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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子規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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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子規血(三)

他似是意外,瞳孔微微一顫。

宋矜連忙收回目光,剛剛看到的畫面卻沒有從腦海中消失。她記憶裏好看的手沾著淋漓的血,順著指骨,往指尖下一滴一滴墜落。

由此可見,章永怡下手極狠。

官場上的師生,到底和學堂裏的夫子學生不一樣。她一時間,既覺得兩人關系甚篤,又好奇謝斂到底犯了什麽錯處。

才讓章永怡對他動起板子來了。

“家裏人都還好?”章永怡問她。

宋矜對他行了禮,點頭道:“家人都好,母親也準備前來道謝,只是病情尚未痊愈,只好暫時等等。”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章永怡目光很親切。

章永怡將戒尺丟開,看她時,眼底多了幾分欣慰和笑意,又說:“轉眼這麽大了,瞧著也確實好了。這裏不大幹凈,向文,帶沅娘去你母親那,你母親必然也掛念著她。”

宋矜忍不住看向謝斂。

不過半日沒見,他的臉色更蒼白了。而章永怡所說的不幹凈,指的明顯也是謝斂身上的血,但好端端的刑部侍郎,又怎麽會滿身是血?

“世妹隨我去母親那坐坐吧。”章四郎道。

宋矜遲疑了一瞬間,還是看向章永怡,問道:“謝大人,他……”

她才一出聲,除了謝斂,所有人都朝她看過來。

宋矜有些局促,輕聲道:“謝大人的臉色,看起來失血過多了。若是再不止血,恐有性命之虞,章伯父。”

四周岑寂。

只有竹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落了青石滿地,疏影斑駁。

謝斂周身紺青衣袍暗沈,面無血色,悄無聲息地立在竹林下,仿佛隨時便要融進黯淡的影子裏去。但空中血腥味浮動,令人難以忽略。

良久。

章永怡道:“含之便隨四郎一道,到你師母那拿藥去。”

-

三人一道,章四郎卻一言不發,一個人悶頭走在前頭。

主人家不說話,宋矜也跟著沈默。

但隔得這樣近,她能聞見謝斂身上濃烈的血腥氣,遠比今日上午還要強烈,幾乎徹底將他身上的墨香蓋住了。

行走間衣袂翻飛,裸露出他蒼勁的一截手腕。

從他指尖滴落的血跡,是有未包紮的傷。

她看著走遠的章四郎,心中思忖。

片刻,宋矜從荷包中倒出一粒藥丸,對謝斂道:“這藥丸益氣補血,效果向來不錯。”

謝斂走得慢,但步子比她大。

他驟然止步,身形晃了一下,烏黑如霧的眸子慢慢聚焦,緩聲說:“不必。”

眼前的少女眼含擔憂。

謝斂終於遲緩地、疑惑地察覺到,她似乎有些奇怪。她向來忌憚他,也曾仇視他,心裏不知道藏著多少對他的不利推測。

但她,有什麽好擔憂的……

“謝大人。”女郎出聲。

在他回過神來之前,額頭便被人輕輕探了一下。

對方手指柔軟清涼,風一般掠過去。如果不是她的衣袖帶起一陣苦澀的風,微癢的呼吸灑在他下頜處,他幾乎要懷疑那是一陣幻覺。

“高熱。”宋矜說著,又補充,“看你面色,失血恐怕極為言重。”

謝斂點墨般的眸子眨了一下,他略帶苦惱地皺了眉,又舒展開。

他終於察覺到,自己的意識變得很鈍。

失去了平日裏的敏銳,有些場面,他應付起來便有些無所適從。譬如眼前說話的宋矜,她捏著丸藥,又說了句什麽,反正他耳邊嗡鳴聽不清。

謝斂沒有動作。

對面的少女僵持好久,終於伸手握起他的手腕,給了他一顆淺褐色的丸藥。

終於,他聽見她說:“吃了它。”

他短暫地抿唇,終於聽話擡手。

但就在這一刻,謝斂支撐良久的意識,終於徹底崩潰。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胸口扯嗆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閉眼前,他只看到宋矜驚慌的臉。

……真是,奇怪。

溫熱的血濺到宋矜臉上,她顧不得抗拒,伸手去扶謝斂。

但男人身形高大,連帶著她也摔跪在地上。她摔得抓緊謝斂,卻察覺到,他身上的衣裳幾乎已經要被血浸沒透了。

他是連命都不打算要了不成?

宋矜無語至極,一邊將藥丸塞入謝斂口中,一邊呼喚章四郎。

謝斂果然傷勢太重。

只是傷勢從何而來,章家的人卻諱莫如深。反倒是不久,秦念就匆匆來了,進去看了一眼昏迷的謝斂,又咬著牙出來賭氣。

宋矜坐在紫藤下發呆。

秦念猛地撲進來放聲大哭,將她嚇了一大跳。猶豫片刻,宋矜準備轉身離去,卻被秦念抓住了袖子,那小姑娘瞪著她,說不出來是什麽表情。

“怎麽了?”宋矜問。

秦念抽泣:“都怪你,都怪你……我阿兄完了,他這回徹底完了。宋娘子,虧我阿兄對你這麽好……他又不欠你們宋家什麽!他真是瘋了……”

這話沒頭沒尾,卻令宋矜心臟被捏緊。

她矮下身,又問道:“謝大人怎麽了?他可是被我阿爹的案子牽連了?還是別的?”

