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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汴城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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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汴城雨(二)

宋矜收回目光,不再亂想。

宅院內卻傳來匆匆腳步聲,蓑衣仆從提燈追來,一頭鉆進雨裏,攔住了謝斂,“大人,老爺請您留步,還有樁棘手的事,要與您共議。”

仆從說完,又轉過頭來,瞧著宋矜道:“宋娘子,夜色深了,您還是先回去吧。”

宋矜十分難堪,她攥著袖子,“可是我真的有要緊事……”

如果見不到章永怡,她就真的沒有人可以去求了。

母親病得昏沈的時候比醒過來的時候多,弟弟才十歲,已經在詔獄那樣的地方關了十來日。況且說是查案,那麽久案子都沒審訊,只是將她阿爹阿兄關在裏頭,再傳出一個畏罪自殺的消息。

這樣莫須有的罪名,她靠等等不到任何公正。

“世伯可曾看了我阿爹的信?老伯,求您讓世伯看一眼……”宋矜十分緊張,連嗓音都有些哽咽,求道,“我父兄死在了審訊前夜,如何只有我弟弟……他才十歲。 ”

母親遭逢兩次打擊,已經病得失去生念。

要是再來一次,她恐怕連明日都挨不過去,宋矜不敢想象自己失去僅有的兩個親人,她該如何。

仆人皺著眉,他抖了抖滴水的蓑衣,行了個禮,“節哀。”說完,側身避開宋矜,提著燈籠請謝斂先行,“此時,沒有人敢見宋娘子,望娘子見諒。”

宋矜冷得瑟縮一下,忍住了淚意。

她抓緊了裙裾,在門房一疊聲的驚呼中,拐過門廊跟了上去。

“宋娘子,你這是擅闖朝廷命官府邸,是要拉去官府打板子的!”門房氣得跳腳,蓑衣都顧不上披,一股腦追過來要拽住她。

誰能料到病弱閨秀能無賴起來!

門房想要攔住宋矜,偏偏少女身形輕盈,避開他往前撲去。

只是廊廡被雨水澆濕,宋矜的繡鞋滑過水痕,瞬間就要往前摔去——

檐外冷雨澆入廊廡,燈火明滅間,走在她前面的青年廣袖翻飛,隱現瘦削蒼白的腕骨,纏著一道朱砂色的細繩。

慌亂間,宋矜一把攥住了謝斂的袖子。

濕透了,是冰冷的。

她滑撲向前,踉蹌摔跪在濕漉的地上,頭上的帷帽往後一栽,鉤落她草草梳成的發髻,只剩帷紗蓋在她烏濃的發上。

地上積水濺到她衣上臉上,宋矜狼狽得眼睫一顫。

謝斂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眸色清冷,垂眼看她抓住他袖子的手。青年彎腰,撥開她細白冰冷的手指,沈默片刻才說,“宋娘子,縱然老師見你,也無法為你父親翻案。”

宋矜的眼睛蒙上霧氣,她有些不甘地想,謝斂方才明明是讓門房帶她進去的。

可她喉嚨堵得很厲害,說不出來話。

宋矜別過臉,避開他冰冷的目光,滾燙的眼淚順著眼尾往下爬,癢得她肩頭顫抖。

“可……”宋矜一個字一個字說,她哆嗦著,用沾了泥水的手攥緊衣擺,“謝大人,可我阿娘和弟弟,不能出事了。”

謝斂垂著眼,註視著眼前的少女。

他是記得宋敬衍的女兒的,自幼病弱,在京城外的別院養大。

她如今的困局,除了老師章永怡,確實也沒有人敢出手幫她。能想到來求老師,也確實算得聰明,可偏偏她不知道其中的關竅,求人也求得這般無措。

“你的弟弟不會死。”謝斂道。

女郎微微一怔,蹙起的眉舒展了些,杏子眼裏的霧又濃了。

她嗓音柔軟,輕聲問他,“真的?”

謝斂從她的神態中看出幾分嬌氣,指腹掠過她涼膩的發絲,撩起幾分癢意,他不動聲色收了手。他居高臨下,從她手裏抽回最後一片衣袂,語氣依舊冷漠,“你若想見老師,也不該與我一起見。”

果然,她克制住了本能流落的脆弱。

看他目光再度戒備起來。

宋矜腦海亂作一團,卻又比任何時候想的東西更多。

彈劾阿爹的是謝斂,經手這件事的卻是北鎮撫司,就是要避嫌也不是這個避法。本屬於刑部的案件,落在了北鎮撫司,而刑部的謝斂卻又這樣告訴她。

這背後,恐怕與黨系有關。

但靠她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

女郎眼底的霧氣還在變濃,仿佛隨時會化作一滴露水,顫顫巍巍要滑落。

她又露出無措來。

“起來。”謝斂側臉,淡聲道。

宋矜仰起臉,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提被泥水浸透的衣裙。她一手抓著帷帽,一手抓著散落的烏發,還要提起裙裾,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眼看著要摔進泥水裏去。

