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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牽絲戲(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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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牽絲戲(九)

月上中天, 皎潔的月光從樹枝間掠過,驚飛枝頭停棲的鳥雀,在短暫的喧嘩後又重歸於靜寂。

夜幕之中, 忽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乘風而來,如流光破開黑夜,從屋頂一躍而下, 穩穩停在院中, 正是夜市上意圖刺傷姜嶼的白衣女子。

她扯下面紗,擡手揮退守在門外的弟子,推門邁入主屋, 徑直走到妝臺旁, 略微低下頭。

“小姐...失敗了。”

紅木雕花的梳妝臺上擺著一面銅鏡,從她的角度望去, 恰好能見鏡中映出一張白皙嬌俏的臉,嬌弱動人,楚楚可憐。

只是那雙眼中卻又含著與這張臉的小白花氣質極為不符的惡毒。

江浸月摘下發髻上的簪子,攥在手心, 對著空氣惡狠狠地啐罵一聲。

“賤人。”

作為一本萬人迷文的女主, 江浸月自出生就有著主角光環,前半生過得可謂是順風順水。

她喜歡想要的, 從來都是主動送到她手上,而她厭惡反感的, 通通都不會有好下場。

但是最近這種情況卻突然發生了一點變化。

她費盡心思也搭不上話的謝知予居然輕易就同意和姜嶼組隊,宋無絮不惜和她吵了一架, 也要來揚州找姜嶼。

可是憑什麽?姜嶼她究竟憑什麽?這些本該都是屬於她的, 姜嶼憑什麽心安理得地接受?

江浸月從小到大享受慣了眾星捧月般的待遇,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應該愛她才對。

她死命攥著手裏的簪子, 心中妒火實在難消,連手掌被劃傷也未曾察覺。

“賤人,姜嶼這個賤人憑什麽搶走我的東西!”

“小姐消消氣,莫要為了別人傷著自己的身體。”

白衣女子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抽走沾血的發簪,柔聲安慰道:“我會再找機會給那個賤人一個教訓,宋公子也一定會回心轉意的。”

江浸月並不在乎宋無絮會不會回心轉意,她身邊從來不缺愛慕者,宋無絮的真心於她而言一文不值。

她只是覺得憤怒和不甘,她不在乎的東西,寧可當成一條狗留在身邊,也絕不會讓給別人。

尤其是姜嶼。

“天色不早了,小姐別再煩心這些,早點熄燈歇了吧。”

白衣女子取來傷藥和繃帶,溫柔細致地為江浸月處理著手心的傷口:“說起來小姐離家已有大半年的時間,難得回一趟揚州,不去看看莊主嗎?”

“月娘,你是知道我的。”江浸月語氣沈了沈,再開口時話裏明顯帶了一些嫌惡,“我不愛和他見面說話。”

江浸月自小便有些瞧不起自己這個入贅的小白臉爹爹,寧願和整天抱著一堆破木偶娃娃的江晚菱待在一起,也不願多和他說一句話。

但沈清風待她卻是極好的,擔心身嬌體弱的女兒在外面受了欺負,特意派了月娘隨身保護她。

月娘是沈清風的小師妹,自願跟著他一起離開原來的門派,留在了無劍山莊,因他授意,又成了江浸月的支使丫鬟,從八歲起照顧她長大至今。

此次回揚州,江浸月壓根沒打算回無劍山莊,寧願和病懨懨的江晚菱同住在別院,也不願去見沈清風一面。

月娘知曉她的性子,嘆了口氣,不再勸言。

夜已深沈,處理完傷口,江浸月困意上湧,掩唇打了個哈欠。

窗外吹進來的風帶了些許涼意,江浸月站起身,正打算關上窗戶,撐在窗臺上的右手手背忽然感覺到一陣冰冰涼涼的觸感。

她擡手湊到眼前一瞧,只見手背上不知何時趴了一只蠍子,呆楞兩秒,猛然醒了瞌睡,嚇得僵在原地,驚喊出聲。

“月娘,快救我!”

蠍子讓她這一聲喊叫徹底惹惱,高高揚起了尾刺,正要刺下,月娘及時捏住它的身子,反手扔出了窗外。

“小姐別怕,已經沒事了。”月娘檢查了一下江浸月的右手,確認她沒有被蜇傷,這才松了一口氣。

這個季節正是毒蟲活躍的時候,可別院每日都有人來打掃,還薰了艾草防蟲,這只蠍子又是如何跑進來的?

