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番外三

◎犀燃燭照（二）◎

番外三：犀燃燭照（二）

“朕若因依一封信就相信你的讒言, 才是愚不可及。”章和帝即將邁進不惑之年。這些時日，朝局動蕩，惹得他眼角又多了幾道細紋。

章和帝冷靜地說：“皇後與永江王的為人, 朕很清楚, 朕信得過他們。”

“朕若貿然去調查，到最後真正稱心如意的人，只會是你吧？”章和帝的眼神深不可測，像是能看透一切的日月。

如果皇帝因為一封書信, 而去質疑皇後不貞, 質疑太子的血統不純。不管這事兒最終會是什麽定論，太子一生，都會受到“得位不正”的詬病。

三人成虎，流言滋生的力量遠比想象中可怕。

章和帝多年來久經權術, 早已深谙人心，所以他不會質疑、不會探究。這事兒追查下去，只會造成對趙佑澤的打擊。而且這種“調查”對已去的裴皇後而言, 則是深深的侮辱。

趙佑澤的目光與章和帝相撞, 他目光炯炯, 陷入進了深深的動容裏。

趙佑澤聲音沙啞地喚道：“父皇……”

章和帝微微擡手，示意他先不必說話。章和帝從懷中掏出一罐小藥瓶來，丟到秦王妃面前。

“當年母後一時糊塗，聽信了你的話, 誤賜給皇後一碗紅花。害得元康sheng來失明，皇後郁郁而終，”章和帝眼中的恨意一閃而過, 他站起身來, 面色沈毅, “朕不殺你，這間牢房將會永遠囚禁你。”

“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章和帝說，“朕只要你的眼睛。”

秦王妃連連搖頭，一向柔和的面孔上，絕望與害怕陡然顯現，她駭聲道：“不！”

章和帝卻已起身，帶著趙佑澤離開了這間牢房。

隨後，等候在牢房外的楚錫推門而進，趙佑澤的眼角餘光裏，似乎看見楚錫撿起了地上的藥瓶，向秦王妃走去。

然後是連續不斷的好幾聲“不要”。

片刻功夫後。楚錫從牢房中走出來，他整理一下衣擺，對著章和帝與趙佑澤叩拜道：“不知這封書信，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章和帝不語，只是看向趙佑澤。

趙佑澤心領神會，低頭凝望楚錫伏地跪拜的身影，以及他手上舉起的鋪滿字跡的信紙。

幾息猶豫後，他沒有伸手拿那張紙，而是徑直開口說：“楚大人。”

楚錫說：“臣在。”

“孤令你嚴密探查，書坊茶肆裏若有任何有關此封書信、或者是詆毀先皇後的內容，立即私下逮捕。孤不想這封信的任何一個字，流傳於外。”趙佑澤的眼眸中閃著秋夜寂寂的光，他朗聲吩咐。

楚錫說：“是，臣遵旨。”

父子二人走出詔獄。回宮以後，趙佑澤跟隨章和帝來到了養心殿，只餘他們二人時，他輕聲問章和帝：“父皇，兒臣剛才安排得還妥當嗎？”

“妥當。”章和帝不吝對他的誇獎，“元康長大了，真金不怕火煉，當得起太子之位。”

趙佑澤喉頭哽咽，忽然掀起衣袍，深深地對著章和帝行了個恭敬端正的禮。

“是兒臣該感念父皇回護之情。”他伏地的手微微發顫。

今夜在詔獄中，雖沒有刀光劍影，但趙佑澤經歷的是遠比趙佑成逼宮那夜還要兇險的場景。

歷朝歷代，多少太子死在了帝王的疑心病中。

皇帝與太子之間的權利平衡，自古難以協調。即便英明如漢武帝、唐太宗，也都經歷過父子相殘、改弦更張的局面。

趙佑澤不知道章和帝究竟是在哪一日拿到了母後和永江王的書信，更不知道他是從什麽時候起知道了自己雙眼被害的內|幕，但是父皇的這份“不曾懷疑、始終相信”，真正地深深打動了他。

