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既然買主和賣主都有了，賺這筆錢不過是牽個頭的事，李四自然就答應了下來。不過他做事最重信譽，所以提出要先看看那幾個小孩。人販子答應了，領著他去了藏身的地方。那地方十分逼仄，就是個無人居住的破草屋，還是在一條人跡罕至的破舊街道上。

草屋裏有三個孩子，眼上都蒙著黑布。據人販子說，有的孩子十分聰慧，可以記住自己被拐時一路走過的路線，所以他們在轉移時都盡量將他們的眼睛蒙上。這樣一來，孩子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家，逃跑的心思就會減弱。

人販子帶著李四進草屋時，三個孩子正在說話。他們也知道自己即將被賣掉，因為同病相憐的緣故，又一路同行，彼此間自然產生了些感情。他們說，被拐賣後以前的家回不去了，對他們來說現在等於是舉世無親了。

既然這樣，那他們就將彼此當成兄弟，讓自己不至於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以後不管各自被賣到了什麽地方，等可以獨自行動時便都到這裏來相聚。這些孩子都只有七八歲的模樣，正常狀況下還在家中對著大人撒嬌，此時遭逢巨變，卻說出了這番早熟的話。

只是話雖早熟，可人卻終歸還是稚子，所以他們說話時語氣淒惻，各自嗚咽著，讓整間草屋都彌漫著絕望。饒是李四鐵石心腸，聽到這些話也還是有些不大好受。好在繅絲廠不止要一個孩子，他們可以繼續待在一起，甚至一起長大，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李四檢查過了他們，既沒有手腳殘缺，也沒有神志問題，便和人販子商定明日便讓買主來將人帶走。將事情確定下來後，他便離開了草屋，徑直去往繅絲廠告知這件事。誰知到了繅絲廠後，卻發現繅絲廠主人正在與人爭吵，旁邊還有一個警察。

他站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便大致知道發生了何事。與繅絲廠主人爭吵的是一個外地蠶繭商人，本是來給繅絲廠送蠶繭的，誰知等貨送過來後，繅絲廠卻說這批蠶繭質量不佳，非要在原定的價格上克扣他兩成。

這商人自然不願意，便與之爭吵了起來。兩方爭執不下，自然只好找人來評判，這警察就是來居中調停的。最後好說歹說，雙方各讓一步，商人將原定價格降低一成，將蠶繭賣給了繅絲廠。

李四聽他們已經談妥了事情，便和繅絲廠主人說了一聲，他要的“貨”已經準備好了，明日去接收便是。李四所說的“貨”，其實是指那幾個孩子。誰知那商人一時還未離去，將這話聽在了耳裏，以為繅絲廠又向旁人定了蠶繭，所以才肆無忌憚地壓低他的價格。

商人頓時怒了，一連串地冷笑，道：“好好好，繅絲廠做的好生意！”他語氣諷刺，顯然心中極為不滿，說完後便當即離去了，李四等人也未將之放在心上。那警察將事情了了，便也告辭離去，只剩下李四和繅絲廠主人。

李四將那幾個孩子的狀況說了，又和繅絲廠主人確定了價格，商定了去接人的時間，隨即便也離開，再次返回人販子的草屋。他們最後約定，明日將由李四帶著買主上門接人，到時錢款兩訖。

第二日到時間後，李四便如約帶著繅絲廠主人去了草屋，準備先讓繅絲廠主人親自檢驗一下，然後再交錢帶人。可是不知怎的，昨日李四來看時三個孩子都好端端的，此時其中兩個孩子嘴角卻有些淌血。

繅絲廠主人怕他們有什麽隱疾，還特意捏開他們的嘴仔細瞧了瞧。不過那兩個孩子只是牙齦出血，他也就沒放在心上。等檢驗過了幾個孩子都沒有問題，他就將錢交付了，準備將人帶走。

原本三個孩子的手腳都是被捆綁著的，只有進食時才會挨個解開。這時要走了也沒將繩索解開，只是讓他們慢慢挪到門口，等上了車便能將他們帶回繅絲廠。

繅絲廠主人帶著三個孩子走出草屋，可是就在跨出屋門的那一刻，其中一個孩子竟忽然掙脫了繩索，從背後伸出手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繅絲廠主人猝不及防，一下仰面跌倒，直摔得眼冒金星。

這一下太出人意料，李四和人販子一時也楞住了。那孩子將繅絲廠主人推倒後，便不管不顧地朝著一個方向狂奔而去。餘下的兩個孩子則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大叫：“跑！跑啊！快跑啊！”

他們叫得極其用力，嘴角的血更是涔涔而下，臉上的表情也幾近猙獰。跑出去的那孩子在聽到他們的叫喊後，步伐更加迅速起來，好幾次都差點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卻不管不顧地死命向前。

他漸漸跑遠了，李四等人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竟沒有立刻拔腳去追。那兩個留下的孩子見他跑遠，臉上都露出開心的笑容，互相看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好像心中極為高興。可是沒笑多久，他們的笑聲便漸漸變成了哭聲。

他們不但哭，而且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像馬上就要死了一般。這種大起大落的情緒轉換，若是出現在大人身上或許還沒什麽，可是此刻出現在兩個七八歲的小兒身上，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這時他們的手腳都還捆綁著，所以也不能擡手去擦眼淚，只是任憑淚珠隨意塗抹著整張臉，描摹悲傷的各種形狀。直到此刻那些人販子才反應了過來，既然人是還沒上車就跑掉的，他們自然要幫買主將人抓回來。

