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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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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八月初一這日, 馥城中頗為熱鬧。

因為就在今日,陛下親口賜婚的今科狀元郎、翰林院六品編撰俞飛聲,與今科探花郎、年紀輕輕由陛下親旨提拔的三品禦田郎慕笛玉, 要拜堂成親了!

俞家是馥城中響當當的富戶, 數代經營以來也算是廣結善緣。

今日俞飛聲成親, 俞家人一邊私下還是發愁這樁婚事不知道將來會如何,一邊覺得也不能丟了面子、還不想讓人誤會是他們對賜婚不滿,所以婚禮操辦得很是盛大, 還在外面開了流水席、隨城中願意來賀喜的百姓吃。

——慕笛玉此前本是想低調一些, 奈何和俞飛聲沒達成一致, 兩家長輩也覺得人生大事不能隨便, 雖然他倆這婚事不同尋常了些,但有陛下賜婚, 已是排場的底氣。

兩家人商量婚事那段日子, 慕笛玉埋頭禦田裏忙活, 也沒參與什麽, 自然更沒有“話語權”了。

於是便有了今日熱熱鬧鬧的一場婚禮。

蘭微霜到得比較晚。

若是他到得太早, 俞家人和慕家人自然不可能不小心招待著,怕是連兩個新人拜天地的時候都要把他請上上座, 蘭微霜自己想著便嫌麻煩,也不想給人家新婚大喜添麻煩、摻和本該是兩家人自己的禮儀章程。

所以直到俞飛聲和慕笛玉拜完堂, 喜宴即將開席的時候,蘭微霜才到了門口。

正好這時候賓客該到的也都入座了,門口不擠, 蘭微霜直接被請入內堂, 很清靜,又只距離熱鬧的喜宴一簾之隔, 總之安排得很貼心。

俞飛聲和慕笛玉前來謝恩敬酒,然後又出去繼續挨桌敬酒,笑容滿面,兩家親眷也都是喜笑顏開的模樣。

“我怎麽覺得這二人是當真十分欣喜快活呢?好似並非此前一直以為的強顏歡笑?”賓客中,有前來喝喜酒的朝臣犯嘀咕說。

旁邊的朝臣小心看了看內堂的方向,謹慎道:“自然得欣喜快活,陛下可是親自前來了。”

便是不滿意這婚事,也得表現出十二分的滿意來,何況不論如何,陛下賜婚、還親自來喝喜酒,都是莫大的榮幸,事已至此,還一臉苦相的話才是腦子愚笨的。

……

參加完俞飛聲和慕笛玉婚禮的三天後,蘭微霜從宮裏搬去了馥南山的避暑行宮——

已經八月初,天氣炎熱,早就可以去避暑行宮了。但蘭微霜原本嫌麻煩,不想折騰搬地方住。

然而前幾天出宮那趟回來,他這享受著皇帝待遇被小心伺候著的身體居然中暑了,昏沈了兩三日才好,於是蘭微霜便想,那避暑行宮修葺了不住也挺浪費,搬去避個暑吧!

雖然避暑行宮裏挖出過屍骨,但一來只是埋屍地並非命案發生地,二來蘭微霜尋思著自己不是加害人,還處置了加害人,沒什麽可怕的,三來就是避暑行宮那麽大,蘭微霜又不是非要住到挖出屍骨的那處去。

避暑行宮位於馥南山腳,地形原因,即便不用冰盆降溫也不覺燥熱。

蘭微霜在避暑行宮裏住了兩天,第三天時謝淮清來了。

謝淮清還是帶著一柄劍來的,就拿在手上,看得引路的宮人惶恐得很。

謝淮清到了蘭微霜正在釣魚的涼亭裏,蘭微霜隨手揮退了宮人,然後好整以暇地看著謝淮清手裏的東西,問他:“謝將軍這是突然不惜命了?”

