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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二章戲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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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二章 戲臺(下)

仆散端胸口一氣走岔,陣陣發疼。

而在他正前方,郭寧揮動鐵骨朵連殺數人,不斷迫近。

近了,更近了,本來還有二十步,但轉眼就只剩十步。圍繞在仆散端身邊的,都是真正的死士,他們紛紛撲上前去,試圖阻一阻郭寧,但誰都阻攔不住。這不僅是因為個人的武力,也不僅因為郭寧身邊那些將士的戰場經驗,更多的,出於那些將士們本身就擁有著強大的、不可動搖的信心。

而帶著這樣的信心,將士們聚集在以郭寧為鋒刃的前進隊形裏,屠殺仆散端的部下仿佛輕而易舉,猶如兒戲。

仔細想想,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這支軍隊打敗過蒙古人很多次,而中都城裏的女真人在蒙古軍眼裏,不會比一群兔子更有威脅。

定海軍的將士們步步向前,攻勢無法阻擋,仆散端的部下便步步後退,同時也拉著仆散端步步後退。最後這一小撮人就被擠壓到了門樓的外側,背靠著堞墻。

死傷者迸濺的鮮血,染紅了仆散端的視線,讓他一時看不清眼前的局面。他揉了揉眼睛的功夫,廝殺就已經停止了。定海軍將士手持閃耀寒光的刀槍,幾乎搠到了仆散端等人的鼻尖。

“仆散端,你挾持皇帝,罪該萬死。若懸崖勒馬,釋放皇帝,尚能保全族人的性命!”

郭寧義正辭嚴,再度呼喝。他的部下們也跟著大喊。

仆散端身邊的人,數量已經稀少。他們待要針鋒相對地呼喝,卻聚集不出聲勢。況且他們從頭到尾都沒讓皇帝說出一句話來,在這上頭天然地心虛,當下各個臉色灰敗。

但仆散端反而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此時在他身後幾人,都是大興府裏積年的獄卒,深通控制犯人的陰損手段。為了能讓他們跟隨行動,暗中制住皇帝,仆散端頗給過好處,許過許多諾言的。所以仆散端等人廝殺至今,都把他們掩護得不錯,除了一人登城的時候磕破了一點頭皮,並無傷損。

眼下這距離,正適合他們動作。

定海軍這些人,刀槍並舉著,叢林般抵在眼前。只要仆散端等人稍稍一讓,這幾人便能一齊發力,把皇帝往前頭猛推……那些手持刀槍的定海軍士卒來不及躲避的!皇帝頓時就會被戳出滿身的窟窿!

眾目睽睽之下,這大事不就成了嗎?

仆散端稍稍側身,向那幾人使了個眼色。

那幾人果然動了。

他們簇擁著皇帝,一下子從隊伍裏奔了出去,眼看像是要撞上對面刀槍的模樣。而仆散端忽然發現不對了……皇帝是在自己跑著!不知什麽時候起,他已經不再是被鉗制的了!

這位大金國的皇帝,曾經被元老重臣們寄予厚望,又最終被放棄。朝堂上的權臣對他在政治上的平衡手段很是厭煩,卻也偶爾有人期待地想,至少皇帝是個精明人,只要他能把這種精明挪一點點到勇氣和決心上頭,大金國或許還有救。

這會兒,皇帝再一次證明了他的精明和狡猾。

皇帝已經脫困了,卻一直沒有動作,而是極度耐心地等到仆散端為他制造出了脫身的最好機會。他數十年來久經風雨,看慣了各種各樣的勾心鬥角,到這兩年裏,更是經歷過許多次的背叛、失敗和恥辱,但他都堅持下來了,都咬牙忍住了。

他總能找到合適的機會!

皇帝踉踉蹌蹌地向前急奔,他一邊跑著,一邊喊道:“近侍局背叛了我!仆散端背叛了我!逆子守緒,也背叛了我!我是被逼的!”

皇帝發出的聲音既嘶啞又尖利,並不響亮,顯然獄卒的手段還是有點副作用的。但這幾聲吼,已經足夠讓聽到的人群情聳動了。

這更讓仆散端失望至極,惱怒至極。

堂堂的中都大興府,大金國數十年經營的國都裏,沒有人靠得住了。獄卒靠不住,皇帝也靠不住,所有人都爛透了,壓根沒有一丁點的血性可言。

眼下只有南京路的遂王,還在試著為大金續命,試著為女真人趟一條路出來。但遂王畢竟只是一個諸侯王,他難免受到皇帝和朝廷的牽制。在這座中都大興府裏,所有人都是遂王的阻礙,也就成了女真人的阻礙。

在這徹底爛透了的人群裏,仆散端太難了。如果皇帝今天以後還活著,仆散端自己,乃至他所做的努力,全都會成為笑話!