月娘正覺得奇怪,忽聞一聲極輕的嘆氣聲,從窗外傳來,辨不清方向。

她下意識上前,母雞護崽兒似的,將江浸月擋在身後。

“誰在外面!”

無人應答,唯獨屋頂傳來幾聲嗒嗒脆響,像是有人踩過瓦片。

月娘登時警覺起來,抽出匕首,以一種戒備的姿態正對著大開的窗戶。

窗外純凈的夜空上飄了幾片薄薄的雲,月亮被遮住,院中的光線霎時變得黯淡。

昏暗的月色中,一道身影不急不慢地從屋頂躍下,撿起被扔到地上的蠍子,指尖撥弄著它帶毒的尾刺。

說來也怪,危險可怖的劇毒蠍子到了他手中竟溫順得像一只聽話的玩具,乖乖趴在他手背上,動也不敢動一下。

他雲淡風輕地環視院子一圈,目光在月娘和江浸月身上一掃而過,揚起唇角,十分有禮貌地同二人打了聲招呼。

“晚上好。”

深更半夜家中突然闖進一位陌生人,無論換做是誰第一反應都會瞬間警惕起來。

只是還未待月娘詢問,身後的江浸月便先她一步出聲。

“謝、謝知予!”她似是有點難以置信,語氣裏全然沒有害怕的意思的,反而帶了一點意料之外的驚喜,“你怎麽會在這裏?”

早在拜入天衍宗之前江浸月便聽過謝知予的名字,只憑一把木劍在仙盟大比上奪得第一的少年天才,光是這個名頭便足以令她崇拜不已,心生慕艾。

只可惜入了門派後,她甚少能找到機會與謝知予說上幾句話,萬萬沒想到這會兒居然能在自己家中見到他。

江浸月想走近些同他說話,可月娘卻硬生生將她攔在了身後,不準她向前一步。

“小姐,別過去。方才你手上那只蠍子是他故意扔下來的。”

月娘說這話時上下打量著謝知予,目光落在他眉心那一點朱砂上,總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可她幾乎在腦中搜尋了個遍也沒想起來到底在何處見過。

不知為何,這種熟悉感讓她非常不舒服,心裏也惴惴不安。

謝知予平視著月娘,攤開雙手,十分坦蕩地任她打量。

“別這麽緊張,我只是來確認一些事情而已。”

江浸月聞言面露欣喜,好不容易有機會和謝知予面對面說話,無視了月娘的勸告,推開她的手往窗邊走去。

“你是來找我的嗎?我——”

話未說完,一把匕首從她的嘴角擦著臉頰而過,劃出了一道長而深的血痕。

江浸月瞪大眼睛,最後一個字陡然變了音調,轉成尖銳的慘叫。

謝知予搖頭輕嘆一聲,口吻含著一絲做作的無奈,笑盈盈地望著她。

“沒人教過你在別人向你問話之前要保持安靜嗎?下次註意。”

謝知予扔匕首的速度太快,猝不及防,月娘來不及阻止。

她將血流如註的江浸月攬在懷裏,匆忙為她止血,同時朝著院中大喊。

“來人,快來人,把這個擅闖民宅的人給我抓起來!”

值夜的弟子聽見動靜,紛紛提劍趕了過來,擺出陣形,將謝知予圍在中央。

“快把他抓起來,別讓他跑了!”

謝知予站在包圍圈中間,目光不緊不慢地從弟子臉上一一掃過,饒有趣味地擡了下眉,忽然輕笑起來。

“這下可真是有點麻煩了。”

嘴上說著麻煩,語氣卻是極為平靜的。

他側身避開淩空劈下的一劍,慢悠悠地抽出離恨,若是姜嶼在場,大概會驚訝他原來也會用離恨打架。

謝知予嘴角噙著一絲散漫的笑,絲毫沒有以一對群的緊迫感。

與木劍不同,離恨劍刃鋒利,無需借助劍氣,謝知予偏又專挑要害下手,幾個回合下來,這群弟子或多或少都受了傷,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他似乎將這當成了一場游戲,就像在逗貓一樣,刻意控制自己下手的輕重,讓這些弟子受了傷又不至於倒下,還能繼續給他當沙包。

月娘在屋裏看著院中的情形,眉頭直皺。

“你們這群廢物到底在幹什麽,連他一個人也打不過!”

