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2章 不受祭祀

關燈
第42章 不受祭祀

阮殷本是散漫地歪著, 聽到這話緊張起來,情不自禁往後看一眼——自是什麽也瞧不見,便轉頭喝斥,“大半夜拿這種事汙我耳朵, 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阮佩高忙磕頭, “奴婢嘴欠,奴婢這便去——”

“我讓你動手了?我怎麽不記得讓你管那邊的事?”

阮佩高越發嚇得瑟瑟發抖, “奴婢有罪。”又砰砰磕頭。

“滾吧。”

“是。”阮佩高仍在磕頭, “奴婢出宮,太後嚴令奴婢求老祖宗看一眼——著實等不得了,河間路途遙遠, 那邊原本安排今日發信,族中耆老都來,還想請……”他畏縮地看一眼阮殷, “請爺爺主持喪儀。”

阮殷連連冷笑,卻沒有拒絕。丁靈心中一動,這男人嘴上硬, 其實還是心裏惦記。

阮佩高見他神色稍霽, 乍著膽子道, “爺爺看一眼。”舉在頭頂膝行上前。

阮殷接過, 極緩慢地展開。丁靈在後看得清楚,薄薄的一頁紙,廖廖數語。阮殷看了很久, 仿佛上頭有什麽難以破解的迷題一樣。

丁靈止不住憂心。時辰太久,久到阮佩高都慌亂起來, 忍不住叫,“請爺爺示下。”

阮殷勾起唇角, 慢慢笑起來,笑容越來越大,到後頭竟笑出聲,變作哈哈大笑,直笑得前仰後合,半日停不下來。

阮佩高唬得臉色發白,“爺爺?”

阮殷慢慢停下,獰笑道,“都依他。你親自去盯著——照他的意思辦,要燒得只剩一把灰,最好連灰都不剩。你現在就去!”

“爺爺三思——”

阮殷語厲聲道,“你要違令?”

“不不不不敢——”阮佩高連連磕頭,“爺爺有令,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

“還不快去?”

“是。”阮佩高又問,“那發信請耆老,還有喪儀——”

“你不識字?”阮殷尖利地叫,“什麽喪儀耆老?燒成灰,撒了——”

阮佩高連聲稱“是”,便爬起來,連滾帶出去。

丁靈看他離開連忙趕到前頭。阮殷失魂落魄坐著,滿面詭異的潮紅,口唇如血,看見丁靈倉皇地叫,“丁靈。”

丁靈握住男人薄薄的肩,“怎麽了?”

“沒事。”阮殷神經質地搖頭,“我很好……沒事,什麽事都沒有——”他說著,忽一時頓住。

丁靈俯身,同他平視,“阮殷?”

男人雙唇緊閉,推她離開。丁靈站著不動,男人終於忍耐不住,身體前傾,“哇”地一聲嘔出一口血,盡數打在丁靈身上,鮮血浸透衣襟,燙得驚人。丁靈只覺心跳都停了一拍,“阮殷?”

男人嘔出一口血,如同被人抽了魂魄,身體沒有筋骨,水一樣往地上流去。丁靈用力撐住,將男人半身掩在懷中,黑發的頭正抵在自己心口。

男人面上血色飛速退走,變作紙一樣白。他只覺眼前萬花筒一樣亂轉,腦中插了一百根綿針,疼痛太巨,男人陷在萬針錐心的幻境中,胡亂地叫,“……拿走……拿走……走……”

要去請大夫。丁靈往外看一眼,想走,阮殷這樣卻不敢離開,正糾結,外頭有人叩門,阮繼善在外道,“爺爺萬安。佩高走了,走前命我等過來伺候,爺爺可是身體不適?”

丁靈急叫,“快進來!”

阮繼善進來時,阮殷早已經疼得神志不清,除了不住地叫“拿走”,說不出一句話。阮繼善看見丁靈遍身鮮血,“怎麽了?”

“看了信,就吐血了。”

阮繼善臉色雪白,“我立刻去太醫院,請夏院正。”

丁靈催促,“快去。”

阮殷疼痛稍退,“丁靈。”

丁靈撫摸男人冷冰冰的面頰,“還疼不疼?”

阮殷搖一下頭,“我又失態了。”

“你很好。”丁靈道,“去躺一會,好不好?”

阮殷柔順地點一下頭,任由她半扶半抱拉起來。丁靈氣力小,阮殷雖瘦,卻撐不住,兩個人磕磕絆絆,等阮殷終於躺在枕上時,已是淋漓出了一身汗。

只這麽一會兒,男人最後一絲血色都消失了,他本就生得白皙驚人,眼下看著跟只活鬼一樣,“丁靈……”男人奄奄地叫她,“你讓他們走。”

丁靈回頭,看一眼空無一人的屋子,膽戰心驚道,“都走了。”

阮殷“嗯”一聲,閉著眼睛微弱地呼吸。那張紙一直懸在他手邊。紙上廖廖數語,丁靈一眼看完——

吾生無幸,無一子嗣。阮殷阮齊二人,忤逆狂悖,畜生不如,為人不能繼吾衣缽,為鬼亦不能繼吾香火。吾無顏對列祖列宗,吾身死後,一火焚之,骨灰灑落山川河海,吾身不入祖墳,吾魂不入宗祠,不受祭祀,不許任何人為吾戴孝守靈。

