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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的光陰一晃而過。
陳生不必忙於家中農務, 得閑便進城，與城中的秀才舉人探討學問，偶爾遇到實在不會的, 便去請教蔡縣令。
如此一來, 學問增進得很快。
只是前往汴京的路費，卻仍舊有些拮據。
陳父陳母唉聲嘆氣，往本家的幾個親戚家都借了一遍, 仍未湊夠。
陳生坐在窗內, 看著厚厚的書卷，心頭也有些壓抑。思前想後，他站起身，準備去和父母說一說。
總歸自己還年輕, 再過三年去下場也更為穩妥……
然而窗外有人快步走來, 對方瞧見陳生，便揚聲喚道：“陳五哥。”
陳生回過神來，“幺姑，你怎麽來了？”
小少女穿石榴紋細褶裙，肩披豆綠窄袖褙子，胸前掛著長命鎖, 面上笑容淺淺, 像是五月明艷的石榴花。
她腳步輕快，裙裾如飛。
“我阿娘讓我來送東西。”
幺姑走進陳家，禮貌地叫了陳母一聲, 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荷包，“聽聞陳五哥要去京都趕考, 我阿娘讓我拿這些銀錢給陳五哥做路費。”
陳母一楞，說道：“這……這怎麽使得……”
“使得的。”幺姑將荷包塞入陳母手中, “何況，我也有信要請陳五哥幫我帶去京都，這權當做幫忙的費用。”
“這怎麽好意思呢？”陳母有些無措。
幺姑上前一步，“何況我家裏的情況，您也知道，並不缺這些銀錢。反倒是陳五哥這樣好才學，若是能幫一幫他，也算我們趙家的功德。”
因為番商喜歡嶺南一帶的白疊布，出價往往不菲。
趙家幹脆借了錢，開始和番商做生意。短短幾年，已然薄有家業，聽說過不久便要搬去縣城住。
陳生躬身行禮，“多謝。”
幺姑微微一笑，重新將被推拒的荷包放在桌案上，又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陳生，“這封書信，勞煩陳五哥幫我帶給宋姐姐。”
哪個宋姐姐？
陳生先是一楞，隨即反應過來。
“你說的是……”
幺姑便道：“是謝首輔的夫人，當年在宣化縣治病救人，教導女子讀書的宋娘子。”
陳生說：“我定然幫你帶到。”
幺姑笑道：“那便多謝陳五哥了。”
目送少女走遠，陳母忍不住說道：“說起來，當年多少人受了謝先生和宋娘子的恩惠……若不是推行新政，我們這宣化縣，只怕還是住不了人的山匪窩子呢。”
陳生記得，那時候的幺姑瘦瘦小小的。
因為怕人，不怎麽說話，還有些呆呆楞楞的。
如今趙家頗有家資，又只有幺姑這麽一個女兒，千嬌百寵地養著，性子倒比從前開朗了不少。
聽說，還能跟著趙伯做生意。
幺姑從前跟著宋娘子學字，又學會了算數。趙家大概是信任宋娘子，在他們離開嶺南後，又將幺姑送到學堂裏，繼續學了下去。
既然學會了認字識數，學做生意自然也不難。
“是。”陳生收回思緒，心下越發沸騰起來，若是他也可以讀書出仕，未必不能如謝先生般，改變萬萬千千尋常百姓的人生，“母親，這銀錢我們便先收下，若我將來登科入仕，自然可以還給趙伯家。”
陳母有些驚訝。
陳生一向謙虛低調，從不會說自己能考上的話。
然而瞧著眼前兒子眸光明亮的模樣，陳母還是忍不住地高興。見他有這樣的志向，便也點著頭應好，又說：“你只管專心讀書，銀錢我會給你湊齊。”
陳生溫聲道：“好。”
“多謝母親。”
陳家最終還是湊齊了銀錢，村裏不少人聽說陳生要前往京都科考，主動湊錢。這事也驚動了蔡縣令，蔡縣令與城中富戶，又湊了一筆錢來。