謝知予玩得太過上頭,經她這一嗓子提醒才想起自己差點忘了正事。

他微笑著輕輕挑起眉梢,難得好心,開口問了一句。

“時候不早了,有人要回家睡覺嗎?”

問題的內容聽上去很正常,但在這個時候問出來就顯得過於突兀,不合時宜。

弟子們面面相覷,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互相使了個眼神,又一齊朝他發起攻勢。

“師姐常說要我做個好人,我可是給過你們機會了。”

謝知予輕聲嘆息,語帶無奈,聽起來就像是真的在為他們感到惋惜一般。

只是下一秒,手中的劍卻又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一名弟子的心臟。

“我這人心善,見不得別人受苦,所以送你們上路時下手會快些,只捅一劍。”

溫熱的血液濺在臉上,謝知予擡起手隨意擦開,順手向上撩起額前擋住視線的碎發,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過要是有人想逃跑的話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囂張的話語和散漫的態度激怒了剩餘的弟子,他們握著手裏的劍,義憤填膺,不再顧慮,群起攻之,誓要為同伴報仇。

謝知予仍從容站在原地,輕蔑地勾起嘴角,手中離恨如銀絲纏繞,劍身雪亮,閃著寒芒。

隨著劍光不斷閃過,弟子一個接一個倒在他腳下。

“一群廢物!”

月娘暗罵一聲,扶著江浸月坐下,在房中找了把趁手的劍,打算親自動手。

她拔劍推門而出,卻在看清院中景象的一瞬間僵住了身形。

擋住月亮的雲層隨風散去,灑下來的光芒逐漸變得明晰,以謝知予為中心,地上躺了一地屍體,血液匯成一條條暗紅色的細流,在他腳下蔓延成血泊。

謝知予低垂著頭,空著的左手遮住半張臉,身體在微微顫抖。

察覺到月娘的視線,他看了眼腳邊的屍體,覆又擡頭,面上始終保持著笑容。

“抱歉,太興奮了,下次註意。”

月破烏雲,落下一地燦燦清輝,謝知予慢慢放下左手,被遮住的半張臉上清晰可見有幾塊琉璃般的鱗片。

純白的光芒傾灑在他昳麗狼狽的面容上,有種詭異的攝人感,竟讓人挪不開眼。

月娘自然認得這是化琉璃的病癥,她目光落在那幾塊鱗片上,突然對眼前的少年有了一點印象。

沈清風與月娘都出身同一個落魄的小門派,全師門上下也就只有十來號人,在江湖上人微言輕,甚至連仙盟也擠不進去。

那時的沈清風一心只想出人頭地,便帶著她一起離開門派,另尋出路,想要在這江湖上闖出一番成就。

二人偶與謝無咎結識,在他的介紹下,沈清風成了無劍山莊的贅婿,老莊主逝世後又一點點架空江晚菱,手攬實權,坐上了莊主之位。

為了報答恩情,沈清風甘願為他所用,替他辦事。

當年魔淵一戰,他們跟隨謝無咎去往魔域支援,途徑南詔,在王宮中見過一位大約六七歲的小男孩。

謝無咎觀他根骨絕佳,又打聽到他是先皇後妃抱養的孩子,並非宮中皇子,便起了心思想收他為徒。

收養他的後妃已於一月前病逝,他又無父無母,沒有依靠,能拜入天衍宗修行分明是幸事,可南詔王卻百般推辭,不肯放人。

為了討好謝無咎,沈清風便與月娘商量,趁著魔物肆虐之際將男孩敲暈帶走,再偽造成其死在魔物手中的假象。

反正是個沒爹沒娘的孩子,死了就死了,宮中沒人會深究。

成功帶走那名男孩之後月娘便再也沒見過他,後來沈清風和謝無咎將他帶去了何處、做了什麽,她一概不知,對他也早沒了印象,只記得他眉心有一點朱砂。

回憶到此結束,直到這時,月娘才終於認出眼前這位少年原是當年那名小男孩。

“......是你。”

謝知予無聲地彎了彎唇角,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他擡腳踏過擋路的屍體,離恨劍尖點在地上,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朝她走來。

四下靜寂,腳步聲更顯清晰,步步踩在心頭,帶來緊張到極致的壓迫感。

距離越來越近,月娘手指顫抖著想要後退,雙腿卻仿佛被膠水粘住了般,無法動彈。

她手裏緊緊握著柄長劍,做好了要開打的準備,但謝知予卻只是在她身前一米處停下,笑著攤開左手,手腕朝上。

“評價一下,姜嶼畫的。”

他像是終於找到一位能欣賞表演的觀眾,迫不及待地想要聽到對方的點評,語氣帶了一絲炫耀的意味,興致盎然地問道:“你覺得如何?”