失望的情緒很快轉成了絕望,絕望無處排遣,又成了狂躁,仆散端的喉嚨裏猛然溢出腥甜氣味,身體開始打晃。

他怒吼了一聲,猛然向皇帝撲去。

定海軍的將士們待要向前攔阻,郭寧微微搖頭,於是眾人只做警戒姿態,並無妄動。

雙方的距離非常近,皇帝邁了不到十步,就已經接近定海軍的將士們。皇帝顧不得自己腳下發軟,竭力提氣再喊:“郭愛卿,救我!”

在郭寧登城之後,仆散端便控制不住局面了,兩個獄卒也不敢再對皇帝無禮,反而漸漸解開了對他身上幾處關節和咽喉的鉗制。

但皇帝並沒有立即拔腳逃走,反而想了很多。

這幾個月裏,皇帝的經歷簡直可稱淒慘。他想到,蒙古人想要我的命;術虎高琪也想要我的命,嗯,他還睡了我的女人;那些女真貴胃,想要我的命;我自家生出來的逆子,也想要我的命。

前兩者也就罷了。後兩者居然以為,我這皇帝死了,大金國就有救了?大金國不就是因為皇族和貴胃們一代代不停的內訌,所以才走向衰亡的麽?這時候他們還不悔改,不想著效忠皇帝,反而要弒君;然後以為,弒君可以換來大金的強盛?

這是何其荒唐!何其罪孽深重!

況且,就算我死了有益於大金,我又憑什麽要死?

我是世宗皇帝長孫、顯宗皇帝長子、章宗皇帝之兄,是真正的天潢貴胃,是有天命之人!這些賊臣逆子,怎麽敢讓我死?

其實仔細想想,與這些賊臣逆子相比,郭寧真是忠臣。

是他秉承徒單丞相的意思,在河北接著了意圖去往中都的升王殿下;是他以武力控制中都,保障升王登基稱帝;是他默許了張柔和苗道潤作為升王的屠刀,一夜之間殺死了好些阻礙升王登基的有力宗王;也是他前後數次打敗蒙古人,挽救了中都,挽救了大金!

在這種亂糟糟的世道,這大金國裏,還有任何人比郭寧更靠譜的麽?

既然誰都靠不住,我便指望郭寧了,那又如何?只要我老實聽話,不想太多,最後再怎麽地,總能撈一個山陽公吧?

近了,更近了,還有兩三步就能躲到郭寧身後了!

皇帝赫然發現,自己看到郭寧的時候,居然還生出了愉悅,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快樂。

就在他臉上浮出笑容的時候,仆散端猛撲上來,抱住了皇帝。

這老兒年紀快七十了,但畢竟武人出身,筋骨底子尚在,而皇帝手腳酸軟,竟掙不開他,瞬間就被仆散端拽著,往斜向倒去。

好在郭寧距離皇帝非常近。

在河北塘濼間的鴨兒寨,皇帝曾經親眼目睹郭寧與蒙古軍廝殺,見識過他迅猛如豹子一般的動作。他非常確信,只要郭寧願意,一伸手就能殺死仆散端,救回自己。

皇帝再度尖叫:“郭愛卿救我!”

這一嗓子喊得,倒是響了很多。但他發現,郭寧竟然一動也不動。

郭寧的雙腳仿佛釘在原地,他手裏輕松倒提著的鐵骨朵抖也不抖,他投註而來的視線裏,帶著特殊的冷酷和嘲笑。

這廝是要幹什麽?皇帝的腦海裏只閃過這個念頭,然後就陷入到了與仆散端的推搡、糾纏、撕扯和狂叫當中。再接著,就是天旋地轉。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門樓上所有人只來得及驚呼半聲,門樓下的人甚至沒顧上擡頭。

比起門樓上下眾人,倒是圍繞豐宜門左近,那麽多帶著看戲念頭的人狠狠地賺了。他們看到了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大戲,看到了大金國的皇帝忽然奔出,像一只受驚了的母雞一樣尖叫求助,而大金國的重臣仆散端沖了上來,抱住皇帝,兩個人彼此毆打著,從門樓上掉了下去。

如果郭寧的都元帥府是一座普通院落,門樓未必很高,摔下去鼻青臉腫是肯定的,此外頂多斷幾根骨頭。

但郭寧出於謹慎,將豐宜門的甕城和幾處駐軍堡壘一齊打通,改造成了他的都元帥府。所以這座門樓的高度和中都城墻平齊,也就是將近四丈。而門樓下的地面,則是專門鋪陳的厚石板。

皇帝和仆散端兩人落地的瞬間,就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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