有了眾人籌集的銀錢，陳生收拾行囊與書篋，在五月出發北上趕赴考場。
冬日寒風凜冽，吹在面上做疼。陳生孤身一人，穿過被歷代文人視作天塹的五嶺，朝著京都進發。
一直到正月底，陳生才抵達京都。
熱鬧的汴京城門撞入陳生眼底，城內挑擔叫賣的貨郎、沿街叫賣的賣花女、賣膏藥的游醫……比比皆是。
城中人皆衣著錦繡，鬢發上簪著芬芳撲鼻的鮮花，高冠峨髻，衣香鬢影。來來往往，在寬闊的街道上，擠得水洩不通。
這便是天子腳下。
人間汴京。
陳生整整書篋，拍拍褲腳的風塵。
他直起脊背，盡量不左右四顧地走入城門內，穿過長長的街道，尋找一個可供落腳的住處。
但四處問詢過後，京都的腳店都貴得令人咋舌。
陳生問了好幾家，都舍不得定下。
他背著沈重的行李，有些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思考去哪找一個中人，租上一個住處。
遠處便響起一陣喧嘩，人群四處逃竄。
陳生的行李太重，被撞得四處踉蹌，等到回過神來，便瞧見一匹大馬奔馳而來。馬上紅衣高髻的小娘子手握韁繩，神情也有些驚慌失措，只顧得喊：“讓開！都讓開！”
但已經來不及了。
馬蹄高高揚起，踹翻了陳生。
馬上的小娘子著急勒馬，四面侍衛飛撲上前，總算是將馬匹拉住。馬上的紅衣少女翻身下馬，急急忙忙走到陳生跟前，問道：“你沒事吧？”
陳生捂住胸口，咳嗆幾聲。
他下意識要去撿拾散落地上的書本，卻被對方捉住了手腕，“不要動，恐怕傷及肺腑，等大夫過來。”
“好……好的。”陳生的視線仍落在書本上。
紅衣少女彎腰，撿起散落滿地的書本，放入他的書篋中，“你這人怎麽回事，自己尚且沒好，但滿眼都是這些死物。”
陳生見書本都被收拾回來了，松了口氣。
他一擡眼，便撞入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裏，對方眸光清澈，如三月的春江水。
陳生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眼睛。
鮮活，動人。
帶著汴京這樣繁華之地才能養出的矜貴，像是溫室裏的花朵，毫無瑕疵。陳生楞了片刻，視線才落在她面上。
很漂亮的一張臉。
對付察覺到他打量的目光，也回望過來。少女的眸光直白而簡單，上下打量完畢，便收回來。
她略想了一想，說道：“你是上京來趕考的讀書人？”
“再下是邕州舉子，上京來參加會試。”陳生道。
少女道：“邕州？”
陳生點頭，“嶺南邕州。”
“我知道這裏。”少女面上露出笑容，漂亮的桃花眼彎起來，“我阿爹便在嶺南剿匪，從前跟著陛下在嶺南時，也待在邕州。”
陳生有些驚異，沒料到眼前的少女也曾是嶺南的人。
然而她養尊處優的模樣，父母應當也不是普通人。
“這樣吧，”少女看著眼前的陳生，頗為大度地一揮手，“你去我家裏養病，住到考完試，也算我的賠償，如何？”
陳生漲紅了臉，縱然是對方縱馬將他撞了，也斷然沒有住到別人家裏去的道理。然而少女身側的仆從們也抄著手，竟然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不合適。”陳生自認為自己算半個正人君子，斷然拒絕，“且不說再下是陌生男子，小娘子年歲尚小，萬不可隨便將人帶回去。”
少女似笑非笑看著他。
“你一個呆呆楞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能幹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不成？”
陳生漲紅了臉。
