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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帝鄉遙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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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帝鄉遙八

她染了指甲, 指尖暈紅。

襯得手指尤為細白,腕骨隆起,纖長胳膊垂著。褙心下腰肢纖細, 曲線委婉,在青紗帳子內十分不帶防備, 已經對他信任到了這個地步。

他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

抽回自己的衣袖。

“……先生。”

宋矜困得很厲害, 但她察覺到謝斂要走, 本能喚了一聲。

然後手裏的衣袖, 還是被對方狠心抽走了。

她本來就疼得難受,睡意一下子就散了。等到睜開眼,只瞥見謝斂耳後似有一片薄紅, 連步伐都顯得有些倉促,不似平日不緊不慢。

好似她是什麽洪水猛獸。

宋矜悶哼了聲。

她把臉埋入被褥,說不出來為什麽, 心情不太好。

蟬鳴很躁,宋矜心頭更躁。

她等得快要睡著了,屋外才再次響起腳步聲。謝斂掀簾而來, 正和她目光撞上,壓低了眼睫。

“你不是回去了嗎?”宋矜小聲, 有點埋怨。

謝斂微怔,“我……”

他不再說話, 將熏了艾的銀香囊掛在她帳子上, 又取下架子上的闊袖褙子。在宋矜終於明白過來, 他這是去給她設法治療腹痛時, 被他扶進了懷裏,披上了褙子。

“……我不太懂這些, 翻了翻書。”謝斂似有些遲疑。

宋矜抿唇,看他。

語氣有點不解,“阿念不是你妹妹嗎?”

“並非親妹。”他幾乎立刻說道,略頓了頓,又補充,“即便是親姊妹,也是七歲不同席,何況我與阿念實則並無血緣關系。”

宋矜竟然覺得,謝斂神情有些狼狽。

但她細看,青年仍舊眉宇平靜,語氣從容不迫。

於是她哦了聲。

氣氛有點寥落。

謝斂站在帳子後,影子長長地拖到她身上。或許是察覺到她不高興,還是別的,青年指尖挑動銀香囊,“若是還疼,我給你燒了艾水來泡一泡。”

苦香籠罩在屋內。

“你呢?”宋矜問。

謝斂說:“我今夜陪著你,若是難受,便……搖一搖銀香囊,我就醒了。”

“我也可以搖你。”她反駁。

謝斂默然,承認道:“也好。”

她問一句,他答一句。

宋矜本就渾身難受,此時惱得把臉埋入被子,懶得搭理謝斂。

“沅娘。”謝斂喚了她一句,一時間不知道誤會了什麽,竟然心急地湊過來幾分,“若還是難受,我讓蔡嬤嬤……”

宋矜越聽越覺得委屈。

她本來就不愛說話,有點羞怯,偏偏她再怎麽親近,謝斂就是不搭理她。

“疼得厲害?”謝斂追問。

“疼……”宋矜因為他湊得太近,僵著身體不敢動,腦子有些混亂,小聲咕噥,“我想要抱著阿嬤睡,我想要阿嬤陪我睡。”

謝斂沈默下來。

宋矜越想越覺得好,阿嬤可比謝斂貼心多了。

“你回去睡吧,好不好?”

何況謝斂明日要上值,天不亮便要梳洗出發,夜裏總不能睡不好吧。她怎麽說也是謝斂的娘子,多少要學會體諒人。

“蔡嬤嬤睡下了。”謝斂溫聲。

略帶涼意的呼吸灑在她鼻尖,混雜著淺淡的蘇合香氣,是謝斂獨有的氣味。她眼睫毛不自覺顫了一下,覺得有些不自在,卻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那我自己睡就好。”

她一生病就難受想哭不錯,

但她早就習慣了。

謝斂一時間沒說話。

就在宋矜以為,謝斂要起身離去時,他在床邊坐了下來。

青年解下鴉青苧紗襕衫,搭在架子上。雪白的中衣單薄,襯托出青年修長勻稱的身軀,一截修長脖頸微低,漂亮的額骨往下神情內斂,此刻黑眸有些不自在。

“我與你一起睡。”

謝斂睫羽低垂,眸色黑沈如墨。

宋矜輕啊了聲,很呆。

然而被褥被拉開,謝斂吹滅了燭火,躺在了她身側。

中間沒有水碗。

共著一床被褥,屋外夜色濃稠。

蘇合香味一下變得很濃,染上了謝斂溫熱的體溫,纏著墨香撲面而來。宋矜不習慣黑暗,嗅覺觸覺變得極其敏銳,心跳得非常快。

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往日旁人靠近,她也會劇烈心悸。但此時此刻的心悸,仿佛並不會冒冷汗,只覺得心口發熱發脹……是會上癮的愉悅感。

“謝……謝先生。”她故作鎮定。

謝斂頓了頓,遲疑著低聲道:“沅娘,我可以試著……抱你睡麽?”