謝淮清笑了笑,道:“上次見陛下對佩劍有些興趣,臣便自作主張,著人打造了柄新的,來給陛下獻寶了。”

蘭微霜挑了下眉。

謝淮清:“只是此劍並不名貴,比不得上次陛下收到的那價值萬金的寶。”

蘭微霜伸了伸手,謝淮清便將劍柄遞到了他面前,又寬心道:“劍未開刃,陛下放心把玩。”

蘭微霜頷首,莞爾道:“謝將軍倒是貼心。”

謝淮清輕笑道:“雖只是未開刃的,但陛下,眼下您若是喊一聲救駕,臣倒是真會說不清楚。”

蘭微霜不疾不徐道:“那當然,今日可是在朕的地盤。”

謝淮清留下來,陪著蘭微霜釣了會兒魚。

“臣年少時,也曾釣魚度日過一段時間。”謝淮清突然說起。

蘭微霜看向他,悠悠道:“朕是無聊打發時間,但若是你釣魚,比較像是為了修身養性的。”

謝淮清不禁笑道:“陛下灼見。”

謝淮清猶豫了下,沒再細致說下去,不想影響蘭微霜的心情。

他年少喪母,爾後有一段日子格外怨憤不平,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強逼自己坐下來、靜下來,便選擇了釣魚。

謝淮清的母親名叫石雁回,是石家戲樓的上一任班主、如今這位班主的父親行走在外時撿回去的乞兒。老班主夫婦心善,收她做了義女。

因乞兒那段日子過得實在淒慘,石雁回的性情有些敏感膽怯,被收養後更是自覺幸運又不配。即便老班主夫婦和義兄都對她溫柔和善,她也還是怯怯的、平日連聲音大點說話都不敢,旁人對她好一分,她便惶恐地想要還回去十分。

石雁回長大後,一次偶然遇到彼時還不是丞相的謝照古去戲樓看戲。有手腳不幹凈的客人調戲石雁回,謝照古出面幫了一把。

英雄救美的戲碼後,便是謝照古對石雁回這個溫柔怯怯的姑娘動了心思,想要娶她為妾。

那時謝照古雖然還沒有位及百官之首,卻也已是朝中三品大員,且年紀剛過而立、相貌俊逸,為人作風都說正派,家中僅有一位出身太傅之女的正妻,據說二人成親近十年仍未有所出,但夫妻間始終相敬如賓、未有嫌隙,此番是謝照古頭回動納妾的念頭。

雖只是妾室,但於石雁回而言,算是良配。

老班主夫婦都覺得好,石雁回便也害羞地點了頭,只是心裏害怕,不知主母如何看她。

待入了謝府,見到主母陸瓊瑰,石雁回小心翼翼地請安、想要侍候,不想不僅沒有被厭惡排斥,還得了主母寬和地免去了侍候之舉。

雖然陸瓊瑰待石雁回並不親近,但也從未有過為難,而且陸瓊瑰待丈夫謝照古也不怎麽親近,性情如此。

石雁回覺得自己萬分幸運,年幼時得了義父母養育、義兄和滿戲樓的人照拂,成親後夫君溫柔、主母和善,她十分珍惜又感恩,更加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嫁入謝府的第二年,石雁回有孕了。她起初難免惶恐,畢竟主母這麽多年都未有孕,如今她這個剛進門的妾室搶先生子,未免不成體統。

還是陸瓊瑰寬慰她,說自己難以生育、早已不做念想,讓她安心生養。

次年,石雁回產子,彼時這孩子還是謝府的長子,謝照古給他取名為淮清。三年後,石雁回又生下了女兒,取名為雲閑,仍是謝府唯二的孩子。

至此,謝府一兒一女都齊全了,又都是妾室生下的,反倒正室夫人陸瓊瑰越來越深居簡出。

石雁回怕那些風言風語,又見陸瓊瑰並不排斥兩個孩子和她,便日日帶著孩子前往陸瓊瑰的院子請安,她陪著陸瓊瑰抄佛經,兩個孩子在旁玩耍。

直到謝淮清七歲、謝雲閑四歲這年,謝照古從外帶回了身形消瘦的謝緣君,對外宣稱,謝緣君是他和正妻陸瓊瑰的親生兒子,只是這孩子來得不易、剛出生便差點夭折,他們便聽了算命先生的話,這些年靜悄悄將孩子養在寺中、直到如今孩子十歲了,才敢帶回來。