“何況，我又不是不會看人。”少女招呼大夫上前為陳生診治，自己後退一步，“你若是個壞人，我斷然是不會做這個好人的。”
少女又問：“你叫什麽？”
“陳生。”
“好無聊的名字。”少女的視線落在他臉上，雙手抱胸，略顯驕矜地說，“我叫崔成玉。”
陳生想，這確實是一個好名字。
然而直接這麽誇讚，卻顯得有些輕浮。
“崔娘子盛情，卻之不恭。”陳生道。
崔成玉輕嗤，“無趣。”
大夫上下給陳生檢查了一遍，這才起身恭恭敬敬對崔成玉道：“崔娘子，這位郎君並無大礙，只要這些時日不要劇烈行動，靜養幾日便好。”
“那便好。”崔成玉看了陳生一眼，自己走向下人準備的馬車，“將他扶上來，帶回家去。”
仆從們便上前扶陳生。
陳生連忙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在外頭走就行！”
崔成玉不滿意地反駁道：“我難道要親你了嗎？”
陳生嗆咳一聲，紅著臉道：“不……不是這個意思，崔娘子……”
“滿腦子子曰詩雲的蠢貨。”崔成玉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擡手招呼自己的仆人，“將他架上來，若是再亂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便將他的嘴給我堵上！”
說罷，崔成玉踩著矮凳上了馬車。
陳生也被架著塞入了馬車。
馬車內狹窄，陳生抱著自己的書篋，局促地縮在角落。這馬車處處華貴，隨便一處器具都看起來價值不菲，陳生生怕自己弄臟了。
“你這幅樣子做什麽？”崔成玉察覺到陳生的小心翼翼，忍不住瞪他，“叫你坐你就坐，我難道還會將你吃了不成？”
陳生無奈道：“我……”
崔成玉打斷他，“吃糕點，少說話。”
話還沒說出口，嘴便被甜糕塞滿了。這糕點十分香甜細膩，入口即化，餓了一半天的陳生陡然覺得饑餓起來，口腔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
他慢吞吞吃這這塊糕點。
心想，這位崔娘子真是個大好人。
崔家並不十分遠，很快便到了。崔成玉拎起自己的裙擺，姿態利落地跳下馬車，順便給陳生挽起簾子，“下來吧。”
陳生探出頭，便瞧見氣派森嚴的府邸。
即便是在嶺南的知縣府上，他也沒見過這麽氣派的宅院。
想想也是，這裏可是汴京。
“我阿爹是武官，家裏沒什麽規矩。但是，”崔成玉擡著下巴，“該守的規矩，你最好守好。”
陳生拱手道：“自當如此。”
崔成玉哼了聲，“你考試這些日子，便住在我家吧，缺什麽要什麽也不必客氣。”
說完，少女便朝著屋內走去。
立在兩側的仆從上前，引陳生入內去客房。
崔家的客房也十分氣派，仆從還特地給他挑了個向陽的房間，屋內有一整條長長寬寬的書案，四處都杵著燈臺。
不必想也知道，在這裏讀書再好不過。
陳生將自己的書冊搬出來，不由在心裏給崔成玉記了一筆。
若是當真能考中，還是要多感謝這位崔娘子。
她雖然縱馬踢了他，卻沒有真的踢傷，賠些銀錢就足夠了。
但她既然收留他住下，不說京都吃住多費錢，光是這份心就難得，說起來還是她虧了。
有了落腳的地方，陳生讀書越發認真。
不敢貪戀京都繁華。
但此時離會試時間已然不遠，陳生埋頭苦學幾日，便要前去考試。如今新政在各地實施，少不了要修改優化，今年科考的考題便與新政有關。
陳生仰慕謝斂已久，對新政頗有涉獵。
加上家住在宣化縣，對新政許多利弊，知道得比尋常讀書人清楚。
這場考試，他發揮得很好。
陳生松了一口氣，想起幺姑交給自己的書信，帶著書信去了謝家。如今謝斂已然位列內閣首輔，自然不是他想見就能見的。