丁靈看得心臟驟縮,眼眶劇痛,摸索著握住男人冰冷一只手,胡亂道,“別怕,沒事。”

男人沒有一絲氣力,脖頸軟垂,稀泥一樣躺著。聽見聲音只是微弱地撐起一點眼皮,“……我很好。”

丁靈捧著男人瘦削的臉頰,“是,你一定要很好。”指腹捋過男人有些銳利的眉峰,“你一定會很好。”

男人空洞地睜著眼,“死了,都不讓我戴孝。做鬼都不肯見我。”大顆淚珠從男人目中滾下,砸在枕上,濺出一小片深色水痕。男人木木地,“忤逆狂悖……畜生不如……”

丁靈聽不下去,“不許亂說。”她雙手捧著他,強扳著同自己對視,“再說我要生氣。”

男人被迫收聲,迷惘地看著她。丁靈道,“阮殷是我要帶去家鄉的人,你不能這麽說他。”

男人大睜著眼,目中慢慢蓄了淚,漸漸不堪重負,沈甸甸地滾下來,盡數洇入枕褥,從一小塊變作一大片,濕漉漉的。

男人筋疲力竭,眼皮墜下來,昏睡過去。

阮繼餘進來,“姑娘,夏院正來了。姑娘隨我暫避。”

丁靈依依不舍看著昏睡的男人,一步三回頭,仍舊避到帷幕後。不一時阮繼善引著須發皆白的老者進來,丁靈便知這是當今名聞天下的再世華佗,神醫夏隨。

夏院正束起衣袖,翻著眼皮看一時,又把過脈,“千歲這是受驚過度,又過度悲傷,以致心脈不調,表證神志不歸,更兼吐血。”擡頭道,“勞動善都統回稟聖人,不是小病癥,不可再過驚擾。”

阮繼善忍不住罵,“阮佩高這個不懂事的玩藝,那種東西扔了罷了,還腆著臉連夜拿給爺爺看!糊塗!”

夏院正道,“卷起衣袖。”便去隨身帶的匣子裏取針。

阮繼善俯身讓昏睡的男人平臥,自己跪下,一點一點卷起闊大的衣袖,白而細的兩知手臂平平鋪在男人身側。夏院正炙過針,從手少沖入針。

丁靈在後,看著銀針沒入男人骨血,指尖都在發抖。

男人初時沒有知覺,等針到肘間少海時,疼得胡亂掙紮起來,t昏亂地叫,“出去……別碰我……”

夏院正見怪不怪,仍然往上,在腋下處又入一針。男人越發叫得尖利,雙足踢蹬,身體扭轉掙紮。夏院正聽若不聞,“按住。”

阮繼善只能依言照辦。

夏院正面不改色,另取一枚長針,解開中單,往心口膻中穴入針。男人叫得聲音都變了調子,“啊——”

短而促的一聲,又驟然消失,應是昏了過去。阮繼善都慌起來,“夏院正,這——”

“沒事。”夏院正道,“施針不疼,老夫親自施針更是半點不疼,千歲病中,神志不屬,驚懼太過,這都是病兆——等大安就好了。”又道,“老夫這便開藥,千歲情狀,都統需速速入宮稟報聖人。”

“是,院正放心。”阮繼善引著夏院正出去。

帷幕後的兩個人總算能現身。丁靈撲到榻前,阮殷搭著一領錦被,平平臥著,面色好了許多——不愧再世華佗。丁靈放下心,雙膝一軟撲在榻邊,半日動彈不得。

阮繼餘欲言又止,“你……你跟他……”

丁靈伏在自己臂間許久,終於緩過來一點,擡頭,“怎麽了?”

“沒怎麽。”阮繼餘別扭地轉過臉,“你知不知道,我們是……是……”

丁靈神思不屬,見他支支吾吾更不想搭理,“你不要在這裏說話,病人要休息。”

阮繼餘一滯,“我去看看藥。”便走了。

丁靈總算重回清靜,便伏在榻邊陪著阮殷。不知多久,男人昏然睜眼,看見丁靈慘白的面上浮出一點笑意,擡手努力去碰她。

丁靈連忙握住,“你好點嗎?”

男人道,“我很好。”目光下移看見丁靈遍身血跡,忍不住皺眉,“弄臟你了。”

丁靈看都不看一眼,“沒事。”忍不住伸手去摩挲男人面頰,“還有沒有哪裏難受?”

男人搖頭,“……夏隨來了?”

這個人真是聰明太過,但凡傻點,都不至如此痛苦。丁靈點頭,“是。”

“你別叫他看見。”男人道,“丁靈……你回去……”

“沒看見。”丁靈道,“他都已經走了。”湊近道,“我不走,你這樣我回去也不放心,你不能攆我走。”

男人又笑起來,極微弱的一點笑意,“丁靈,我應是不太好……瞞不住的……宮裏很快就來人,你不能在我這……”

“為什麽不能?”丁靈道,“就當我是千歲府上的丫頭。”

“你不是。”男人搖頭,“你是女君。”靜室中,男人的聲音迷惘又篤定,“是我的陸陽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