謝照古和陸瓊瑰此前成婚多年沒有孩子,這事兒並非秘辛,若說兩人好不容易有了孩子、怕驚了動靜所以連懷孕期間都沒有宣揚,陸瓊瑰本就不多出門、所以沒被公然發現過有孕,倒也足以說服人。

而且,若非親生,謝照古怎會帶回謝府、將嫡長子的位置給這孩子?主母陸瓊瑰又怎願認下這孩子?更不用說,謝緣君和此前的謝府“長子”謝淮清在相貌上還有兩分神似。

謝緣君的身份就此落實,謝淮清變為了二公子,謝雲閑變為了三小姐。

謝淮清和謝雲閑起初都有些不適應,但石雁回卻接受得很快、還松了口氣。

她不是個爭搶的性格,還怕別人誤會她要爭搶、從而惹禍上身。從前謝府的孩子都是她所出,如今有了正經的嫡長子,她溫柔叮囑謝淮清和謝雲閑,一定要敬重親近大哥。

謝淮清和謝雲閑便去找謝緣君親近玩耍,但謝緣君卻很是抵觸他們。

謝淮清那時年紀大點、想得稍微多點,也有脾氣,覺得既然謝緣君不願意和他們親近,那他們也不用討好他,不去招惹他就行了。

但四歲的謝雲閑比較死心眼,覺得娘親說了要跟大哥好好相處,他們就要聽話。謝淮清沒辦法,總不能讓妹妹一個人去找謝緣君,便只能總同她一起。

謝緣君陰鷙著臉色叫他們滾,謝雲閑終於被嚇哭了,哭聲惹得謝緣君更加不快。

石雁回覺得是自己的錯,做了糕點去向謝緣君賠罪,又保證謝淮清和謝雲閑不會再來打擾謝緣君的清靜了。

謝緣君卻只是打翻了糕點,冷諷著叫她放寬心,說他如今雖是謝府嫡長子,但將來必不會同她兒子搶家產繼承,她大可不必這麽惺惺作態,便是裝了可憐,回頭謝照古也不會聽她的枕頭風、轉而來懲罰他這個嫡長子。

石雁回淒惶無措,竭力解釋。

當日的動靜很快傳到了謝照古耳中,他去到石雁回的院子,將她斥責了一番,石雁回不敢再辯解,囁嚅認錯。待謝照古走後,她躲到府上僻靜的湖邊一角,暗自垂淚。

謝淮清知道娘親被父親斥責後,又在娘親的院子裏沒見到人,便先把年幼犯困的妹妹放到了嫡母的院子——雖然親生孩子回來了,但陸瓊瑰還是讓石雁回常帶著孩子到她院子,謝淮清和謝雲閑跟這位嫡母的感情也很好。

放下了妹妹,謝淮清便獨自在府裏找尋娘親的身影,最後看到了坐在湖邊、眼睛哭得通紅的石雁回,她正在伸手去探大概是不慎飄落到湖邊荷葉上的手帕。

謝淮清正欲跑過去,就見石雁回身形不穩跌入了湖中。

石雁回不會游水,年幼的謝淮清也不會,他驚懼地喊著“娘親”,下意識跑過去想要把她拉上來,但手夠不到、也沒有看到能探長的竿子或樹枝。

謝淮清大喊救命,喊了幾聲見附近無人,他只能又看了一眼湖中掙紮的娘親,咬牙跑去能看到人的地方喊救命。

但救上來還是遲了,石雁回因溺水而亡。

旁人都說,石雁回是性情敏感又倔強剛烈,讓自己的孩子去討好剛回府的嫡長子,本是一個妾室的生存之道罷了,卻沒想到不僅沒成功反倒被誤會是心懷不軌、想要挑撥嫡長子在府中的地位,於是石雁回想不開就自殺了。