將書信交給謝家的仆人，陳生轉身離去。
這封書信，經過仆人的手轉呈到宋矜手上。
宋矜刮開火漆，攤開書信。
信紙上小女郎的字跡漂亮清秀，敘述著這些年的見聞，宣化縣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宋矜看著書信，不覺露出笑容。
“聽聞是宣化縣傳來的書信？”謝斂自屏風外繞進來，坐在她旁邊，“瞧著這樣開心。”
宋矜將書信遞給謝斂。
謝斂一掃而過。
這信有些長，敘述的卻多半是些瑣事。原來是宋矜當年教過的小姑娘，叫做幺姑的，家裏開始做起了白疊布的生意。
如今家中再也不覆從前貧寒，在縣城購置了房產。
不但如此。
因為是家中獨女，又識文斷字，跟著父母做起了生意。如今正準備買船，經過海上去與番人交易。
謝斂倒是記得那個小姑娘。
因為總不說話，顯得笨笨的，像是不大聰明的樣子。
後來能夠繼續讀書識字，跟著家裏的父母做生意，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謝斂還記得，是宋矜為那批小姑娘啟蒙。
“知道她過得好，我心裏也為她高興。”宋矜對謝斂道。
“如今宣化縣已然今非昔比。去年的賦稅收上來，整個邕州城……不止，整個嶺南，就屬宣化縣的稅收最多，收得最好。”
宋矜有些沒料到。
她問：“當真嗎？”
當初之所以選宣化縣為據點，是因為宣化是整個邕州最貧困之地。而嶺南，又是全天下最為貧困之地。
後來隨著新政推行，嶺南漸漸成了富饒之地。
卻沒料到，宣化縣竟然成了嶺南最為富饒之地。
“自然如此。”謝斂看她一眼，將手裏的信紙還給宋矜，“如今宣化縣出產的白疊布，最為柔軟潔白，番邦商人爭相購買。”
宋矜笑道：“這樣便好。”
謝斂說：“說起來，這也全都仰仗你的功勞。”
“總歸，宣化縣的百姓不必再過受山匪和士紳欺壓的日子便好。”宋矜松了口氣，將書信收歸到匣子裏，“倒有些羨慕幺姑，能四處去看看。”
謝斂道：“等我致仕後，帶你四處去看看。”
“罷了。”宋矜想了一想他整日有多忙，忍不住搖搖頭，“也並非是幫著你著書無聊，只是總是羨慕沒過過的日子。可人一生，有些選擇做了，便是做了，豈有處處悔恨的道理？”
“沅娘，你總是這麽好的性子。”謝斂這話讓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緒。
宋矜有些不解。
她擡手牽住謝斂的手，問道：“你喜歡我耍小性兒？”
謝斂沒做聲。
“我想吃嶺南的秘制金柑。”宋矜撐著下巴，笑瞇瞇說了一句，“蔡嬤嬤不讓我吃甜食，將我的蜜餞兒都藏起來了，你幫我找來。”
謝斂道：“胡鬧。”
宋矜抽回手，“那算了。”
手腕被謝斂捉住，對方淡淡看她一眼，冷靜道：“你若是想吃，回頭我給你再買一些。”
“郎君也怕蔡嬤嬤？”宋矜問。
謝斂將桌案上的書卷攤開，不理她了。
次日謝斂下值，天色已經很晚了。宋矜睡得迷迷糊糊，嘴裏被塞進來一顆酸酸甜甜的蜜餞兒，她下意識嚼了嚼，是秘制金柑。
青年仍穿著官袍，燈下冷玉般的面容極為清俊。
瞧見她看過來，低聲道：“還不睡？”
“有些冷。”宋矜嘟囔一句，往裏滾了滾，“郎君要安歇了麽？”
謝斂原是還要處置一些公務的，瞧見女郎睡得面容緋紅，迷迷糊糊睜著水霧朦朧的眼看他，心下便微微一軟。
他擡手撩起帷帳，坐在她身邊。
“既然冷，便不要動了。”
“好。”宋矜說著，又閉上了眼睛，完全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謝斂坐著靜靜看一會兒女郎的睡顏，一向不茍言笑的面容添了幾分溫和，這才起身去湢室洗沐。
