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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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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牛敦把燒紅的木炭倒進銅鍋內膽裏,幹燒了一會兒,才把水倒進鍋裏,發出一連串呲呲啦啦的聲音,騰起了一陣煙霧。

“真不容易。”牛敦輕聲說道,“這些炭還是去年買的呢,我以為都受潮點不著了。”

“去年?”戴瑤看著祁亮,“這點兒炭這麽久都沒用完?”

祁亮笑著接了一杯啤酒,遞給戴瑤。

“你來之前,我們每天都是靠吃外賣為生的。”祁亮又接了一杯啤酒放在牛敦的碗筷旁邊,“都是托了你的福。”

戴瑤眼睛轉了轉,說道:“那你走了以後,我們是不是又得吃外賣了?”

“是啊亮哥,要不你別走了。”牛敦半開玩笑地說道。

“別別別!”戴瑤立刻說道,“還是讓他去吧,法制處這麽好的地方,別人削尖了腦袋都進不去呢。”

“那以後亮哥至少支隊長起步了吧。”牛敦笑著說道。

“支隊長?”戴瑤笑著翻了個白眼,“白襯衫起步了。”

“這麽厲害!”

“所以那咱們得趕緊敬祁亮一杯,以後發達了別忘了我們。”戴瑤笑著舉起酒杯,“我知道你不會忘了我們的,祝你步步高升!”

“謝謝你。”祁亮舉起酒杯,“合作愉快。”

三人碰杯,各自喝了一大口。

“這次辦案還那麽痛苦嗎?”戴瑤問道。

“好多了。”祁亮點了點頭。

戴瑤笑著說:“這就像在便利店吃飯團,你一個人吃呢,就覺得自己特別慘,但要是有個人陪你一起吃呢,飯團也立刻香了。”

祁亮楞住了。

“怎麽了?”

“很久以前,也有人和我說過一樣的話。”祁亮回答道。

“是嗎?很久以前,我也和別人說過這樣的話。”戴瑤笑了起來。

牛敦揭開鍋蓋,水已經沸騰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鍋蓋沿著煙筒擡出來,然後把一大盤手切鮮羊肉倒進鍋裏。

他吐了口哈氣,輕聲說道:“終於吃到聚寶源了。”

祁亮摸了摸擺在寫字臺上的路虎衛士積木,它還是車尾下垂著。祁亮知道該如何把它調整到正常形態,這其實很簡單。

但他沒有。他覺得這樣放著更有紀念意義。

他又看了看展示櫃裏琳瑯滿目的積木,終於要離開了。

昨天晚上,戴瑤說他的敏感是作為刑警的一種優勢,但並不意味著他就必須要呆在一線,承受著這個世界最大的惡意。

她一口氣喝掉了半杯啤酒,醉意闌珊地說道:“想想我師父,我寧願這輩子遇不到他,也不想讓他去朝陽支隊。”

祁亮關上防盜門,正準備下樓,忽然聽到頭頂有人餵了一聲。

他擡起頭,看到一個男人站在三層半的樓梯上看著他。男人大概六十歲左右,雖然不矮,但很駝背。讓他不舒服的是,男人長著一張因兇惡而醜陋的臉。

男人看叫住了他,接著問道:“你是警察嗎?”

祁亮點了點頭。

“你上來!”男人朝他招了招手。

祁亮原地沒動。男人立刻不耐煩了起來:“你他媽上來啊!”

祁亮剛皺起眉頭,一個女人跑了下來,站到男人面前,一邊把男人往後推,一臉歉意地說道:“小夥子,不好意思。”

“他是警察,我問問怎麽了!”男人一把推開女人,差點把女人從樓梯上推下來。

男人往下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地問道:“我問你,我要報警怎麽報?”

祁亮本來想說讓他打 110,但還是問他遇到了什麽情況。

“詐騙!”男人叫道,“這事兒你們管不管?”

“什麽詐騙!”女人立刻沖下來,“是失蹤!失蹤!”

“失蹤?”祁亮皺起眉頭,他知道樓上住家有個天天折騰的小孩子,但他沒見過這對夫妻。

“兒子!下來!”女人急著喊道。

一個又瘦又小的男人抱著手機下來,兩只眼睛一直沒離開屏幕。祁亮認出來這就是樓上住家的男主人。

“你家誰失蹤了?”祁亮問道。

“我兒媳婦,他老婆!”女人急切地說道。

“什麽失蹤!你丫真能和稀泥!”男人指著女人的臉罵道,“我他媽花了十萬塊錢,她跑了這就叫詐騙!我他媽告她去!”

