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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沈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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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沈醉

“你不是要等春闈?”丁靈意外道, “怎麽突然要走?”

“正是為了春闈。”宋聞棠道,“我的身份路引,還有春闈入京的火牌,都在雷公鎮丟失, 需得回鄉尋地方衙府補辦。”

這屬於是身份證和介紹信, 確實得辦,沒了這個只怕來年春日連貢院的門都進不了。丁靈問, “是不是被偷了?”

“是。”宋聞棠道, “我在雷公鎮染疫時,賊人將我行李包裹洗劫一空,不止銀錢, 路引火牌,一個不見——那東西他拿著倒沒有用處,只是說不得扔在西冷江裏, 沒法找去。”

“那你趕緊回去辦。”丁靈來別院極其臨時,沒帶什麽銀錢,站起來走到案邊, “我給管事寫個字, 你回城尋他支五十兩銀, 夠使不夠?”

宋聞棠耷拉著腦袋道, “日後定然百倍奉還。”

丁靈低頭寫字,聞言撲哧一笑,“且記著你今日的話, 我可等著呢。”又問他,“夠嗎?”

“盡夠了。”宋聞棠雙手接過, “取了火牌路引便回,家鄉離此並不遙遠, 至多一月。”

“回來仍然來找我。”丁靈道,“安生準備春闈,銀錢的事不要擔心。”

宋聞棠道,“我很快回來。”

“去吧。”丁靈道,“我等你好信兒。”

宋聞棠將紙折子塞入袖中,依依不舍道,“我去了。”

“去吧。”丁靈道,“去挑匹馬。”

宋聞棠道,“哪匹都行?”

“只要你喜歡,只管挑。”丁靈笑著說完,忽一時記起又道,“的盧不行。”

宋聞棠久久不吭聲,“我看別院這地方,好像有凈軍?”

“不應該。”丁靈便裝傻,“即便有,必是人家有什麽公幹來此,不用管他們。”

宋聞棠道,“凈軍行事詭譎,若他們在此公幹,你不要出門,如若再沖撞上,白白吃虧。”

“不至於。”丁靈笑道,“凈軍也是講道理的。”

宋聞棠便知勸她無用,“我走了。”走到門邊回頭,“丁靈。”

“嗯?”

“你以後還會回中京嗎?”

丁靈本能要說“不回”,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墻之隔的阮無病——他是司禮監的人,必定是要回去的。便回避道,“以後再說。”

“你一定要回中京。”

丁靈便笑起來,“怎麽——回去看你禦街誇官嗎?”

“是。”宋聞棠道,“你不回中京,我去春闈做什麽?”

丁靈怔住,不等她相問,宋聞棠已經推門出去,遠遠有梆子聲傳來——夜已經深了。

丁靈睡了一日,困意全無。爐中火燒得正旺,只覺不煮一壺甜酒簡直辜負。丁靈立時意動,便不想驚動侍人,仍舊踩著木屐子往酒窖子去,把青花瓷壇子裏的甜酒抱一小壇子出來。

正關門時身後有人叫,“姑娘?”

丁靈回頭,是別院家丁,“半夜不睡覺,來偷酒吃?”

“小人怎麽敢偷酒?”家丁笑著上前打千兒,“那邊偏院要的。咱們這兒地方荒僻,無處買酒,偏院過來人同小人打聽買酒處,管事讓小人從酒窖取一壇送去。”

凈軍在阮無病的行蹤上極其隱秘,外間沒有人知道阮無病就在丁府別院,便連別院家丁都只知來的是中京的親戚,不知來人是誰。

丁靈皺眉,“誰在要酒?”

“這個倒不知。”家丁搖頭,“已是第二回 了。”

丁靈道,“你回去,我去看看。”仍舊提著自己的小壇子往阮無病院子去。

守在外頭是另一隊凈軍。那統領認識丁靈,遠遠迎上來打躬。丁靈奇道,“阮繼餘和阮繼善都不在?”

小統領聽她直呼二位大佬名姓,唬得臉發白,又不敢指責丁靈,“餘都統昨日熬一夜,睡去了,善都統另有事。”

丁靈指指緊閉的門扉,“可安置了?”

“還未。”統領道,“今日高興,命人送酒。”

果然是阮無病。丁靈皺眉,“湯送了嗎?”

那統領第一回 守內院,雲裏霧裏問,“什麽湯?”

“我去看看。”丁靈拾級上去,推門入內。撲面濃重的酒氣,沒有燈,只有榻邊熏籠火光一明一滅,隱約看見屋中景象。

榻邊多了條短案,其上放著只精巧的銀盤,一把銀壺,數只銀杯。男人手裏捏著只銀杯,倚坐榻邊。他臥床多日,只攏著件白色中單,因為消瘦,中單顯得極其闊大。不束發,黑發垂落,有一種隱世賢者的適意。

男人看見丁靈便笑,“你來啦?”仰頸喝幹。行動間黑發搖擺,仿佛下一時便淩風歸去。

丁靈無語,“說好了要休息,怎的半夜在這喝酒?”

男人一只手握杯,另一只手撐在案上,偏著臉看她,“你不是說明天才來?”他應是吃了不少酒,白皙的面容浮著薄薄的霞色,火光下一雙眼水汪汪的,斂著春水一樣。

丁靈懂了,“因為我明天才來,所以你今天吃酒?”