等到洗沐完畢，女郎已經徹底睡著了。
他擡手搭在她腰間，將她圈入自己懷中，也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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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多的光陰一晃而過。
陳生不必忙於家中農務, 得閑便進城，與城中的秀才舉人探討學問，偶爾遇到實在不會的, 便去請教蔡縣令。
如此一來, 學問增進得很快。
只是前往汴京的路費，卻仍舊有些拮據。
陳父陳母唉聲嘆氣，往本家的幾個親戚家都借了一遍, 仍未湊夠。
陳生坐在窗內, 看著厚厚的書卷，心頭也有些壓抑。思前想後，他站起身，準備去和父母說一說。
總歸自己還年輕, 再過三年去下場也更為穩妥……
然而窗外有人快步走來, 對方瞧見陳生，便揚聲喚道：“陳五哥。”
陳生回過神來，“幺姑，你怎麽來了？”
小少女穿石榴紋細褶裙，肩披豆綠窄袖褙子，胸前掛著長命鎖, 面上笑容淺淺, 像是五月明艷的石榴花。
她腳步輕快，裙裾如飛。
“我阿娘讓我來送東西。”
幺姑走進陳家，禮貌地叫了陳母一聲, 從袖中取出一個小荷包，“聽聞陳五哥要去京都趕考, 我阿娘讓我拿這些銀錢給陳五哥做路費。”
陳母一楞，說道：“這……這怎麽使得……”
“使得的。”幺姑將荷包塞入陳母手中, “何況，我也有信要請陳五哥幫我帶去京都，這權當做幫忙的費用。”
“這怎麽好意思呢？”陳母有些無措。
幺姑上前一步，“何況我家裏的情況，您也知道，並不缺這些銀錢。反倒是陳五哥這樣好才學，若是能幫一幫他，也算我們趙家的功德。”
因為番商喜歡嶺南一帶的白疊布，出價往往不菲。
趙家幹脆借了錢，開始和番商做生意。短短幾年，已然薄有家業，聽說過不久便要搬去縣城住。
陳生躬身行禮，“多謝。”
幺姑微微一笑，重新將被推拒的荷包放在桌案上，又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陳生，“這封書信，勞煩陳五哥幫我帶給宋姐姐。”
哪個宋姐姐？
陳生先是一楞，隨即反應過來。
“你說的是……”
幺姑便道：“是謝首輔的夫人，當年在宣化縣治病救人，教導女子讀書的宋娘子。”
陳生說：“我定然幫你帶到。”
幺姑笑道：“那便多謝陳五哥了。”
目送少女走遠，陳母忍不住說道：“說起來，當年多少人受了謝先生和宋娘子的恩惠……若不是推行新政，我們這宣化縣，只怕還是住不了人的山匪窩子呢。”
陳生記得，那時候的幺姑瘦瘦小小的。
因為怕人，不怎麽說話，還有些呆呆楞楞的。
如今趙家頗有家資，又只有幺姑這麽一個女兒，千嬌百寵地養著，性子倒比從前開朗了不少。
聽說，還能跟著趙伯做生意。
幺姑從前跟著宋娘子學字，又學會了算數。趙家大概是信任宋娘子，在他們離開嶺南後，又將幺姑送到學堂裏，繼續學了下去。
既然學會了認字識數，學做生意自然也不難。
“是。”陳生收回思緒，心下越發沸騰起來，若是他也可以讀書出仕，未必不能如謝先生般，改變萬萬千千尋常百姓的人生，“母親，這銀錢我們便先收下，若我將來登科入仕，自然可以還給趙伯家。”
陳母有些驚訝。
陳生一向謙虛低調，從不會說自己能考上的話。
然而瞧著眼前兒子眸光明亮的模樣，陳母還是忍不住地高興。見他有這樣的志向，便也點著頭應好，又說：“你只管專心讀書，銀錢我會給你湊齊。”
陳生溫聲道：“好。”
“多謝母親。”
