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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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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千結

捱過一盞茶工夫,丁靈估摸著血液劑量應當足夠,便撤開手。男人早在掙紮中昏死過去,半點聲氣都沒有,安安靜靜地貼在她懷裏。丁靈攏著他,隨手扯一塊白絹裹在傷處,牙齒咬住系緊。

她騰不出手,索性低頭碰一碰男人前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好一些。便慢慢將他移回枕上,掩好錦被。男人一無所覺的,任由擺布。

丁靈折騰半日,只覺一顆心急如擂鼓,走到窗邊撩起鏡袱子——鏡中人面若桃花,唇如點朱,丁南嘉皮囊本就優越,此時節更是美得奪人。丁靈看得竟無語凝噎,走去撩一捧冷水澆在面上降溫,定一定神走回去。

男人平平躺著,面上汗漬狼藉,混著殘餘的鮮血,看著狼狽不堪,神情卻寧定許多,仿佛不是重病,只是睡著了。丁靈走去往銅盆中註熱水,浸一條布巾擰幹了回去,慢慢擦拭。男人睡得很沈,一動不動。

丁靈默默收拾完殘局時,已經接近天明。走去摸一摸男人前額,確定不是錯覺,溫度下來許多——丁南嘉這個唐僧肉果然非同凡響。

再留下去,他醒了就不好了。丁靈便往外走。推門聽外間“哎喲”一聲——容玖急急護住手中的藥碗,“你走路沒聲兒麽?”問她,“你這是要去哪裏?”

丁靈胡亂應一句“我有事”,連傘也不拿一把,急匆匆沖入雨幕。等到祠堂時濕得落湯雞一樣,推門便見黑燈瞎火裏一個人坐得筆直,唬得退一步,看清來人又松了口氣,“你在裏頭怎不出聲?倒嚇我一跳。”

油燭點亮。宋聞棠掌著燈,往她面上照一照,想說話又閉上嘴,取一條大巾子,走過來兜頭罩在丁靈腦袋上,“你擦一擦,我去燒水。”

便走了。

丁靈搭著巾子擦頭發。宋聞棠很快走回來,使大桶往屋裏提滾水,註滿一只浴桶,又提一個燒得極旺的火盆進來,“我去給你弄吃的。”

“哎你——”丁靈一句話堵在口邊,房門已經從外關上。

丁靈一頭霧水,閂上房門除去衣裳洗浴,等收拾妥當走去開門。宋聞棠在廊下負手而立,望著雨幕兀自出神。

“聞棠?”

宋聞棠循聲回首。

“這麽冷的天,你在外頭做什麽?”丁靈說著讓一步,側身讓他入內。

宋聞棠走進來,見一室狼藉,又道,“你且坐著,等我拾掇了來。”

丁靈道,“一忽兒我自己來。你尋我有什麽事?”

宋聞棠不吭聲,提著浴桶出去。丁靈今日滿懷心事原本不想折騰,見他如此勤奮不好擺爛,只能動起來,使墩布擦地上水漬,剛收拾好宋聞棠回來,捧著一只帶蓋的t瓷缽子。

丁靈走去關門,回頭見他把缽子放在爐上煨著,“那是什麽?”

“魚頭豆腐煲。”宋聞棠遞給她一雙箸,“你先吃魚,回頭湯裏另煮掛面。”

丁靈揭開蓋子,缽子裏湯汁雪白,撒著碧綠的蔥花,大喜過望,接過箸吃一口,“好吃好吃。”又招呼他,“你也吃。”

“我吃過了,給你留的。”宋聞棠便伸手烤火,“這半日還沒吃飯,你去哪裏?”

“有病人。”丁靈含糊道,“容玖忙不過來。”便岔開話題,“哪來的魚?”

“吳老叔前日大好了,今日一早起往西冷河折騰一日,撈了一大簍子活魚,特意挑最大的一條給祠堂送過來。”

丁靈饑腸轆轆,點一下頭便旋風開炫,好半日騰不出口來說話。宋聞棠在旁坐著,目不轉睛地盯住她。丁靈吃到半飽才有空擡頭,“你看什麽?”便摸一摸自己臉頰,“有東西?”

宋聞棠目光一閃,探手握住她手腕,“你怎麽?這是在哪兒傷了?”

丁靈便往回奪,“不知道是誰,竟把切藥材的鍘刀子刃口向上放著,我去拿藥,沒瞧見便傷了。”

宋聞棠分明不相信的模樣,“早上是我切的藥。”

“在容玖那傷的。”

“容玖那裏有鍘刀?”

“有啊。”丁靈胡亂應一句,便轉話題,“吳老叔才了病三日,這麽快就大好了?”

宋聞棠盯著她一言不發,久久才移開,在火上另外放一個銅吊子,註水煮面,“聽阿太說,吳老叔便是數九寒天都要入水的,他底子好,好得快。”看著掛面煮熟,使箸撈起來,“碗來。”

丁靈“哦”一聲,雙手捧著缽子移到近前。宋聞棠把掛面放進去,又給拌勻,“吃吧。”

丁靈讚一句“好香”,忙著吃面。宋聞棠走去多寶閣上翻揀,不一時拿一只木匣子回來。丁靈剛吃完面,“怎麽?”

