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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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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間寂闃,清晨第一聲鳥鳴啾啾響起時,阿姒恰好睜開眼。

無邊寂暗中,一點淡淡的光亮漸次暈開,阿姒心中微動,急忙伸手在眼前揮了揮,卻仍是什麽都看不見。

原來又是錯覺。

阿姒眸中的神采頓如燈燭漸熄,也是失明後,她才知道原來盲人亦能感光,只是這光亮無濟於事,她依舊無法視物。

“咚咚咚——”

叩門聲打斷思緒,阿姒空茫的雙眼再次有了波動,她倏然坐起身,踉踉蹌蹌地摸到門邊,飛快打開房門。

“夫君,你回來啦?”

“娘子,是我!李嬸啊!”

聽到是婦人的聲音,阿姒眼中希冀頓滅,收起失落,莞爾笑道:“嬸嬸起得真早!我還以為是夫君回來了呢。”

李嬸是阿姒的夫君江回從山下村子裏雇來照顧她的,婦人耿直熱情,邊伸手扶過她,邊調笑道:“剛走沒幾天,哪能那麽快回來啊,你倆小年輕可真有意思,在家時一個端著架子,一個羞答答的話都沒好意思講,郎君一走,知道想念了?”

阿姒笑笑,心道李嬸是被表象蒙蔽了,殊不知,江回的淡然沈穩是裝出來的,她的羞赧內斂也是裝的。

她任李嬸攙扶著到院中坐下。

婦人端來粥食,絮叨起來:“我侄女前日剛剛當娘,那孩子可真漂亮!江郎君生得又高又俊,娘子也美,將來你倆生的娃娃啊,那肯定跟仙童似的!”

阿姒雖嫁做他人婦、挽起婦人髻,目光卻仍像未嫁女郎般不谙世事,聽李嬸說這些時,滿眼的懵懂。

說來只怕李嬸不信,相識三個多月,一道出逃兩月,成親也已半月,她和江回雖互稱夫妻,卻連正經的牽手相擁也未曾有過,共乘一騎那幾次已算是最親密的時刻,雖說那時兩人也隔了一拳的距離。

還有失明前,某日,江回正換衣裳,剛褪了上衫,阿姒恰好誤闖入室,瞧見他赤'裸精壯的胸膛和胸口一顆痣。

她不願落了下風,忍著落荒而逃的沖動,故作平靜地欣賞了兩眼,末了還故意讚一句“身板挺結實”,那矜漠的人眉心微蹙,耳垂卻悄悄紅了。

可惜,現在即便他偷偷臉紅,她也看不到了,更不知能否覆明、何日覆明。

阿姒無聲嘆息,斂起思緒。

她眼眸生得媚,低垂著長睫思忖時,自有一股含蓄溫婉的韻致。

山風徐來,草香盈袖。女郎隨意散漫地坐在樹樁上,身姿纖秾合宜,麻布素衣隨風輕揚,別有一番韻致。

李嬸禁不住多看了兩眼,連院外有人叩門都未曾留意到,還是阿姒出言提醒,婦人這才回過神,赧然笑著前去應門:“我猜啊,這回一定是江郎君回來了!”

阿姒亦是期盼,她初到此地,眼睛又看不見,雖有李嬸照顧飲食起居,但夫君不在,總難免不安,生怕萬一有流民闖入山中,或有不速之客到來。

她側耳細聽,然而說話的人卻不是江回,而是個陌生的婦人。

阿姒心下稍沈,她迅速扭過身背對著院門,並攥緊藏在袖中的物件。

婦人是李嬸鄰居,邊探頭望入破舊小院中,邊心不在焉地同李嬸說話:“我家要搬出山裏,你要不要一起啊?”

李嬸訝道:“這世道還有哪兒比山裏更好?再說,胡人不是被打跑了麽?”

婦人發愁道:“胡人是跑了,可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再回來?聽說匈奴人都占了大半個雍州,咱們竹溪城和雍州就隔了一個魏興郡,這次要不是那什麽晏家的長公子在魏興郡守城,指不定現在整個魏興都是胡人的天下了!聽說那位郎君這會就在竹溪呢!估摸著再有兩日就要回建康。

“萬一他們走了,胡人又來……我實在是怕,我還聽我兒子說,打北邊來了不少流民,搞不好樹皮都會被啃光!”

這婦人的兒子在竹溪城主府當差,消息一向靈通,一聽她都這般說,李嬸頓時慌了,搓著手顫聲道:“那,還能躲去哪……”

婦人嘆氣:“我們打算搬去隔壁新城郡,給那幾個大家族當佃戶,苦是苦了些,但他們有塢堡,還養了私兵,就算胡人不來,給他們當佃戶要交的糧,也比平常給官府交的要少一些。”

李嬸時常揚起的嘴角因為不安蔫蔫垂下,她六神無主時,那鄰裏婦人探著頭,瞇起雙目,若有所思地朝門縫裏看了幾眼。

李嬸擋住她的窺視,笑道:“那是我家娘子,新嫁娘都害臊,別看啦。”

婦人收回目光:“你下山不?”

李嬸搓著手,遲疑不答。

隔著半掩的院門,聲音清晰地傳入阿姒耳中,她面色白了幾分。

江回走前沒說歸期,若李嬸在這當口要走,她該怎麽辦?

好在李嬸只猶豫了會,篤定道:“再怎麽急,也能再安生過個十天半月的,過兩天我家郎君就回來了,人家救了我,我得替他把娘子照顧好,再說郎君武功高,瞧著見識也多,等他回來我問問看。”

阿姒心下稍定,那陌生婦人又聊了兩句便走了,李嬸回到院裏,語氣故作輕松:“嗨,那婆娘一直那樣,有點事就神神叨叨的,娘子別被她嚇到,咱接著吃飯啊!”