陳家最終還是湊齊了銀錢，村裏不少人聽說陳生要前往京都科考，主動湊錢。這事也驚動了蔡縣令，蔡縣令與城中富戶，又湊了一筆錢來。
有了眾人籌集的銀錢，陳生收拾行囊與書篋，在五月出發北上趕赴考場。
冬日寒風凜冽，吹在面上做疼。陳生孤身一人，穿過被歷代文人視作天塹的五嶺，朝著京都進發。
一直到正月底，陳生才抵達京都。
熱鬧的汴京城門撞入陳生眼底，城內挑擔叫賣的貨郎、沿街叫賣的賣花女、賣膏藥的游醫……比比皆是。
城中人皆衣著錦繡，鬢發上簪著芬芳撲鼻的鮮花，高冠峨髻，衣香鬢影。來來往往，在寬闊的街道上，擠得水洩不通。
這便是天子腳下。
人間汴京。
陳生整整書篋，拍拍褲腳的風塵。
他直起脊背，盡量不左右四顧地走入城門內，穿過長長的街道，尋找一個可供落腳的住處。
但四處問詢過後，京都的腳店都貴得令人咋舌。
陳生問了好幾家，都舍不得定下。
他背著沈重的行李，有些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思考去哪找一個中人，租上一個住處。
遠處便響起一陣喧嘩，人群四處逃竄。
陳生的行李太重，被撞得四處踉蹌，等到回過神來，便瞧見一匹大馬奔馳而來。馬上紅衣高髻的小娘子手握韁繩，神情也有些驚慌失措，只顧得喊：“讓開！都讓開！”
但已經來不及了。
馬蹄高高揚起，踹翻了陳生。
馬上的小娘子著急勒馬，四面侍衛飛撲上前，總算是將馬匹拉住。馬上的紅衣少女翻身下馬，急急忙忙走到陳生跟前，問道：“你沒事吧？”
陳生捂住胸口，咳嗆幾聲。
他下意識要去撿拾散落地上的書本，卻被對方捉住了手腕，“不要動，恐怕傷及肺腑，等大夫過來。”
“好……好的。”陳生的視線仍落在書本上。
紅衣少女彎腰，撿起散落滿地的書本，放入他的書篋中，“你這人怎麽回事，自己尚且沒好，但滿眼都是這些死物。”
陳生見書本都被收拾回來了，松了口氣。
他一擡眼，便撞入一雙漂亮的桃花眼裏，對方眸光清澈，如三月的春江水。
陳生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眼睛。
鮮活，動人。
帶著汴京這樣繁華之地才能養出的矜貴，像是溫室裏的花朵，毫無瑕疵。陳生楞了片刻，視線才落在她面上。
很漂亮的一張臉。
對付察覺到他打量的目光，也回望過來。少女的眸光直白而簡單，上下打量完畢，便收回來。
她略想了一想，說道：“你是上京來趕考的讀書人？”
“再下是邕州舉子，上京來參加會試。”陳生道。
少女道：“邕州？”
陳生點頭，“嶺南邕州。”
“我知道這裏。”少女面上露出笑容，漂亮的桃花眼彎起來，“我阿爹便在嶺南剿匪，從前跟著陛下在嶺南時，也待在邕州。”
陳生有些驚異，沒料到眼前的少女也曾是嶺南的人。
然而她養尊處優的模樣，父母應當也不是普通人。
“這樣吧，”少女看著眼前的陳生，頗為大度地一揮手，“你去我家裏養病，住到考完試，也算我的賠償，如何？”
陳生漲紅了臉，縱然是對方縱馬將他撞了，也斷然沒有住到別人家裏去的道理。然而少女身側的仆從們也抄著手，竟然也沒有阻攔的意思。
“不合適。”陳生自認為自己算半個正人君子，斷然拒絕，“且不說再下是陌生男子，小娘子年歲尚小，萬不可隨便將人帶回去。”
少女似笑非笑看著他。
“你一個呆呆楞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還能幹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不成？”
陳生漲紅了臉。
“何況，我又不是不會看人。”少女招呼大夫上前為陳生診治，自己後退一步，“你若是個壞人，我斷然是不會做這個好人的。”