青年嗓音冷冽低沈,如漆木悶弦嗡鳴。

宋矜耳邊轟隆一聲,腦子亂了。

“哦,好。”宋矜胡亂應道。

但她做了心理準備,反而更加煎熬。布料窸窣摩擦聲,與發絲刮過背面的聲音都變得清晰,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對方的手蓋在她腹部。

宋矜生怕自己的心跳吵到對方。

然而黑暗中,謝斂低斂著眼睫,一動不動地抱著她。

然而熱意自他的指尖,滲入布料,暖意源源不斷融入肌理。

宋矜一動不敢動地躺在他懷裏,腦子很混亂,但身上的寒意卻被驅散了。她其實覺得有些熱,然而謝斂一動不動,她也不敢擅動。

謝斂的手往上一寸不妙,往下一寸也不妙。

宋矜熱得呼吸都重了幾分。

然而疼意慢慢消散。

而夜深了,她終於被困意拖入夢鄉。

第二日,宋矜醒得很晚。

她昨夜雖然睡得很晚,但卻睡得很安穩。宋矜思來想去,歸因為不是第一次睡謝斂懷裏,對此已經習以為常的緣故。

吃飯時,蔡嬤嬤嘮叨道:“娘子,您好歹也勸謝先生合一合眼……雖說您不舒服,也犯不著讓他幹熬著,這天不亮就去上值,別讓人以為謝先生是什麽輕浮人。”

宋矜聽得一頭霧水。

她放下粥碗,問道:“什麽輕浮人?”

“他眼底一片烏青。”蔡嬤嬤壓低了嗓音道。

宋矜臉轟地一下子紅了,她雖然對婚姻之事有些懵懂,可以大概猜到了點什麽。雖然忍不住心虛,卻還是反駁道:“是他自己睡不著,關我什麽事?”

蔡嬤嬤更驚了,說道:“他不是守著你沒合眼?”

可別告訴她,昨夜故意開的玩笑話,謝斂還真當真了……這可真是……可真是……

“……”宋矜不吭聲。

蔡嬤嬤眸光逐漸詭異,若有所思。

-

起先,沒幾個人將新政當回事。

嶺南地處偏僻,貧困落後。即便是節度使曹壽一手遮天,朝廷都睜只眼閉只眼懶得管,儼然不信能翻出什麽風浪來。

嶺南當地的世家、豪族、百姓也是這麽想的。

謝斂名義上是曹壽的幕僚,

實則可以調遣曹壽的人,查看嶺南各地相關記錄,在最短的時間內初步制定了推行方案。

次月曹夫人壽宴。

宴請了嶺南各地名望、官宦、商賈,與曹壽手底下的人一起到府,成了多年來曹氏家族最為繁華鄭重的一次宴會。

其中也包括,京都派遣過來的提刑按察使何鏤。

謝斂是何鏤手下最受重用的人,當然應邀。

因為宴席是帶家眷的,宋矜也打扮好了,乘坐馬車和謝斂一起到曹府赴宴。

比起京都風物的工整文秀,曹府更為開闊熱鬧。

宋矜坐在樹蔭下,看著水池裏的錦鯉吃嘉慶子,酸得眉頭微皺。對面的女客用嶺南話聊天,宋矜聽不懂,反倒落了個清凈。

畢竟,她來嶺南不久。

也只露了一次面,大家都只當她是個湊數的,沒人理她。

沒多久,魚貫而入的丫鬟仆婦簇擁著一位貴夫人進來,坐在主人席上。

那夫人年約二十來歲,烏發整齊地高高綰起。插著赤金掩鬢,鬢邊簪花嬌艷動人,滿身錦衣流光溢彩,十分高貴明艷。

女客們紛紛面露歆羨。

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曹壽的夫人趙氏,出身書香世家。父兄在朝中當官的當官,在四處行商的行商,清貴富庶兩不誤。

如今嫁了人,丈夫也是只手遮天的節度使。

仆婦與貴夫人低語幾句,曹夫人擡眼。

隔著人群,她徑直朝著宋矜看過來,微微笑道:“那位,便是謝先生的夫人吧?我在閨中便聽說過宋娘子,盼了這麽久,今日才見到。”

