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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十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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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十三天

男人動一下,走到油燈下,暖色的光照亮男人眉目,雖然神色肅然,卻容貌秀美,見之忘俗,不同於阮無騫仿若女子那種好看,是晨間沾露清竹,是夜晚染霜楓林,清冽,動人,像浸在雪溪的美玉,只可遠觀,不敢靠近。

阮無病,是他。丁靈大喜過望,“阮無病?”

阮無病不答,目光從丁靈面上一帶而過,轉向阮無騫,“去開門。”

“你就不問問——”

“去開門。”

阮無騫摸一摸鼻子,拿鑰匙開門,門鎖當一聲落地。丁靈重獲自由,走出牢門又遲疑著站住。

阮無病道,“過來。”

丁靈緊張地抿一抿唇,磨磨蹭蹭走過去,到離他一臂之遙處又站住。阮無病微一俯身,攥住丁靈手腕。丁靈身不由主被他拖到身後,只覺握住自己的男人的手冰一樣冷。

阮無騫饒有興味地看著二人,“丁小姐福氣不——啊——”

變故發生在電光火石間。阮無騫雙手掩面滾在磚地上,殺豬一樣翻滾嚎叫。丁靈半日才反應過來他竟是吃了一鞭,這一下半點不含糊,從腦門抽到心口,不知道會不會毀容。

阮無騫雙手掩面,一邊翻滾一邊嚎叫,指縫中露出血乎拉的一張臉,“……你敢打我?”

話音未落,淩空又是一鞭,又抽在面上,好在阮無騫雙手掩在面上,全叫在一雙手擋了,不然這張臉怕要被抽爛。丁靈眼睜睜看著他破皮流血,只覺腮幫子都陪著疼了一下。

阮無病擲下手中長鞭,“盼你謹言慎行。”拉著丁靈便往外走。他的步幅極大,丁靈跌跌撞撞跟在後頭,身後阮無騫嚎叫聲半點不減,一聲高過一聲。

出地牢是漫長的隧道,隔三四丈才有一支油燭,潮濕又陰冷。丁靈不敢說話,只能默默跟著,不知是恐懼還是寒冷,漸漸哆嗦起來。

阮無病站住。丁靈一個不防幾乎撞在他身上,匆忙止步。男人的臉陷在黑暗中,丁靈卻知道他在看自己,“阮無病?”

阮無病擡手扯開系帶,除下鬥篷。丁靈一動不動,感覺沈重的鬥篷攜著雪後松林的氣息卷襲而來,搭在她肩上。男人俯身向她,系好帶子。

他的動作很慢,系得很仔細,用了很長時間才挽出一個結。丁靈怔怔地站著,感覺他要退走瞬間靈醒,立刻擡手按住——掌下男人的手有粗糙的繭印,堅如磐石。

男人楞住。丁靈並沒有用力,他卻不能動,就這樣被她按在心口,黑暗中觸感放大到過度分明,他感覺自己已經觸摸到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生機勃勃。

二人近到這般田地,丁靈終於能夠看清他的眉目。許久不見,男人瘦了一些,看著比雷公鎮更加清逸,卻仍是冷若冰霜難以親近的模樣,便叫他,“阮無病。”

男人仍不吭聲,只是緩慢地抽回手。

丁靈用力壓一下,沒能留住,探手扯住他衣袖,“阮無病。”

男人繞開,張開五指握住她手掌,拉著她往外走。他使力很大,丁靈被他握得生疼,卻不知怎地沒有抗議,在經過漫長的牢獄之災後,這樣適度的疼痛讓她有真實的生存感,是那種脫離了黑暗的,屬於生命的生存感。

丁靈不被答理,便不肯再出聲,只默默跟著。阮無病突兀地問,“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什麽?”

“為什麽不告訴阮無騫的盧的來歷?”男人沒有回頭,地道中聲音有點沈悶,仿佛憋著一口氣。

丁靈道,“我忘了。”

“又忘了?”男人被她氣樂,冷笑道,“才多久不見,你這記性更加不濟了。”

“不短。”丁靈道,“十三天,很久了。”

男人足下一頓,半日才重又前行,這一回便不肯說話。丁靈也不出聲。二人一前一後出地道,突然天光大亮,照得人睜不開眼。外頭居然不是夜晚,青天白日,日頭正猛。一名凈軍立在地道口等候,看見二人忙著打躬——卻是見過的,離開雷公鎮時送的盧馬給她的阮繼善。

阮無病向地牢方向偏一偏臉,“阮無騫還在裏頭,你去把他弄出來,跟他說,沒有下一次。”

阮繼善一滯,“您打他了?”

“我不能打他?”

“可是——”

阮無病冷冰冰看他一眼。

阮繼善一激靈,“是。”

“這次跟著的,不論是誰,不論什麽官職,杖責五十,發往京畿采石場做工。”

“是。”

“隨從全部都要換過,去傳我令,再有人敢往煙花地逛,不論什麽緣由,一律鞭死。”

“是。”

阮繼善連連答應,又道,“馬在t外頭。”

阮無病點頭,仍然往外走。他自從出地道口便沒有再握丁靈的手,丁靈手裏落空便不怎麽高興,索性站著不動。阮無病腳步放緩,久久等不到人來,忍不住回頭,“你怎麽了?”