章和帝走過去扶起他，嘆了口氣說：“朕從前教過你帝王之道孤寡，不可做孤家寡人。今日再教你一句，既然身為天子，手握至高權柄，那麽就要有洞察人心、犀燃燭照的本事。”

“否則會釀成無數冤案錯案，一如昔年的永定侯府。”

趙佑澤重重地點頭，說：“父皇教誨，兒臣牢記在心。”

“朕老了，江山來日是你的天下，”章和帝溫和地拍了拍趙佑澤的肩膀，“你是朕的兒子，朕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趙佑澤兩頰融融，字正腔圓地道：“兒臣絕不會辜負父皇的期望。”

章和帝輕輕撫摸了一下他頭上系著用來束縛發絲的金絲小冠：“夜深了，去休息吧。”

“是，”趙佑澤不忘叮囑章和帝，“父皇也早點安寢。”

章和帝揮揮手，趙佑澤方才告退。

幾日後，趙佑澤出宮去了趟公主府。去的時候，他並非兩手空空，而是帶了一整套戲班子。

嘉善瞧著稀奇，說：“我可得好好瞧瞧，到底是什麽樣的好戲，竟然值得元康專程請戲班子來我府上表演。”

“是新排的戲，還沒正式對外演過，叫《貍貓換太子》，”趙佑澤的語音緩柔，“阿姐可聽過嗎？”

嘉善念了遍：“《貍貓換太子》，名字倒是起得有趣。”

“不過要是不好看，我可不給賞錢！”嘉善揶揄道。

趙佑澤說：“這出戲曲折離奇得很，保管阿姐叫好。”

既然趙佑澤這樣說了，嘉善於是津津有味地開始看。

看到後來，宋仁宗迎雙目失明的李太後回朝的時候，嘉善還拿著帕子抹了抹眼淚。

趙佑澤笑問：“阿姐覺得怎麽樣？”

“的確精彩。”嘉善一邊示意下人去給賞錢，一邊又說，“但畢竟只是戲文。”

“史書上的宋真宗可是促成了鹹平之治的明君，還與遼結下過‘澶淵之盟’，豈會糊塗到在眼皮子底下被人‘貍貓換太子’。”嘉善幼時，裴皇後曾教她熟讀史書，所以她講起經史來亦是津津樂道。

“尋常百姓聽個樂也就罷了，”嘉善說，“這出戲若要流傳下去，只會可憐了劉皇後，分明是位為‘仁宗盛世’做出過突出貢獻的女人，竟被如此戲說。”

趙佑澤笑笑：“阿姐多慮了。不過是一出戲，哪有人會把它當作真實史書來看。”

“就是這類戲文戲說才流傳得廣呢，”嘉善不以為然地搖頭道，“百姓們如今不都覺得《三國演義》比《三國志》要有趣多了？”

就連瑄哥兒最近也迷上了《三國演義》，甚至生起了給他心愛的“祝融”改名為“赤兔”的念頭。

趙佑澤道：“阿姐說得也對。”

他狀似不經意般問：“那阿姐覺得，父皇與宋真宗比，如何？”

嘉善立刻道：“元康這說得是什麽話。父皇勵精圖治、勤於政事，修身顯德、明察秋毫，在位期間又勇挫突厥，來日史書工筆，父皇自然是位不遜於宋真宗的皇帝。”

“唔，”趙佑澤道，“既如此，阿姐認為本朝會出現‘貍貓換太子’的故事嗎？”

嘉善不笑了，靜靜地看了趙佑澤一會兒。只見趙佑澤雙頰雪白，神色如常，於是嘉善定下心神，目光灼灼地說：“當然不會。”

“什麽‘貍貓換太子’，都是戲文而已。”嘉善道，“不過這出戲不好，以後別讓他們繼續演了。”

趙佑澤說：“是。我也覺得過於荒誕，已經禁止在京裏演出，只今日在府上給阿姐演最後一場。”

嘉善“嗯”一聲，左手輕輕撫平衣袖上的褶皺，垂首沈思。

日昳時，展岳下了衙從兵部回來，見嘉善一臉喜笑顏開的樣子，便湊過去問：“有什麽喜事兒，值得公主這樣開心？”