月娘楞了幾秒,在他的壓迫下目光不得已僵硬地移到他手腕,只見上面用顏料畫了一只紫色的蝴蝶。

坦白來說,姜嶼的畫技算不上多好,但至少畫得也有模有樣。

但月娘聽過姜嶼的名字,既是江浸月討厭的人,她也絕不會說出誇讚的話。

“醜得不堪入目。”

“這樣啊。”

沒有聽到想要的回答,謝知予聲音變得平靜,連面上維持的微笑也消失了,瞬間沒了興致再與她廢話。

“那你還真是眼瞎。”

話音甫落,揚手一劍直截了當地抹了月娘的脖子。

隨著寒光閃過,血液噴濺而出,月娘瞪大雙眼,還未感受到疼痛便已沒了呼吸,仰倒在一地血泊裏。

謝知予有些嫌惡地用腳尖踢開她的屍體,跨過地上的血跡,徑直走入屋內。

江浸月目睹了他動手的全程,就算再傻也該知道他來意不善,早沒了心思和他搭話聊天。

她這會兒才開始掛念起無劍山莊的好,留在別院中看守的弟子不多,江晚菱也是個病弱的,夜裏早就睡下了,根本聽不見外面的動靜。

眼看著謝知予慢慢朝自己走近,江浸月嚇得從凳子上摔了下來,癱坐在地上,捂著受傷的臉頰,口中含糊不清。

“怪...怪...”

“你想說,我是個怪物?”

謝知予看著不停發抖的江浸月,大約是覺得她的樣子實在無趣,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若是換成姜嶼,她才不會這麽怕他。

她連阿沅都不怕。

若讓她見到自己這副樣子,比起害怕,她大概會更關心他臉上的鱗片是如何來的。

想到這裏,謝知予的眼睛閃閃發亮,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看看姜嶼會作何反應。

“我趕時間,就不和你計較這些了。”

他在江浸月面前半蹲下來,伸出左手,平靜地望著她說。

“你覺得它好看嗎?”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在意這只蝴蝶,但有了月娘的教訓,江浸月就算再討厭姜嶼,此刻也不得不誇口稱讚。

“好看的,畫得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只蝴蝶都要漂亮。”

謝知予顯然被她的回答取悅到了,他頗為讚同地點點頭,用一種誇讚的語氣道。

“你的眼睛倒是沒有什麽問題。”

他頓了頓,收回手,話鋒一轉:“今晚的事,可以麻煩你替我保密嗎?”

生怕謝知予對自己動手,江浸月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連連點頭向他保證:“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

“但是我好像有點不太相信你。”

謝知予擡眸笑著看向她,再次攤開左手,掌心多了一只指節大小、還在蠕動的黑色小蟲。

他伸出手,在江浸月驚恐拒絕的目光中,強硬地將這只蠱蟲送入她的耳道。

蠱蟲沿著耳道一路鉆進江浸月的身體裏,她停下了掙紮的動作,整個人如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娃娃般呆坐在地上,雙眸失神地望著前方。

徹底失去意識前,她聽見謝知予的聲音。

“你身上帶著的那塊令牌可以給我嗎?”

*

離恨歸鞘後,謝知予興奮的心緒也慢慢平覆下來。

一路回到客棧,臉上長出的鱗片早已消褪。

姜嶼那麽想知道他與阿沅的關系,若是讓她知道自己竟生生錯過了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她大概會郁悶上好幾日。

謝知予眼眸微垂,低聲笑了一下。

這個點客棧內其他人早就熄燈入睡,謝知予上了二樓,正打算回房,卻見姜嶼屋裏竟還亮著燈。

門未關緊,留了條大約二指寬的門縫。

謝知予看了眼手中江府別院的通行令牌,揚起唇角,等走近才聽到屋內傳出輕聲細語的交談聲。

他停在門外,透過門縫看見姜嶼果然還未睡,她坐在桌邊,對面正對著的是宋無絮。

所有的情緒幾乎在一瞬間褪去,謝知予的臉變得面無表情。

他沈默地註視著屋內的二人,眼底上湧翻攪著某種不明的情緒,糾纏如亂麻,最終將他的眼神攪得漆黑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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