丁靈道,“腳疼。”

阮無病皺眉,“方才不是好好的?”見丁靈絲毫沒有動彈的意思,只能走回來,“我看看。”便往她身前蹲下。

丁靈低頭,總算在男人雪白一點指尖即將觸及她的鞋面時退一步。阮無病仰起臉,疑惑地看她。

丁靈盯著他,忽一時沈身蹲下,同他四目相對,“阮無病。”

阮無病微微側首,是個傾聽的姿態。

“你回來,是特意來尋我麽?”

這一問猝不及防,阮無病偏轉臉,一言不發。

“你從哪裏來?”丁靈問,“南趙?南趙離南並州有千裏地,你是怎麽來的?”

阮無病站起來要走,丁靈先發制人按住,“說完再走。”

“沒什麽可說。”阮無病道,“我回來與你無關,我有我的理由。即便我因你回來也沒什麽,此番禍事因我而起,我理當處置。”

“理當?”丁靈問,“的盧也是你理當給我?”

阮無病加一分力用力掙開,站起來。強烈的日光給男人的身體勾出一道耀眼的金邊,也叫他面貌盡數陷在黑暗裏。丁靈看不清他神情,只能叫他,“阮無病?”

“丁小姐說這些,什麽意思?”

丁靈站直,在奪目的日光裏向他走近。男人退一步,丁靈便站住,“我什麽意思,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丁靈道,“那你問我——你問我,我便告訴你。”

“我不想知道。”男人說完,轉身便走,這一回沒有半分遲疑。丁靈甚至聽到他逃走時攪動的風聲,混著男人斬釘截鐵的命令從一墻之隔傳來,“去請大夫,丁小姐受驚過度,生病了。”

你才受驚過度,你才有病。丁靈留在原地無聲地罵。

不一時阮繼善走回來,看見丁靈含笑問好,又問,“姑娘有事,怎的不來尋我?倒叫阮無騫那廝纏上?”

“阮無騫——那廝?”丁靈莫名震驚,“他不是凈軍大提督麽?”

“是。”

“你不是凈軍麽?”

“是,怎麽?”阮繼善道,“阮無騫敢對姑娘無禮,我不該罵他?”

“很該。”丁靈搞不懂他們凈軍的事,也懶得管。走到門邊探頭,長街空無一人,沒有阮無病——果然逃了。丁靈默默嘆氣,“你忙,我回家了。”

“我送姑娘。”

“我不要人送。”丁靈便往往外走。

阮繼善搶上前攔在頭裏,“還是我送姑娘。”叫一聲,“來人。”

後頭擡一頂軟轎出來。丁靈擺手,“我自己走。”

阮繼善面露難色,“姑娘還是坐轎的好。”

丁靈心中一動,走到河邊。河水如鏡,映出自己此時模樣,說灰頭土臉都算客氣的,街邊討飯的都能比自己體面三分——偏在外頭裹了一件金碧輝煌且分明就是男人的鬥篷。

如此形容走在街上,即便如今沒有報紙頭條,便口口相傳也能讓她南嘉小姐的惡名再惡上三分。

自己居然頂著這麽一張臉跟阮無病說些有的沒的,還把人嚇跑了——丁靈竟無語凝噎。

阮繼善默默等了一會,走上前催促,“姑娘,上轎吧。”便退一步。丁靈默默走過去,默默爬上去。擡轎都是凈軍,轎身出奇穩定,丁靈受困數日都沒睡好,搖晃兩下便昏睡過去。

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自家閨房,唐嬤嬤帶著彩椒坐在一邊打盹兒。丁靈坐起來。

老太太一驚便醒了,如同大喇叭通了電,哇哇地哭,“姑娘可算回來了——嚇死我老太婆了——你若有個好歹——叫我如何有臉回中京——”

丁靈被她吵得腦瓜子生疼,半日掐個空檔,“我餓了。”

唐嬤嬤立刻收聲,“我這便去安排廚房。”

“廚房做的如何吃得?”丁靈故意道,“我要吃嬤嬤做的蓮葉面魚兒。”

“這時節哪裏來的蓮葉?”

“有個蓮葉兒形狀便使得。”

“我這便去。”唐嬤嬤應下便忙去了。

丁靈總算支開老太太,“彩椒。”

彩椒走過來,眼圈兒通紅,“姑娘涉險,都是為了我妹妹的事。”

“你妹妹怎麽樣?”

“挺好的。”彩椒又是尷尬又是著急,“只是……再懷些時日,怕只能生下來了。”

丁靈道,“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有法子。”掀被起身,“我去洗洗,外頭可有什麽事?”

彩椒搖頭,又點頭,“宋聞棠來了八次,還有——凈軍也在。”

丁靈動作一滯,“凈軍誰在外頭?”

“姓阮。”彩椒貼過來,小心翼翼道,“送姑娘回來那位都統。”

丁靈瞬間意興闌珊,“我去洗洗。”便自走了。在浴房磋磨半日出來,往銅鏡前坐下,吩咐彩椒,“寫個帖子。”

“是。”彩椒拿了紙筆,“請哪家小姐?”

“是拜帖。”

“送往哪家府上?”

“不知道。”丁靈想一想,“你就寫三個字,拿給外頭那位凈軍都統,請他轉呈。”

“三個字寫什麽?”

“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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