“這都多少年了!孩子都這麽大了,你管誰要去?”女人急著說道。

“等一下。你們給了誰十萬?”祁亮問道。

“給她家,彩禮錢。”女人按住丈夫,搶著回答道。

“他說詐騙什麽意思?你們在買賣人口嗎?”祁亮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

女人嚇得拍了幾下男人,罵道:“你別在這兒胡說了!你還嫌事兒不夠大啊!人家以為你買賣婦女呢!”

她往下走了兩步,對祁亮說道:“小夥子,我跟你說,我兒媳婦昨天早上出門買菜,就再也沒回來,手機也不接,微信也不回。我們著急死了!這可怎麽辦啊!我孫子也不能沒媽了啊!”

祁亮擡頭看了看還在玩游戲的兒子,問道:“你問問他,他老婆和他說沒說過離婚的事。”

“離婚?”老男人吼了起來,“她憑什麽離婚?她想離就離?當初收錢的時候說的跟花兒似的!現在要離婚,我們不同意!你們不管是吧,那我去她家抓她去!”

“你抓她是犯法!”祁亮大聲說道,“人家愛去哪兒去哪!這是人家的權利,跟你兒子離婚也是合法權利,你們沒有任何權利阻止,聽明白了嗎?”

“去你媽的!你說誰犯法呢!我他媽不管了!”男人一邊罵一邊回去了。

玩手機的兒子小聲嘟囔了句:“沒事啊,就是吵個架,過兩天就回來了。”

“要是不回來呢!”女人急道。

“不回來就不回來唄,你們過來看孩子。”兒子捧著手機上去了。

祁亮看了一眼傻眼的女人,拎著箱子下樓了。

送他去高鐵站的是牛敦,戴瑤今天上午去市局匯報。在路上,他給戴瑤發了一條微信:匯報加油!註意情緒管理。

戴瑤看到祁亮的微信,挑了下眉毛。

她擡起頭,看著投影上的匯報完畢四個大字,說道:“我匯報完了,各位領導有問題嗎?”

沒人說話。她轉過頭,看著圍坐在會議桌前的這些中老年男人。坐在正對面的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小老頭就是梁局,也就是她的師爺。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這個徒孫。

她胡思亂想著,也就沒那麽緊張了。

“那個,我說兩句。”一個煙酒嗓的男人聲音響起。

戴瑤看過去,聲音是從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身上發出來的。她看這個男人眼熟,好像也是朝陽支隊的,怎麽會參加今天的會?

“梁局,馬總,各位領導,我是重指部的,今天領導派我來參會。”男人咳嗽了兩下,“剛才我聽了這個女同志的匯報,我有兩個問題,提出來大家一起討論討論……”

“不用了。”梁安治擺了擺手。

男人一楞,急忙說道:“不是,領導讓我……”

“這案子我看沒問題。”梁安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可是那個曹姝月她受傷了,這個他們沒解釋呢。”男人明顯是帶著任務來的,也不管梁安治會不會生氣,硬著頭皮把話都說了出來。

“噢。”梁安治看向戴瑤,“那你給解釋解釋。”

戴瑤本來準備好了說辭,但忽然就不想說了。

她挑了下眉毛,說道:“她挨打是因為她以前幹了壞事,被仇家報覆。再說我們也沒義務照看她一輩子。”

“聽見沒有。”梁安治說道,“幹壞事容易挨打。”

大家都笑了起來,梁安治也朝著戴瑤露出了微笑。

戴瑤急沖沖走過來的時候,慧雯面前已經擺好了火鍋和各種菜品。

她先過去看了看慧雯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了。她露出了笑容,把印著樂高圖案的紙袋遞給慧雯。

慧雯拿出來包裝盒一看,是一套魔法城堡的積木。

“我同事說,孩子玩這個開發智力。”戴瑤在慧雯對面坐下,“讓孩子多開發開發。”

“ 太貴了這個!”慧雯急忙說道,“你真不用這麽花錢。”

“我這幾年也沒給孩子買過什麽東西。”戴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當然我不是沖你。”

“我知道。”慧雯點了點頭,“你今天怎麽有空約我了?”

戴瑤盯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問道:“我是不是沖動了?”

“你?”慧雯想了想說道,“你為什麽這麽說?”

“我要是不說……”

“你要是不說,我就還得繼續被騙,你想看著我一直被騙下去?”

“可畢竟孩子還小,你肚子裏還有一個。”戴瑤嘆了口氣,“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你。”

“你是覺得我帶著倆孩子生活困難,是不是?”