不料他們剛動腳，餘下的那兩個孩子便一頭朝著他們撞了過來，竟是要豁出去給那個逃跑的孩子爭取時間。人販子自然大怒，劈手狠狠打了他們幾個耳光，一下便讓他們臉上浮腫起來。

可是這兩個孩子竟然毫不退縮，一邊嗚嗚哭著，一邊滿地打滾，用頭和身子去幹擾人販子起腳。這時其餘兩個人販子趕上來，一把將他們抓牢了，不讓他們動彈。那兩個人販子這才能動身去追人，不過這時那孩子早就逃得沒影了。

李四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兩個孩子，從地上撿起被掙脫的繩索，發現這兩條繩索竟然全都斷了，只是斷口處極不規則，似乎並不是用什麽器具弄斷的。他再看看餘下的兩個孩子，心中頓時恍然大悟，原來繩子是被他們用嘴咬斷的！

七八歲的孩子還在換牙期，牙齒自然不可能有多堅固，可是他們竟生生用牙將繩索咬斷了。單憑他們自己，顯然不可能將三人的繩索都咬開，他們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選取了其中一人，然後竭盡其餘二人之力去幫他逃跑。

這是大人都做不出來的事，幾個小孩卻不折不扣做了出來。不但李四有些意外，繅絲廠主人和人販子也都各自訝異。那個跑掉的孩子死命地跑，留下的孩子則死命地喊，因為在他們心中，跑掉的並不是一個同伴，而是他們的自由和希望。

李四和繅絲廠主人有些唏噓，人販子可沒有他們這麽好說話，知道了事情緣由後便大怒，劈頭蓋臉地又打了那兩個孩子一頓。李四怕事情再有變化，急忙制止了他，讓繅絲廠主人先將兩個孩子帶上車，餘下的那個等抓到了再送去也不遲。

那兩個孩子被毒打了一頓，其實都是疼痛難當，這時見同伴跑遠了，倒是沒有再掙紮，而是乖乖地上了車。可是就在車子準備起動的時候，周遭卻又閃出了許多人來，其中幾個嘴裏還紛紛嚷道：“不許動，將孩子放下！”

李四吃了一驚，還以為那逃跑的孩子這麽快便叫了人來幫忙，等看仔細時卻發現，原來這些人竟是本地警察所的警察。拐賣人口不管什麽朝代都是重罪，所以那兩個人販子一看形勢不對，馬上就拔腳狂逃。

幾個警察在背後窮追不舍，其中就有李四之前在繅絲廠見到的那個。拐賣人口是重罪，可是律法卻沒規定買入要負什麽責任，最多不過是被責令讓被拐的人回家。所以李四和繅絲廠主人都很鎮定，沒有施行任何抵抗，便任由自己被控制住了。

其實當時大多被拐者已不知自己來自何處，就算被解救了也無處可去，更不可能留在警察所，所以基本上全留在了買主家中，警察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去追人販子的警察很快便將人帶了回來，那時是清末，拐賣人口還是死罪。警察將李四等人和人販子一起帶走，那兩個孩子自然也要跟去。繅絲廠主人知道，最後這兩個孩子還是會留在繅絲廠，所以語氣極其篤定，一直囔囔著自己並不知道這些人是人販子，希望警察能將買人的錢還給他。

李四在他身旁聽得心中一動，這次來買人的事根本沒有其他人知道，為何警察竟會出現。莫不是繅絲廠主人自己去報的案，既想拿回買人的錢，又想將人留在繅絲廠，打的是人財兩得的主意？

若真是這樣，那可將他害苦了。李四心中怒火漸生，就問繅絲廠主人：“是不是你自己去報的案？”

“舉報這等腌臜勾當，本就是我等良善人家應為之舉。”

因為警察就在跟前，所以繅絲廠主人可能想說得大義凜然一些，可是這話在李四聽來，卻無疑就是肯定了他的詰問。李四心中惱火，此人背信棄義唯利是圖，毫不顧及合作夥伴，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

他打定主意，往後絕不與這等腌臜小人再有往來。一行人回到警察所，將該做的流程做了。警察所也著實不能對繅絲廠主人怎樣，便嚴厲訓斥了他一頓後將他放了，李四自言自己是幫著去買人的，也一道被放了。

他出來後沒有理會繅絲廠主人便自顧走了，回到住處後又生了好一頓悶氣。就這樣過了一夜，他心想或許警察所真的將買人之資歸還了，繅絲廠主人人財兩得，而自己卻連花紅都沒抽到。

他越想越是惱火，便一拍桌子，決定找上門去要自己該得的錢。誰知還沒等他找上門去，這時他便得知了一個消息。繅絲廠主人死了。

李四在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悚然一驚，因為自己也與此事多有關聯，所以還擔憂警察可能會懷疑他。不過左等右等，警察所卻一直都沒理會他，甚至連找他問話都沒有。他這才放下心來，不過心中卻還在琢磨，究竟會是誰去殺了繅絲廠主人。

直到幾天後警察所貼出告示，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殺死繅絲廠主人的，竟是被抓的那兩個人販子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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