“伸手。”

丁靈楞一下,終於還是伸手。宋聞棠用剪子絞去她系得亂七八糟的結,把染了血的布巾隨手擲在火膛裏。丁靈眼看著火膛瞬時火光沖天,又倏忽一暗,還不及說話便覺傷處一涼,低頭見宋聞棠正用小銀匙往上敷藥。“是什麽藥?還怪舒服的。”

“容玖炫耀他家的好傷藥,我討了來,在你這放著。”宋聞棠捏著銀匙仔細鋪平藥膏,“你說這是鍘刀劃的?”

“是。”

宋聞棠便不吭聲,用白布慢慢裹好,將她的手移回去,自己收拾東西,“既傷著,莫沾水。”停一停又道,“你也莫再出去。”

丁靈想一想,“祠堂既已不缺人,我明日便回去了。我瞧近日鎮子上的情狀,再有個數日說不得便能放開出入。”

宋聞棠點頭,“使得,我與你一同走。”

丁靈瞬間反應不過來,“你與我走?為什麽?”

“我無處去。”宋聞棠道,“你不是知道麽?而且我的命是你救的,日後便只能是你的人。”

丁靈被他石破天驚一段話激得瞌睡都跑了,連連擺手,“什麽我的人?你不要胡言亂語。”

“我沒有胡言亂語。”宋聞棠連語調都沒有變一下,“救命之恩怎能不報?我既無銀錢,又要報恩,只能以身相許。”

丁靈騰地跳起來,“什麽以身相許?”

宋聞棠仰起臉看她,慢吞吞道,“以身相許,就是與你為奴,聽你使任你差遣——怎麽,還有旁的以身相許?”

這個詞在這個年代是這個意思?丁靈一滯,可恨書讀得少不敢分證,萬一人家真是這意思,自己簡直反應過度。丁靈坐回去,“那我也用不著。我救你不過是順手,不論是誰我都會救。你也不必多想,那夜因為是我遇上你,故爾是我救你,換作雷公鎮其他的人,一樣援手,你總不能不論是誰都與他為奴吧?”

“不論誰救我,我都與他為奴。”宋聞棠偏一偏頭,大惑不解的模樣,“你為什麽不接受?”

丁靈灰頭土臉,“我不要奴隸,更不用奴隸。”

“你說錯了。”

“什麽?”

宋聞棠收好藥匣,走去多寶閣放好,“不是所有人都會施以援手。我在那裏,是因為染病被人搶了盤纏,又被人從客棧裏攆出來。”

丁靈楞住。

“你不收留,我無處可去。”宋聞棠立在燈影暗處,“你若果然不肯,我走也行。”

話說到這種程度,讓他走倒跟犯罪一樣——丁靈竟無語凝噎,“那你先跟我離開這裏,等去南並州,我另尋盤纏給你。”

宋聞棠立時歡喜,“咱們明日走麽?”

“使得。”丁靈道,“早走早安心。”

“什麽事讓你不能安心嗎?”

丁靈一滯,“休胡說,沒有。”

“那行。”宋聞棠道,“明日我們回去。”便收拾了空缽子,“早點睡覺,安心養傷。”關上門走了。

養傷?丁靈看一眼裹得嚴實的手腕——確實要趕緊養,再遲一日只怕要痊愈了。她筋疲力竭,沾枕頭便睡過去,一夜裏亂夢顛倒,一直有人在說話,語意淒惶,如臨絕境。丁靈便寬慰他,她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卻把自己說得口幹舌燥。如此顛三倒四,忽然自己的聲音變得極清晰。她居然在說,“不是你。”

丁靈連忙去辨認對方面貌——眼前人面色蒼白,眉目漆黑,唯獨唇色艷麗,如塗丹脂,極輕地顫一下,“丁靈。”

丁靈大驚失色,一足踏空便醒了。帷幕漆黑,丁靈撩起簾子探頭,木窗外黑沈沈的,看不出時辰,雨居然還沒有停。

居然做這種夢——丁靈簡直要抑郁,躲著不肯出門,總算外頭有宋聞棠維持生計,屋子裏每時每刻燒得暖和,三餐送飯。

丁靈龜縮三日,深覺不能再這麽下去。振作起來去藥房尋宋聞棠。

二人正商量辭行的事,鎮守陳百會走來,“姑娘辛苦。”

丁靈站起來,“鎮守大安了?”

“老頭子早已經無事了,躲懶又多躺了二日。”陳百會笑道,“姑娘回吧,此處有我老頭子。”

“我回去也無事,正好相幫鎮守。”

“祠堂馬上要入許多人,姑娘還是回去吧。”陳百會見她不解,解釋,“鎮中病人所剩不多,欽差命所有病人往祠堂居住——只封禁祠堂一處。”

丁靈心中一動,“這麽說——我可以回南並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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