少女又問：“你叫什麽？”
“陳生。”
“好無聊的名字。”少女的視線落在他臉上，雙手抱胸，略顯驕矜地說，“我叫崔成玉。”
陳生想，這確實是一個好名字。
然而直接這麽誇讚，卻顯得有些輕浮。
“崔娘子盛情，卻之不恭。”陳生道。
崔成玉輕嗤，“無趣。”
大夫上下給陳生檢查了一遍，這才起身恭恭敬敬對崔成玉道：“崔娘子，這位郎君並無大礙，只要這些時日不要劇烈行動，靜養幾日便好。”
“那便好。”崔成玉看了陳生一眼，自己走向下人準備的馬車，“將他扶上來，帶回家去。”
仆從們便上前扶陳生。
陳生連忙道：“男女授受不親，我在外頭走就行！”
崔成玉不滿意地反駁道：“我難道要親你了嗎？”
陳生嗆咳一聲，紅著臉道：“不……不是這個意思，崔娘子……”
“滿腦子子曰詩雲的蠢貨。”崔成玉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擡手招呼自己的仆人，“將他架上來，若是再亂說些亂七八糟的話，便將他的嘴給我堵上！”
說罷，崔成玉踩著矮凳上了馬車。
陳生也被架著塞入了馬車。
馬車內狹窄，陳生抱著自己的書篋，局促地縮在角落。這馬車處處華貴，隨便一處器具都看起來價值不菲，陳生生怕自己弄臟了。
“你這幅樣子做什麽？”崔成玉察覺到陳生的小心翼翼，忍不住瞪他，“叫你坐你就坐，我難道還會將你吃了不成？”
陳生無奈道：“我……”
崔成玉打斷他，“吃糕點，少說話。”
話還沒說出口，嘴便被甜糕塞滿了。這糕點十分香甜細膩，入口即化，餓了一半天的陳生陡然覺得饑餓起來，口腔不受控制地分泌唾液。
他慢吞吞吃這這塊糕點。
心想，這位崔娘子真是個大好人。
崔家並不十分遠，很快便到了。崔成玉拎起自己的裙擺，姿態利落地跳下馬車，順便給陳生挽起簾子，“下來吧。”
陳生探出頭，便瞧見氣派森嚴的府邸。
即便是在嶺南的知縣府上，他也沒見過這麽氣派的宅院。
想想也是，這裏可是汴京。
“我阿爹是武官，家裏沒什麽規矩。但是，”崔成玉擡著下巴，“該守的規矩，你最好守好。”
陳生拱手道：“自當如此。”
崔成玉哼了聲，“你考試這些日子，便住在我家吧，缺什麽要什麽也不必客氣。”
說完，少女便朝著屋內走去。
立在兩側的仆從上前，引陳生入內去客房。
崔家的客房也十分氣派，仆從還特地給他挑了個向陽的房間，屋內有一整條長長寬寬的書案，四處都杵著燈臺。
不必想也知道，在這裏讀書再好不過。
陳生將自己的書冊搬出來，不由在心裏給崔成玉記了一筆。
若是當真能考中，還是要多感謝這位崔娘子。
她雖然縱馬踢了他，卻沒有真的踢傷，賠些銀錢就足夠了。
但她既然收留他住下，不說京都吃住多費錢，光是這份心就難得，說起來還是她虧了。
有了落腳的地方，陳生讀書越發認真。
不敢貪戀京都繁華。
但此時離會試時間已然不遠，陳生埋頭苦學幾日，便要前去考試。如今新政在各地實施，少不了要修改優化，今年科考的考題便與新政有關。
陳生仰慕謝斂已久，對新政頗有涉獵。
加上家住在宣化縣，對新政許多利弊，知道得比尋常讀書人清楚。
這場考試，他發揮得很好。
陳生松了一口氣，想起幺姑交給自己的書信，帶著書信去了謝家。如今謝斂已然位列內閣首輔，自然不是他想見就能見的。
將書信交給謝家的仆人，陳生轉身離去。
這封書信，經過仆人的手轉呈到宋矜手上。
宋矜刮開火漆，攤開書信。
信紙上小女郎的字跡漂亮清秀，敘述著這些年的見聞，宣化縣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
宋矜看著書信，不覺露出笑容。
