈力延緩妖毒蔓延的速度。

“謝知予,你不要有事……妖毒要怎麽解?我身上帶了很多藥,你……”

謝知予睜開眼睛,擡手碰到她的眼睛,含笑望著她。

他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卻仍撐著開口安慰她。

“不要擔心,我只是有點累了,想休息一會。”

他推開她為自己輸送靈力的動作,將離恨解下交到她手裏。

“去找池疏他們吧,遇到危險就拔劍,等我休息好了,我會再去找你。”

骨妖恢覆後還會回來找他們,謝知予身上有傷走不了太遠,很容易成為目標。

姜嶼抱著離恨,沈默著思索了一會,最後看他一眼,起身離開了。

符紙的光快要燃燒殆盡,火光跳動閃爍著,在謝知予眼瞳中映出一點光亮。

他閉眼靠在石壁上,聽著她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

真奇怪,明明想著要把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輪到這種時候卻又不想連累她了。

謝知予輕嘆一聲,符紙燒到最後一截,發出“刺啦”的一聲響,光亮徹底消失。

黑暗如一張巨大細密的網,將他籠罩其中,身體又開始輕微顫抖,謝知予無法控制住這種幾乎發自本能的反應。

他顫抖著手摸到肩上傷口,如往常般習慣了用疼痛緩解,卻突然聽到腳步聲,他頓了一下,睜開眼睛循聲望去。

“我去前面看了,有兩個岔路口,往左邊走時紅繩的感應要很強些,池疏他們應該在左邊。”

少女的聲音清脆,如清晨穿透霧氣的第一縷陽光,帶著令人神往的生機活力,直直傳入他耳中。

“骨妖恢覆估計還要等一段時間,我們動作快些。”

姜嶼慢慢走到他身邊,在黑暗中小心將他扶起來。

謝知予靠在她身上,勉強睜著眼,聲音低低的。

“師姐怎麽回來了。”

姜嶼避開他左肩的傷,繞到右邊,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左手環住他的腰。

她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只悶不作聲地扶著他往前走。

過了好一會,才悶悶地回:“有我這麽好的師姐,你就偷著樂吧。”

謝知予俯下頭,眼前是模糊漆黑的一片,身體卻慢慢放松下來。

原來還會有人回頭等他。

他不是一直都被拋下的那個。

“我好像在做夢。”

謝知予輕輕笑起來,緊緊貼著姜嶼,聞到她身上的茉莉香,他又喃喃道,“似夢中雲,雲外雪,雪中春。”

這聲音太輕,幾乎被他含在唇齒。

姜嶼聽不清晰:“什麽?”

謝知予搖搖頭:“沒什麽。”

越往前走,通道逐漸狹窄,地面也變得坑窪不平。

姜嶼穩穩扶著謝知予,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崴了腳也沒吭聲。

見他一直低著頭,氣息漸弱,姜嶼趕緊在他腰上捏了一下。

“快打起精神,不要睡覺,無聊就和我說說話,說什麽都可以。”

謝知予體溫在流失,呼出的氣息卻莫名有些灼熱。

“師姐,唱首歌吧。”

“可以,你想聽什麽?”

“什麽都可以。”

姜嶼默了一下,內心糾結了許久,鼓足勇氣開了口。

“月亮出來亮汪汪……你別笑了。”

姜嶼臉上罕見地出現了類似窘迫的表情,她知道自己五音不全,這還是她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開口唱歌。

謝知予悶悶笑了幾聲,顧著她的面子,非常識趣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黑暗中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兩人不知往前走了多久,一陣詭異的風迎面呼嘯而過,寒得徹骨。

姜嶼頓時有點心怯,謝知予搭在她肩上的手輕輕拍了兩下。

“別怕,我在。”

明明怕黑的人是他,此刻卻又反過來安慰她。

記憶裏驀然浮現出一首歌,他低聲將它哼了出來。

他用的是苗語,姜嶼聽不懂意思,但輕柔婉轉的曲調卻莫名令人心安。

恰在此刻,紅繩末端的銅鈴晃動起來,姜嶼聽見前方隱有細微的水流聲,她按捺住激動的情緒,加快了步子。

“池疏就在前面,他應該知道要怎麽處理你身上的妖毒。”

謝知予的聲音越來越弱,直到微不可聞,他“嗯”了一聲,隨後便沒了動靜,搭在她肩上的手也無力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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