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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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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那天其實是輪到雷振宇包幹葉涼的夥食,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吧。他完成得出色,有點兒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幾個學長葉涼都給認著臉了,看見就跑,只不躲雷振宇,一夥人一致認為雷振宇這小子行!有一套!就把“擔子”放他身上了,說好錢大家分攤,集起來拍到雷振宇手上的時候他們多少有些不服氣:一頓你能整著他,兩頓三頓呢?就不信你往後都這麽順溜!

人哪,最怕的不是別人始終高你一頭,而是某天“別”的一下,一個跟你一路的猛的竄上去了,把你撇下邊,修養好些的就驚訝,稍為咬牙的就不上道兒了,差的就像他們這樣,抱著膀子不知不覺中把好好一個“希望工程”變做一場酸不拉嘰的“看好戲”。雷振宇也不做什麽反應。聰明的人在這時候都不該有反應。錢收下,路我給你通到羅馬就成了!

再說,對葉涼,有誰比他看得更細?這些就是“依憑”,沒有“依憑”的聰明是“耍”出來的,沒大用。他拿書做“依憑”,一點就點中葉涼死穴。間隙他很會拿捏,隔那麽兩三天,吃的東西就更是了,都是價位偏低但內容實惠的。開始是,雷振宇留意到葉涼一篇論文發在系刊上了——這在一般時候,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兒,系刊而已嘛——可撂在那個段點上不就是個機會嗎?於是特意挑個將晚不晚的時間碰見他,把巧合弄得跟真的似的。那個時候食堂裏的窗口都關了的,再說說自己還沒吃晚飯,正好,邊吃邊談,然後領了人就往學校東門那條街走——街上的攤多是些“流動人”擺的,出不下大本錢,加上地方局促,只幾張小桌小椅放在那裏,賣起來就便宜了。葉涼對這地方親:有一段他常來,因饅頭價比學校的還往下。他到了這裏挺放松的,談的時候話比平時多了一點點,且,他又是那號認真得不行的人,雷振宇到結帳那會兒都用話架著他,腦子沒餘裕,吃完出來還談,談著談著就回去了……

光這篇東西就夠他們討論幾次的,之後呢?只要話還纏在“書”上,就不愁沒材料。後來“開始是”就變成“通常是”了。到變成“通常是”的時候,雷振宇就漸漸留小心,他看出葉涼已“吃”得不好意思了。於是,在某頓飯進行到付帳的時候,他也讓他掏錢包,只等他要把人民幣交出去的時候,輕輕一擋“你有打工吧?現在是月中,月底領了工錢再請我得了。”有這一句話墊著就平等了。平等才能讓人安心。葉涼就不再動作,一心一意的等著月底。

葉涼的工是不久前找到的。找得很辛苦。沿著一條大路一直走下去,一家一家的進,然後一家一家的問。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過,但我切實的知道,我不行。我的頭“高貴”得不得了,讓我低下來去求去折腰,完全不能想象。所以我說難。

葉涼他可以謙卑但尊嚴的活著。這就是我最服氣最欣賞的地方。

每個禮拜二下午五點到晚上八點、禮拜六早上七點半到下午六點半、禮拜天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葉涼去工作。他是保潔工。公司按鐘點派人去雇主那兒清理。多數時候做高層樓面清潔,挺危險的,二十多三十層高的樓,人坐著繩子從上面垂下來,命就系在一根幾股麻繩撚就的繩結上,一疏忽就萬劫不覆。照說葉涼是個生手,沒有幹高層清潔的資格,可人家看他“便宜”呀敢幹呀——合同上把責任撇得幹凈著呢,摔死摔殘人家不負任何法律責任(那時還沒有“事實雇傭”這一說,合同白紙黑字,鉆法律空子鉆大發了!)。

他本來有很多做輕工的機會的,家教,銷售,不行派傳單也好。可他做不來,怕生,口木,內向。寧願對著這些死物,省心,不熬他。葉涼就那樣掛在高樓外面,一層一層的擦下來,大冬天裏也滿頭滿身的汗,渾身粘膩,身體都重了一圈,累個半死回去就只想洗。

洗澡卻著實讓葉涼犯難,澡堂每回五角,他舍不得,來了這麽長了,他一直都是拿著個塑料桶從熱水間裏打半桶熱水提回宿舍廁所或水房洗。那時,這學校還沒把熱水管子通到各宿舍去,想打熱水的都要走好遠到那邊,他累了一天,腳酸手乏,提到半路就要歇幾次,歇的時候他擡起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去找天上的星星,結果沒找到幾顆,他就直起身子把桶吊在手上回去了。澡堂他其實是進去過的,一次,半只腳。那次熱水沒了,他難受得坐立不安,咬咬牙拿上五毛錢就去了,正好把半只腳放進去,簾子一掀他就傻了——一堆的人肉!黑黑白白,大大小小……

葉涼他一直特天真的以為澡堂應該是隔開的,有門的,像廁所,根本不是這樣,一眼過到底,十幾二十個噴頭之間坦坦蕩蕩。他嚇得把踏進去的半只腳收回來,退出去。那次以後他再不敢過去,天氣越來越冷,還在水房或廁所要凍壞的,洗一次就一連串噴嚏了,可他不去就是不去,咬牙硬挺著。那兩年冬天,經常可以看到一個細細瘦瘦的,提著大半桶熱水走在校道上,紅著臉,埋頭走得很快,這樣一來人家就只能看到個蓋住了眼的眼皮,雙得特別厲害。

關於北方的澡堂,真是讓南方人特別無言的一件物事。

我剛過去上學的時候就有風聞,可頭個星期在酒店裏住著,標準間三床配單獨衛浴,水龍頭裏流出來的都是溫泉,什麽感覺也沒有。爸媽回去以後剛過一天就不行了,在家有每天都洗的習慣,收拾好東西,拿學生證買票進去,進去後人就不清不楚了,白茫茫一片——天老爺!世上居然有這樣的地方!無數個感嘆號之後人出來了,白白浪費一張澡票!主要是矜持,覺得這麽一大籮筐人裸著身子擠來擠去太不象話!回去以後去提水,把自己關在廁所裏臭著洗——這樣矜持才不會洗掉。現在看來,就是天還沒到冷的時候,天冷起來廁所冷風颼颼的,冷死個人!矜持在這當口顯得狗屁不通!又進去了,有一有二就有三,適應以後居然還有餘裕四處觀察起來,看著一些人劈開腿徹底把羞處露出來洗,還是有那麽一點無言——這就沒辦法了,我神經就只能粗到這程度,再多就會過頭的。葉涼和我不同,經濟問題是一方面,南方人的習慣是一方面,1997年9月2日下午發生的事對他還是有影響了的,他的害怕不幹不凈的跟著他。那些害怕是□□的害怕,精神或者說記憶可以有選擇,實在不行了可以失憶,整個的刪掉。□□不行。它忠實記錄著人一路行來的所有,想逃都逃不掉,它引出來的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它甚至會驅使大腦發出某些指令,或趨或避。葉涼避開澡堂,打一壺熱水,等到夜深沈、沒什麽人在水房活動的時候,把那裏的燈拉了,窗口關上,門掩著,不那麽太冷的樣子快快洗一遍就了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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