戴瑤點了點頭。

“沒辦法,這就是我的生活啊。”慧雯說道,“可能我這輩子出生以前,想挑戰個高難度的劇本唄。”

戴瑤驚訝地看著慧雯,發現她笑得很淡然。

“你真是這麽想的?”

“當然。”慧雯說道,“誰也不想攤上這種事。但既然攤上了,那也不能不活了對不對?其實你和我說之前,我多多少少也有點感覺。”

“是嗎?”

“我又不傻,再說你弟什麽樣你還不知道?”慧雯嘆了口氣,“但那時候我真的不敢去想,害怕。就好像得了癌癥一樣,為什麽會輪到我身上。”

戴瑤點了點頭。

“但是你和我說了之後,我忽然發現天沒塌啊。日子照常過啊。那句話怎麽說,你過的今天就是你昨天不敢面對的明天。沒什麽過不去的。而且我忽然就充滿了鬥志。我這麽說你可能不愛聽,和你弟在一起的時候我其實對未來沒什麽憧憬了,每天生活都挺沒勁的。但是離婚之後我好像甩掉了一個特別大的包袱。所以結束一段錯誤的婚姻對我來說是好事。”

慧雯長出了口氣:“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看著這個精神煥發的女人,戴瑤忽然可憐起自己的母親了。

照片裏陳雪梅的兒子長得白白胖胖,但是真人瘦了很多。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他們的眼睛。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這雙眼睛裏都是空洞的。

他原名叫唐冕,十三歲父母離婚後就跟了母親的姓,改叫陳冕。他更願意叫自己唐冕還是陳冕呢?戴瑤想著,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忽然改了姓,他心裏會好受嗎?

“你母親被殺害了。”戴瑤說道。

陳冕像是被什麽東西擠了一下,吐了口氣,眼睛依然是空洞的。

“兇手已經找到了,破案了。”戴瑤繼續說道。

陳冕點了點頭。

“她的遺體可以領走了,你知不知道她有什麽親屬,比如兄弟姐妹?”

陳冕搖了搖頭。

“不知道還是沒有?”

“不要去找他們。”陳冕終於開口了。

“為什麽?”

“他們會看我媽的笑話。”陳冕低頭說道,“我媽最討厭別人看她笑話。”

戴瑤挑了下眉毛,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麽還要給你媽惹出這麽大的笑話?”

“我有罪,我悔過。”陳冕低聲說道。

這時站在一旁的獄警說道:“說說,你是怎麽悔過的!”

抓住所有機會幫助服刑人員悔過是監區管理的基本任務之一,戴瑤知道這個規定,所以任由獄警臨時插入悔過教育的環節。

陳冕低著頭,背誦道:“我不應該思想墮落,去那種骯臟下流的場所。更不應該酒後亂性,強奸那個小姐……”

“她不是小姐。”戴瑤打斷了陳冕的話。

“是,我不應該強奸那個服務員。”陳冕繼續背誦道,“我受國家教育和培養這麽多年,學到了一身本領,本應該為社會、為家庭做出貢獻。但我卻追求低級享樂,消磨了意志,腐化了思想,最終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我對不起養育我的母親,對不起教育我的恩師,對不起器重我的領導,對不起社會,最對不起受害人。我真心悔過,積極改造,脫胎換骨,做個新人。”

“這是你的心裏話嗎?”獄警問道。

這時候他應該回答是,然後獄警再教育他幾句,這個環節就算完成了。

但是他低著頭,一言不發。

“這是你的心裏話嗎?”獄警又問了一遍。

他還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陳冕!起立!”獄警喊道。

他從板凳上站起來,往右後方退了一步,低著頭站好。

“問答問題!”

陳冕抖了幾下,擡起頭,已經是淚流滿面:“報告警官,那些不是我的心裏話。”

“那你說說心裏話。”戴瑤說道。

陳冕從兜裏掏出手紙擦了下臉,說道:“那些賤女人都是狐貍精。”

“你說什麽呢!”獄警往前走了一步。

“我媽每天都要和我說這句話,從小到大說了十幾年,如果換成你,你是不是也會仇視她們?”陳冕望著戴瑤問道。

戴瑤想了想,點了點頭。

“我媽想讓我出人頭地,是為了打敗那個女人的孩子。我盡力了。但我做得不好她就罵我,說她幾十年的心血押在我身上,對我失望透頂。”陳冕哭著說道,“我不想讓她失望。”

“那你可以努力啊!”獄警說道。

“努力?我走路再努力也比不上開車。”陳冕說道,“我就恨那個女人,恨她的兒子。我就去找小姐,發洩到她們身上。我把小姐當成那個女人。”

“你的意思還是那天晚上你把她當成小姐了?”獄警質問道。

“我強奸她,我把她們都當成是狐貍精,我恨她們。”陳冕咬著牙,渾身顫抖著,“我知道我錯了。可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就是因為我媽在我爸那裏受到的所有委屈,最後都會轉嫁到我身上。她說她愛我,卻把我變成一個心裏只有恨和嫉妒的變態,有這麽愛孩子的嗎?”