盡管如此,阿姒還是聽出她話裏掩飾著的惶恐,數日相處下來,她也算了解這位嬸子的性情。此時若自己表露不安,李嬸會更害怕,便只淡淡一笑:“嬸子放心,打下魏興郡,順游而下就是荊州腹地,荊州若保不住,唇亡齒寒,揚州以至建康城也會不保,所以朝廷不會讓魏興郡落入敵手。再者,我聽說魏興郡是那晏氏一族先祖發跡的地方,晏家哪怕是為了祖先也會盡力守住魏興,只要魏興沒事,咱們竹溪也就能安穩了,至少這幾個月裏不會有事。”

前半段她憑著直覺亂編的。

別說李嬸,阿姒自己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從何處聽來的,但要的就是雲裏霧裏的效果,才足以穩住人。

李嬸果真聽暈了,也漸漸舒了口氣,聽到“先祖”後,徹底放下心——哪怕是世家大族也得護住祖墳吶!又見阿姒一個盲女都穩如泰山,婦人心頭惶恐頓時被撫平,緊繃的嘴角揚起:“要真是這樣,我就安心了,娘子果真是見多識廣!”

阿姒笑笑,她只有半年的記憶,哪稱得上見多識廣?生編硬湊罷了。

李嬸定下心來,但婦人的不安卻悉數傳給了阿姒,她借故回到屋內,在榻邊坐了下來,指腹摩挲著刀柄。

此前遭惡人算計,好容易逃出卻又失明,接連打擊下她已是驚弓之鳥,夫君又時常出門,她便管他要了這匕首,白日藏於袖中,夜晚放在枕下,如此方能安心。

可方才從婦人口中聽說那晏家長公子也在竹溪,阿姒難免心有波動。

當真是巧了,她為了避免被惡人送到權貴榻上淪為玩物,才和江回奔逃,誰料那位權貴竟也來了竹溪。

所幸事情的根源不在那人身上。

否則兜兜轉轉卻繞回原地,豈不可笑?

阿姒在山間小院坐立難安時,山道上,那婦人亦蹙著眉,走走停停。

想起將才透過門縫瞧見的女郎模樣,婦人狐疑嘀咕:“會不會真是她?”

婦人所指的“她”是一副畫上的人,畫她倒沒見過,只聽她在城主府做事的兒子說畫上女郎生得極美,十六七歲的模樣,身邊還跟著位郎君,不正跟院裏那位很像?

那可是晏氏長公子要尋的人。

她就算是給出一丁點有用的消息,也能撈到許多好處。婦人邊走邊思忖,一合掌,急匆匆地往山下走去。

到城中時已是金烏西墜,婦人尋到一處大戶的偏門,躊躇不前,夕陽下的朱門熠熠生輝,紅光映在婦人灰暗的粗布麻衣上,竟也有了綾羅綢緞般的色澤,看著磨壞的鞋底,婦人咬牙叩了門。

良久,出來一個與婦人有幾分相似的年輕人,二人說了幾句話後,年輕人面露喜色,快步消失在朱門後。

那片袍角掠過一條條小徑,一道道門檻,那句話也經由多人之口,最終跨過半座城,傳到一墨衣護衛處。

護衛聽罷,轉身進入身後的園中。

此時已入夜,滿園青竹隱於暮色中,宛如雅致隨性的風流客,月光將這些風雅竹影打在窗上。

窗扉輕搖,現出一道白色身影。

那是位年輕郎君,坐於窗邊書案前,長眸半垂,和煦地看著臂彎受傷的兔子,正溫柔小心地給其餵食。

墨衣護衛上前叩門,年輕郎君頭也不擡,溫聲道:“破霧來了?”

護衛步入房中:“回長公子,有兩件事,一為公事,二為私事。”

白衣郎君身側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聞言嗤道:“破霧你個呆頭鵝!依郎君的習慣,自然是先聽私事!”

他們郎君身為族中長公子,向來勤勉奉公,偏又是風雅的人,喜歡在乏味之中尋求趣處,故每當傳回的消息中同時有公事和私事時,長公子都會先從私事上尋得趣處後,再埋首案牘。

可這次他料錯了,白衣郎君繼續給兔兒餵食,頭也不擡道:“穿雲對我甚是了解,既如此,便先聽公事吧。”

墨衣護衛一板一眼道:“我們的人在竹溪附近抓到一人,疑是刺客,但那人被抓前已割面自盡,觀其身形及面部骨骼,當是鮮卑慕容氏,西燕人。”

白衣郎君沈吟須臾,饒有興致道:“你猜,他割面自盡,是欲掩人耳目,還是惹人耳目?”

護衛道:“屬下認為都有可能,若是掩人耳目,說明刺客是西燕人派來的,若是惹人耳目,當是要離間,畢竟如今西燕和大周交好。”

白衣郎君微微頷首,將兔子遞給身後小少年:“現有線索尚不足以判斷,繼續搜捕其餘刺客,另將證據留存,若真有人想離間,我們不妨乘風而動。”

他說罷緩緩起身,立在瑞獸鑲金爐前,拈起羽塵去撥爐中香灰。

那雙手生得極好,長指如玉白蕭管,撥弄香爐的動作賞心悅目。

青年又問:“私事呢?”

墨衣護衛目光微動:“暮時有人來報,稱在城外二十裏處的山村中見到一女郎,與郎君所尋之人有幾分相似。”

他說罷,擡眸看向青年。

青年手上稍頓,長睫掀起覆又輕垂,經燭光一映,在眼下落下陰影,那和煦的笑意因此多了幾分玩味神秘。

“失策。”他輕聲笑了笑。

“我該先聽私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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