“嗯。”男人點頭,“多少年沒說過舊事,吃一些。”提起銀壺斟酒,他動作粗放,酒液灑出來許多。男人不在意,捏著杯子仰頸倒入口中。細長的脖頸隨著動作拉出一條白皙秀麗的弧度,說不出的動人。

丁靈猜測白日說起當年受刑的事撩動男人愁腸,便打消勸他的念頭,點一盞燈走回來,“我陪你。”

男人被突如其來的明光刺得閉一閉眼,睜開便見丁靈坐在身畔,“丁靈……你怎麽來了?”

確實有酒了。丁靈道,“是呀,我來了。”

男人另取一只杯,胡亂倒上,推給她,“陪我吃一杯。”

他倒得太滿,丁靈只能雙手捧住,小心翼翼吃一口,竟不是吃慣的米酒,是極烈的燒刀子,入喉如刀鋒利,立時在喉間點一把燎原烈火t,沿著喉管直燒到五臟六腑。

丁靈擰著眉毛,好半日才能說話,“你怎麽吃這麽烈的酒?”

“嗯。”男人道,“不能嗎?”他垂著肩膀坐在那裏,目光放得極遠,“不能的事太多,吃個酒也不能?”說著自己笑起來,“是……確是不能……不能……”

丁靈只覺心臟被什麽用力握一下,刺刺地疼,久久才能說話,“什麽不能?”

“那可太多了。”男人笑著,“不能死,也不能活,不能走,也留不住。就像現在——”他握一握銀杯,“酒——我不能吃,也不能不吃。”

丁靈初時聽得認真,聽到後面搖頭,“你要吃便吃,我不攔你,說什麽胡話?”

男人認真道,“酒這東西,不能吃,吃了糊塗,可我不能糊塗。也不能不吃,不吃便活不了——”他說話時一只手撐著下頷,身體搖搖晃晃的,“……一天,都活不了。”

丁靈皺眉,“你醉了。”

“沒有。”男人搖頭,“我從不醉。”他目光迷離,卻極固執地盯住她,“我從來沒有醉過。”

丁靈忍不住,“阮無病,你是不是在傷心?因為什麽?”

男人斷然搖頭,“不過是不能而已——從來都不能,我早已經習慣,我不傷心,有什麽可傷心?”又斟一杯,倒入口中。

他從未有如此直抒胸臆的時候,丁靈便不肯勸,默默給他倒酒。男人無聲吃下,忽然道,“我給你的玉蜚,還在嗎?”

“什麽玉匪——”丁靈忽一時恍然,扯出頸上掛著的玉鬼頭,“這個鬼頭嗎?”

“鬼頭?”男人楞一下,哈哈大笑,“差不多,就是個鬼頭。”向她伸手,“給我。”

丁靈低頭摘下,托在手掌心。男人伸手取過,拈在指尖擺弄。

“玉匪是什麽東西?”

“蜚,災獸,你方才說鬼頭,很對,就是個鬼——你戴著鬼,便沒有鬼敢來尋你。”男人口裏說話,指尖不住翻動,飛速編出一個環,“來,伸手。”

丁靈舉起右手,平平抻著,男人便把懸著玉蜚的紅線給她籠在腕上,紅線不知是什麽材料,戴在手上竟是暖的,活物一樣。

“做什麽?”

男人收緊紅線,左右看一時,滿意道,“如此便取不下來了,除了我,誰也取不下來。”又指著她道,“你也取不下來。”

丁靈擡手,紅線結不長不短,剛好卡在腕間,除了打開線結,確實取不下來,“剪斷不就好了?”

“剪不斷。”男人低頭倒酒,“東海蛟絲,火焚不動,刀斧不侵。”

“有這種東西?”丁靈心中一動,“那你再多尋些,織一個護甲,便沒人能傷你了。”

“說得很是。”男人越發笑個不住,“上一個與你有一般想法的人,你猜是誰?”

“是誰?”

“我朝立國聖皇。”男人哈哈大笑,“三百年前,聖皇為這東西打發三百禁軍入東海,至今不見一人歸。”

丁靈吃一驚,“這麽難得?”

“不難。”男人慢慢斂住笑意,“不是在你手上嗎?”又倒一杯酒,一仰而盡,“這是我的信物。你去中京苦水胡同李宅,拿這個給管事——我如果還沒死,不論什麽時候,你都能尋到我。”

丁靈心下一沈,“阮無病?”

“丁靈,我要走了。”

果然如此——丁靈立刻阻止,“你傷還沒好。”

“小傷,不打緊,死不了。”男人看著她道,“還早,我死不了。”

丁靈皺眉,“總要養好傷再走。”

“真是傻姑娘……”男人又笑起來,“養什麽傷?養傷做什麽?”不知什麽讓他感覺好笑,便笑得前仰後合,好半日停不下來。

他分明在笑,卻比哭更難看。丁靈看著他,忽一時探手握住他手臂,因為吃了酒,他的身體很燙,灼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中單浸在丁靈掌間,熱烈又焦灼。

男人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僵在那裏,無措地看著她。

丁靈認真地盯著他的眼睛,“你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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