說到最後,他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比大多數人都努力,過得也比大多數人都好。可她就是不滿意,她非要讓我贏那個女人的孩子。那是我能做到的嗎?她自己都輸給了那個女人!她憑什麽要求我贏?”

“這些話你為什麽不和她說?”戴瑤問道。

“媽媽。”陳冕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戴瑤被樓上剁餡的聲音吵醒,在祁亮家住了這些天,這還是第一次聽到。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媽媽。

她坐在車裏,看著早點攤不斷騰起的炊煙。太陽越來越懶了,整條街都曬不到陽光。行人蜷縮在羽絨服裏,在街上匆匆走著。

她看到媽媽盯著早點攤老板把新出鍋的油條和糖油餅裝進塑料袋,然後又拿了一屜小籠包,打了三盒豆腐腦。

然後媽媽從兜裏掏出現金放到錢匣裏,自己拿了找零,還在老板面前晃了晃,可老板都沒時間看她。

戴瑤這才發現,以前都沒註意媽媽不會用移動支付。

媽媽在小區門口站了一會兒,戴信開車從裏面出來。媽媽把小籠包和一盒豆腐腦順著車窗放進去,看著戴信的車轉過街角,才邁著緩慢的腳步往回走。

戴瑤打開門,裏面傳出了高音量的廣播。媽媽獨自坐在廚房裏吃東西,沒聽到她進來。

“我回來了!”她喊了一聲。

媽媽回頭,看到她,忽然嗆了一下,咳嗽了起來。

她走進廚房,看到桌上還沒動過的一盒豆腐腦和糖油餅。

“你們不是不吃糖油餅嗎?”

媽媽還在咳嗽,沒有搭理她。她也不需要回答,家裏只有她喜歡吃糖油餅。可是她搬出去的這段日子,媽媽每天還是把她的那份也買回來。

也許是習慣,也許是想她了。

她在媽媽的後背上輕輕拍著,她兩年前送給媽媽的毛衣,已經有些毛糙了。

“昨天你猜我碰上誰了?”媽媽說道,“碰到你們小學王老師了。王老師一下就認出我來了,說你是戴信的媽媽吧。我說是。她就說戴信從小就淘氣,但還是挺招人喜歡的。然後又問,戴信是不是還有個姐姐啊。我都忘了她叫什麽了,但我記得她又乖、又聰明、又懂事,可我就記不起她叫什麽了。”

“我說叫戴瑤。噢!她想起來了。然後她和我說,你說這好孩子我們都記不住,淘氣的反而記得住。為什麽呢?因為淘氣的費的心多。十個指頭有長短,孩子也是一樣的,省心聽話的反而不如調皮搗蛋的讓人惦記。她這麽一說,我忽然想明白了,我不是偏心他,我是怕有天我不在了,我不擔心你,但是我擔心他。以後你當了媽媽,你就明白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媽媽捉住了她的手,然後就一直沒有松開了。

“這是我立的遺囑。”

媽媽用那只自由的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個黑色的菜單一樣的皮夾子,打開後裏面是一張塑封好的遺囑,最顯眼的是右下角的公證處紅章。

“這兩套房子都留給你了。”媽媽用力攥著戴瑤的手,好像怕她跑了。

“您這是幹什麽?”戴瑤皺起眉頭。

“這些日子我也看明白了,你說的沒錯,你弟這人太浮。”媽媽說道,“他那個房地產公司不知道弄得怎麽樣了,現在又張羅搞什麽民宿公寓,說把哪個影城的別墅收過來,拆成單間租給客人住。”

“然後呢?”戴瑤挑了下眉毛,“他管您要錢了?”

媽媽嘆了口氣,沒有搭話。

“錢要光了,就開始要房了?”戴瑤又問道。

“所以我說,房子留給他,他一準賣了,不是炒股就是開公司,然後賠光拉倒。但你不會,你踏實,你能留得住這房子。”媽媽說道,“萬一有天你弟弟落魄了,你給他個地方住,就當媽求你了,行不?”

戴瑤沒有說話,她抽出了媽媽攥著的手,輕輕摟住媽媽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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