謝斂沈默片刻,隔衣扣住她的小臂,托她起身。

女郎眼底又是意外又是驚恐,著急著和他劃分界限,猛地起身,卻一趔趄往前撲去,險些栽入他懷中。

宋矜恐懼到臉色慘白。

她想也不想往側面一避,猛地摔倒。

謝斂眸色微暗,神情如常,冷眼看她避如蛇蠍的眸色。女郎撞在木欄上,一聲悶響,疼得本能倒吸涼氣,但眼底的恐懼卻散了。

謝斂收回手,再度撿起被她撞翻在地上的燈籠,徹底收回目光。

他擡眸看了一眼夜色,撿起燈籠轉身。

宋矜靠在欄桿上,冰冷的雨絲往她臉上拍,好一會兒才澆滅她心口熱度。

她整理好帷帽,正要戴上,原先跟著謝含之的仆從卻又折返過來。他表情有些尷尬,顧左右言了幾句其他,才不太確定地道:“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陳大人,為人最是豪爽,送娘子若是有什麽難處,陳大人必然會秉公處理。”

不等宋矜回答,仆從便急急走了。

宋矜自小不是長在父母膝下,對朝堂上的事情甚至連耳濡目染都沒有,此時才仿佛,真的抓到了一根稻草。

她出了門,撿起自己的破燈籠,折返回家。

到家已經很晚了。

只有廚房還點著一盞燈,宋矜推開門,廚房裏也走出個胖胖的婦人。

婦人揉了揉發花的眼睛,連忙過來扶宋矜,嘴裏喋喋地溫聲抱怨道:“娘子可真是嚇死我了,本要去接你,家裏的夫人又放不開。”

宋矜取下帷帽,周身都濕透了。

好在這些日子雨大,家裏倒是不缺水,蔡嬤嬤早就給她熱了洗澡水。

蔡嬤嬤伸手,摸了摸女郎蒼白濕潤的臉頰,又探了探她的額頭,看她滿身狼狽的泥水,“快些換了濕衣裳,泡個澡,可千萬莫要發燒了。”

“這就去。”宋矜應道。

蔡嬤嬤的水裏煮了艾葉,苦澀溫熱的藥味彌散開,宋矜這才感覺到強烈的疲倦。

她半闔著眼,有些睜不開眼皮。

蔡嬤嬤瞧著少女柔美的側顏,細長的眉微蹙,烏濃的眼睫低垂,墨緞般的長發勾在蒼白臉側,重重燈影下如洛浦仙子。

蔡嬤嬤無聲嘆息,為宋矜肩頭淋驅寒的艾草水。

這樣的容顏,就是放在京都的貴族小娘子中,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就是不論美貌,次輔家的女兒,自身才學也是一等一的好,也能稱讚一句才學冠蓋滿京華。

偏偏疾病纏身,偏偏父兄遭逢大變。

這樣的美貌,反倒令人膽戰心驚。

每次宋矜出門,那些人的目光,都令她恨不得將自家小娘子藏起來。

“娘子可千萬平安啊。”她提宋矜撈起長發,拿幹布巾子擦拭,蒼老的面容越發慈祥。

-

宋矜還是受涼發熱了。

她泡完艾水澡,本來是好了些的,結果下半夜卻越睡越冷,腦子就迷糊發起熱來了。起先一陣冷一陣熱,她睡不著,漸漸就意識也模糊起來。

往年春秋換季時,她是時常發熱咳嗽的。

今年一股腦兒咬牙堅持著,這麽久來,她雖然斷斷續續咳嗽,卻沒有發熱。

這回一下子病了,就顯得氣勢洶洶,渾身燒得冒汗酸疼,躺在被褥裏一動不能動。

宋矜意識一會兒清晰,一會兒迷糊,只能聽見外頭有人在吵。蔡嬤嬤的聲音混雜在裏頭,但是明顯蓋不過對方,大概是對方人多。

人多……蔡嬤嬤應付不過來……

宋矜迷迷糊糊地想著,她勉強睜開眼,喉嚨幹得發疼。

她想喊蔡嬤嬤,但一張口,力氣只能發出氣聲,嗓子砂紙磨過般地疼。

她伸手去夠著小櫃上的水杯,頭暈眼花,直接打翻了水杯。宋矜呆了一會兒,伏在床邊有些沒由來地氣惱,門卻被蔡嬤嬤推開了。

“娘子醒了?”她走過來,又給宋矜倒了一杯水。

宋矜喝了半杯,終於能說話了,“外頭是誰在吵?”

蔡嬤嬤沈默了一會,咬牙切齒道:“是族裏的人,二老爺家的太太領著人來了。”她氣得渾身發抖,竭力平靜著說,“二太太說,若是娘子不答應這樁婚事,族裏就要把這院子收回去。”

但這座院子,是宋矜父親早些年出錢買的。

只是那時候宋敬衍尚且年輕,才將將考上舉人,屋契上寫的是宋家祖父的名字。

宋矜心力交瘁,覺得厭煩。

她沈默間,紙糊的窗子外就噗呲一聲,一道銳器砸破窗戶,飛進來一只孩童玩的飛鏢,將將落在宋矜床前。

蔡嬤嬤氣得尖銳短促地叫了一聲。

她半分氣度顧不上,再次雙眼發紅地沖了出去。

瓦片和灰塵往下落,這座被雨水快要泡爛的屋子,徹底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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