“聽聞是宣化縣傳來的書信？”謝斂自屏風外繞進來，坐在她旁邊，“瞧著這樣開心。”
宋矜將書信遞給謝斂。
謝斂一掃而過。
這信有些長，敘述的卻多半是些瑣事。原來是宋矜當年教過的小姑娘，叫做幺姑的，家裏開始做起了白疊布的生意。
如今家中再也不覆從前貧寒，在縣城購置了房產。
不但如此。
因為是家中獨女，又識文斷字，跟著父母做起了生意。如今正準備買船，經過海上去與番人交易。
謝斂倒是記得那個小姑娘。
因為總不說話，顯得笨笨的，像是不大聰明的樣子。
後來能夠繼續讀書識字，跟著家裏的父母做生意，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謝斂還記得，是宋矜為那批小姑娘啟蒙。
“知道她過得好，我心裏也為她高興。”宋矜對謝斂道。
“如今宣化縣已然今非昔比。去年的賦稅收上來，整個邕州城……不止，整個嶺南，就屬宣化縣的稅收最多，收得最好。”
宋矜有些沒料到。
她問：“當真嗎？”
當初之所以選宣化縣為據點，是因為宣化是整個邕州最貧困之地。而嶺南，又是全天下最為貧困之地。
後來隨著新政推行，嶺南漸漸成了富饒之地。
卻沒料到，宣化縣竟然成了嶺南最為富饒之地。
“自然如此。”謝斂看她一眼，將手裏的信紙還給宋矜，“如今宣化縣出產的白疊布，最為柔軟潔白，番邦商人爭相購買。”
宋矜笑道：“這樣便好。”
謝斂說：“說起來，這也全都仰仗你的功勞。”
“總歸，宣化縣的百姓不必再過受山匪和士紳欺壓的日子便好。”宋矜松了口氣，將書信收歸到匣子裏，“倒有些羨慕幺姑，能四處去看看。”
謝斂道：“等我致仕後，帶你四處去看看。”
“罷了。”宋矜想了一想他整日有多忙，忍不住搖搖頭，“也並非是幫著你著書無聊，只是總是羨慕沒過過的日子。可人一生，有些選擇做了，便是做了，豈有處處悔恨的道理？”
“沅娘，你總是這麽好的性子。”謝斂這話讓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緒。
宋矜有些不解。
她擡手牽住謝斂的手，問道：“你喜歡我耍小性兒？”
謝斂沒做聲。
“我想吃嶺南的秘制金柑。”宋矜撐著下巴，笑瞇瞇說了一句，“蔡嬤嬤不讓我吃甜食，將我的蜜餞兒都藏起來了，你幫我找來。”
謝斂道：“胡鬧。”
宋矜抽回手，“那算了。”
手腕被謝斂捉住，對方淡淡看她一眼，冷靜道：“你若是想吃，回頭我給你再買一些。”
“郎君也怕蔡嬤嬤？”宋矜問。
謝斂將桌案上的書卷攤開，不理她了。
次日謝斂下值，天色已經很晚了。宋矜睡得迷迷糊糊，嘴裏被塞進來一顆酸酸甜甜的蜜餞兒，她下意識嚼了嚼，是秘制金柑。
青年仍穿著官袍，燈下冷玉般的面容極為清俊。
瞧見她看過來，低聲道：“還不睡？”
“有些冷。”宋矜嘟囔一句，往裏滾了滾，“郎君要安歇了麽？”
謝斂原是還要處置一些公務的，瞧見女郎睡得面容緋紅，迷迷糊糊睜著水霧朦朧的眼看他，心下便微微一軟。
他擡手撩起帷帳，坐在她身邊。
“既然冷，便不要動了。”
“好。”宋矜說著，又閉上了眼睛，完全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謝斂坐著靜靜看一會兒女郎的睡顏，一向不茍言笑的面容添了幾分溫和，這才起身去湢室洗沐。
等到洗沐完畢，女郎已經徹底睡著了。
他擡手搭在她腰間，將她圈入自己懷中，也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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