嘉善笑得明艷又爽朗：“夜裏我再告訴你吧。”

“你先去看看瑄哥兒，他可生你氣了。”

咦，兒子居然會生氣？

展岳奇怪地走進大兒子的房裏，瑄哥兒正把雙喜抱了過來，低聲地跟他說話——

“大騙子！”

“唉，弟弟，我跟你說，阿爹是騙子。”

“當初明明答應了我，會帶我去天津港看大船，這都快兩年了也不給我一個準話！阿娘告訴我阿爹很忙，可是國子監裏別的監生都出過遠門，再怎麽也去過北直隸，有的甚至還去過蘇杭呢！”

瑄哥兒不高興地揉了把雙喜的小臉，賭氣道：“等你長大了，我騎上祝融，你騎上你的玉獅子，阿兄帶你去玩，不帶咱們阿爹去了！”

“他根本就說話不算話嘛！”

瑄哥兒撅著嘴，悶悶不樂地說。

聽了兒子這番話，展岳本來趾高氣昂的步伐頓時變得躡手躡腳起來，他輕輕退出房間，找到嘉善說：“我再回趟兵部，今夜不回府睡了，不用給我留門。”

“嗯？”嘉善一邊給他披上外衣，一邊問，“出了什麽要緊事兒？”

展岳凝重地說：“的確頂要緊。”

兒子都管他叫大騙子了！

展岳說：“今夜你收拾好出遠門的東西，明天我就找父皇批假，順便去國子監給瑄哥兒也告假。”

“咱們後日一早啟程出發去天津港，再從北直隸順流而下，經過山東、豫州……”

短短的時間內，展岳已經在腦海中勾畫好了出游路線。

嘉善瞪圓了眼睛問：“你走得開嗎？”

“左右侍郎又不是擺設，”展岳道，“還有竇閣老和安大人在。我告一個月的假陪陪你們，不要緊。”

“我等會兒再去兵部交代一下。”展岳深謀遠慮，自己系上衣裳帶子後，就擡腳出發了。

嘉善則一邊高興地親自和丹翠一起收拾行李，一邊派人去瑄哥兒那兒告訴了他這個好消息。

第三日的早上，展岳就帶著家眷浩浩蕩蕩地從京城出發，正式開啟了他們的環游大梁之旅。

【作者有話說】

這是最後一個現世番外，之後就是前世番外了，會接著之前第65章的前世番外後面更。

再就是元康的身份的事情，雖然我覺得應該寫得挺清楚了。但怕有讀者沒完全看懂，我給重頭再梳理一遍。

起因是裴皇後和孝懷太子曾經通過一封書信，這封信落在了秦王妃手上。秦王妃把這封信給了當時的太後看，太後因為本來就不喜歡傅家和裴皇後（前文提過），再加上認為君王的血統必須要保持絕對純正，所以想趁皇帝不在，墮皇後的胎，這是導致元康失明的原因。

至於裴皇後為什麽不敢跟皇帝說真相，以及鄭嬤嬤為什麽要自殺呢，都是因為她們不敢賭。畢竟有太後的前車之鑒在，而且裴皇後與孝懷太子一來有過婚約，二來也是真的通信過。這一章也說了，但凡章和帝對元康的身份起一點疑心，只要生起過丁點兒調查的心思，元康都可能會萬劫不覆。哪怕事情的最後，證實了皇後是清白的，證實元康是皇帝的兒子，宮中和百姓的流言一樣還是會把元康殺死。

只能說她們沒有想到，章和帝對皇後與孝懷太子的人品的信任，會遠超於一位帝王該有的疑心病。

最後趙佑澤請嘉善看《貍貓換太子》的故事，也當然是因為他已經知道了阿姐或許了解了當年的一點兒事情經過，怕她多心，於是暗示她說“我就是父皇的兒子，父皇英明神武，怎麽可能會容許《貍貓換太子》的故事發生呢”，而嘉善也聽明白了這個暗示，所以才會在結局時很開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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