謝照古也是如此認為。

他吩咐了管家好好操辦石雁回的喪事,又滿口愧疚地反省,說他明知道雁回心怯、卻不聽解釋便責罵了她,她這些年哪裏吃過這般大的委屈,大概是太絕望害怕,才尋了短見。

謝淮清悔恨自己沒能更早找到娘親、沒能救起她、傷心娘親的去世,同時還要不停地反駁,說他娘親雖然膽小但並非遇事便尋死,她不是自尋短見,他看到了,是意外落水。

可是,沒有人聽信他的話。

他們都更願意相信,是這個膽怯的妾室因被誤解而萬念俱灰、自己跳入水中。

而謝淮清身為她的兒子,又是第一個發現生母落水的,大概是不願意相信生母拋下他和妹妹尋死的事實,也不願意讓人覺得生母竟這般心窄吧。

謝照古起先體諒謝淮清剛沒了娘,但聽多了也就煩了。發現謝照古露出煩躁之色時,謝淮清沈默了。

他來到嫡母陸瓊瑰面前,問她:“母親,連您也不相信我嗎?您也覺得我娘會輕生嗎?”

陸瓊瑰正在為石雁回抄往生經,聞言道:“淮清,是不是輕生,你娘都已經死了。糾纏這個問題,有什麽意義呢?難道死於意外落水,就比輕生跳湖,要更好嗎?”

謝淮清不知道,但他就是覺得,他娘不是自尋短見,就不該在活人口中死於輕生。

他又去看謝雲閑。

妹妹哭得眼睛發腫,問他:“哥哥,娘親為什麽不要我們了?”

謝淮清道:“娘親沒有不要我們。”

謝雲閑:“那她為什麽要跳湖?”

謝淮清:“她沒有跳湖,只是意外落水。”

謝雲閑:“可是,別人都說是娘親跳湖。”

謝淮清:“但哥哥說不是,你不信哥哥嗎?”

謝雲閑懵懂地看著他。

謝淮清理智上知道,謝雲閑年紀還太小、聽不明白是正常的,但又無端更加憤怒起來,怎麽可以連妹妹都以為娘親是自己跳湖呢?

那之後,謝府的人都說二少爺變了,從前見人就笑,如今和誰都不親近了,連親妹妹都總是放在嫡母院子裏不去看望。

那年,七歲的謝淮清坐在湖邊,獨釣了一個月的魚。

往後年歲漸長,謝淮清發現自己更怨謝照古這個父親了,也看不得嫡長兄謝緣君過得好。

雖不再誰都波及、連嫡母和親妹妹都不放過,但時間久了,重新親近起來的那種能耐好像就沒有了,總歸還是一直生疏了下去,甚至有些近鄉情怯似的讓人想要避而不見。

……

蘭微霜釣起一條魚,順便看了謝淮清一眼,難得見他在出神發呆,便手腕動了動,將魚鉤上還在掙紮著活蹦亂跳的魚移到了謝淮清面前。

謝淮清回過神的同時,被魚身上的水珠濺了一臉。

蘭微霜笑道:“謝將軍,會烤魚嗎?”

謝淮清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怔,然後頷首:“大概會吧。”

聽起來不是很會的樣子。

就在涼亭邊上架起了火,謝淮清開始烤蘭微霜釣起來的魚。

蘭微霜怕熱怕煙,“躲”在涼亭裏悠閑看著。

兩刻鐘後,魚烤好了。

謝淮清直接把串著魚的樹枝遞給蘭微霜,蘭微霜看著死不瞑目、表面漆黑的魚,有些沈默:“……謝將軍,你的‘大概會’,未免有點不夠謙虛,下次再謙虛點吧,也是美德。”

謝淮清失笑,伸手撥開表面的漆黑部分,露出內裏雪白的魚肉來,又將樹枝遞到了蘭微霜唇邊,道:“陛下,真的能吃,試試吧。”

蘭微霜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烤魚,以及謝淮清這格外逾越的動作,思考了幾息,還是往後退了一步,同時順勢擡手自己接了樹枝,低頭嘗了一口。

謝淮清若無其事地放下手,笑道:“陛下,味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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