宋矜見了禮,不太習慣。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究著什麽。

然而不等大家探究出來。

趙夫人便道:“我與你母親是同輩的姊妹,說起來,你倒是要叫我一聲姨母了。從前在家中,就聽長輩說你自幼聰慧,可惜一直沒機會見面。”

女客們面面相覷,難掩震驚。

大家都是邕州人,誰都知道趙夫人清高得要死。

往日這種場合,只有別人想方設法和趙夫人攀關系,而且多半要被嘲笑戲弄一番。這還是頭一次,趙夫人一上來,便這樣熱切地與人拉近乎。

“夫人姿容輕盈,”宋矜微微含笑,註視著趙夫人,“叫沅娘有些不知道怎麽辦了。”

“那便叫姐姐吧。”趙夫人笑。

片刻間,宋矜便忙碌起來。

數不盡的女客湧上來,想要與她套近乎,宋矜一時間都有些抗拒。

女客都愛拉手、搭肩、甩帕子,宋矜卻最怕人突然靠過來。尤其是這些人都不熟,且一個個目的明確,弄得宋矜渾身上下都難受。

她一面應付,一面躲。

終於靠著錦鯉池的欄桿,望著遠去的女客,松了口氣。

宋矜腦子嗡嗡地響,迎著水面吹了會兒風,耳鳴才漸漸消散。旁邊傳來男子的交談聲,有些吵嚷,宋矜陡然意識到自己躲到男客這邊來了。

此時出去,貿然撞上了不好。

她默默站著,沒動。

樹蔭後腳步聲響起,宋矜想也不想,朝著前面疾步躲去。

順著漢白玉圍欄,繞過幾道鵝卵石小道,面前是一座黑黢黢的水榭。宋矜拎起裙擺,顧不上道路濕滑,倉促躲入水榭當中。

她走得太快,迎面撞上一個人。

宋矜心口猛地一跳,閃身為了避開對方,往圍欄上撞了去。

肩頭一沈,她被人扣入懷中。

熟悉的蘇合香撲面而來,緩緩透出墨香,冷意繚繞。擡眼間,果然對上了謝斂漆黑冷靜的眉眼,黑暗中竟有幾分無奈。

“是我,莫怕。”謝斂道。

宋矜心跳得很急,額頭滲出細細的一層汗,聽話地吐出一口氣。

她頭暈目眩,因為驚嚇過度手腳無力。

一時間靠在謝斂懷中,沒有動。

“我……有人跟著我。”宋矜輕聲說道。

話音剛落,外面的腳步聲再次近了。

但停在水榭外,遲遲沒有進來。

謝斂撩起眼簾,淡淡瞥向水榭外的人,眸色冷冽。闌珊燈火處,暮色無邊,一時間安靜得只有頭頂的樹葉簌簌作響,偶爾落在水面上。

遠處霎時傳來一陣喧嘩。

一行人腳步急促,混雜著喝高了的興奮感,勾肩搭背沖了過來。

“何按察使!您瞧見謝先生了嗎?”

“不如一起喝一杯?何大人……只要您不嫌我們酒令行得爛就成……”

何鏤冷聲道:“前面。”

眾人微怔過後,才意識到他說謝斂在前面。他們也沒多想,只以為謝斂酒量不行,躲在水榭裏醒酒去了,竟也提著酒壺闖了進來。

宋矜避無可避,擡起扇子掩面。

眾人都楞在原地,彼此四顧,然後撓了撓腦袋,“……會佳人啊……這酒後會佳人,謝先生到底年輕,會佳人也無可厚非……”

文人官宦都風流,酒後狎妓很常見。

平日裏大家也不避著,彼此還會約著一起,然而換成謝斂就很奇怪。

彼此對視一眼。

最終閉嘴,不敢再造次。

哪怕謝斂如今沒有官職,是罪人之身。但那又如何,眼前的青年短短一月餘,便已經制定下來足以令嶺南改天換地的新政,潛鱗遲早要扶搖直上的。

宋矜微微擡扇,擋住了眼睛。

她有點想笑。

看來是誰乍見了,都怕謝斂。

不止她。

在一眾眼巴巴的目光中,謝斂容色冷冽如常,垂眼時眸色溫和了幾分。他不著痕跡往前,擋住女郎大部分身子,眸底漆黑專註:“這是我家娘子。”

眾人陡然噤聲,面上大窘。

唯有何鏤猛地擡眼,徑直朝著謝斂看過去。

謝斂不閃不避,徐徐擡眼。

青年長眉淩厲,骨相清正,依稀仍是汴京城中內斂持重的模樣。隔著數點零星的燈火,他仍遍身孤寒,然而牽住了身側的青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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