秦念捂臉大哭,惱怒地推了宋矜一把,猛地站起來,“你什麽都不懂,你什麽也做不了,你滾開!”

宋矜被推得一個趔趄,跌坐在草地上。

“阿念!”不遠處有人喝道,宋矜顧不上站起來,與秦念一道看過去。

謝斂不知何時醒了。

他披著件寬松的霜色道袍,未束的長發順清臒的側臉垂下來,被風吹起幾綹發尾。整個人形銷骨立,蒼白淡漠的臉上,唯有眉眼墨色深郁。

不過是立著這麽一會,雪白的中衣便被血染透了,紅得刺眼。

謝斂卻恍若未覺,只道:“我在朝中得罪了些人,這些日子身邊不安全。宋娘子,你如今也見到了我的模樣,此後還是聽我的囑咐為好。”

宋矜不語,看著低咳出血跡的謝斂。

他明明是天子重臣,又是次輔章永怡的學生,連首輔傅也平都默認他與傅瓊音來往。等閑的人,謝斂便是想得罪,恐怕也得罪不了。

她想起秦念說的話,心口跳得很快。

幾乎是一剎那,宋矜就有了計較。

她站了起來,拎起裙擺便朝謝斂走了過去。

謝斂似乎有些意外,靠在深紅的門扉上,垂著眼看著她走近。宋矜走到他身邊,坦坦蕩蕩地擡起臉,說道:“大人與我說幾句話吧。”

藥香終於蓋住了他身上的血腥氣,宋矜緩慢松了口氣。

對面的人退後一步,宋矜擡手便關了門。

不顧外面秦念的驚呼,宋矜快速地開口:“我阿爹涉及的皇陵案,是否與太後娘娘有關?……前些日子那些流民,既然是太後娘娘召來逼宮的官兵。謝大人明明是殺了私兵,逼迫太後娘娘幽禁長樂宮,不應該是立了大功嗎?”

謝斂坐在桌前,眼睫低垂。

他此時褪了束冠,倒有些閑雲野鶴般的清朗。但說出來的話,依舊單薄冷冽,不帶半分情緒,“你便是猜對了,這些話說出來,卻是大不敬。若本官有心,你今日便要被滅口。”

“謝大人何必總是嚇我。”宋矜不滿。

“太後雖被幽禁,其黨羽卻被陛下重用了。”謝斂倒了杯水給她,卻咳得水灑了半盞,“你阿爹的案子,陛下與他們,都不大滿意。”

宋矜抿唇,有股難言的怒意。

但她這麽久以來,也知道皇陵案一時之間,完全不可能翻案。故而她避開這件事,只問他,“那你呢?秦娘子……秦念說,你不太好。”

謝斂終於擡起臉,直視她。

對方長眉淩厲、黑眸深沈,她從前總覺得過於狠辣絕情,如今終於緩緩品出一點深沈持重來。

他說:“宋娘子,你可知道我手上,沾著多少人的血?”

宋矜啞然。

他又說:“我這樣的人,再是位高權重,不也該下場淒慘?”

其實他說得一點也不錯。

只是一個人對自己這樣理智清醒,就成了一種殘忍。

“可是……”宋矜和他談不上什麽情分。

相反,她對他更多的是猜忌。但此時此刻,她還是有些說不出來的壓抑難過,至少謝斂做的所有事……很難用單純的好壞來評判。

“可是阿念和章四郎,還有章世伯……”她忍不住喃喃。

謝斂搖頭,他喝了口水,“宋娘子,我手裏的人命不下萬條。這麽多人裏面,總是有冤魂的,總有替死鬼,你難道不該為這些人氣惱嗎?”

宋矜猛地顫抖了一下,她猛地想起自己的父兄。

但她看著眼前風輕雲淡的謝斂,又忍住了那股忌憚,再次說道:“無論如何,謝大人是我的恩人。若是有朝一日,我有能力,必然會幫謝大人。”

對面的人沈默握著水杯,搖了搖頭。

但在宋矜的目光下,他還是說道:“皇陵案的漏洞,原本是你父親交給我,從太後母家拿回贓款補西北的缺。原本彈劾宋閣老之後,本該收押在刑部,由老師審理,卻被趙寶截了胡……趕在老師上書之前,便密殺了你父兄,老師只能保住宋閔。”

宋矜已經有了差不離的猜測,但親耳聽到,還是悲從中來。

她忍住酸澀,道了句謝。

“老師那裏,有你父親留給你的親筆信。”謝斂語氣溫和了些,“宋娘子,今日之後,宋家便遠離這些紛爭吧。”

宋矜沈默著,點了點頭。

他說得對,既然太後黨羽仍在,宋家現在也未必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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