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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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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雪

風雪是前半夜起的,殿外的長明燈都被風雪迷了眼。上書房中亦是燈火通明,新帝坐在椅子上認真地批閱著奏折,外頭北風呼嘯,無人出聲。

新帝即位不過月餘,若說起這位新帝,是先帝的第三子,雙名祝山。容貌昳麗,雙眉斜飛入鬢,長眸像兩汪深情的海,俊朗的鼻,線條分明的唇。他的母妃曾經是京城第一美人,他繼承了這優秀的皮囊,也繼承了那優越的教養。待人總是溫和有禮,可稱得上謙謙君子。

這樣一位溫潤君子,起先沒人會想到皇位會落在他身上。但是他即位後,手段卻又快又狠,接連而來的大動作,已經基本肅清了亂黨的殘餘勢力。朝堂之上,一片欣欣向榮。

李元從外頭進來,問小太監:“萬歲爺可休息了?”

小太監搖頭,看了眼簾子,“還沒呢,您勸勸吧。”

此時已經是後半夜了。

李元輕嘆一聲,搖搖頭,掀開邁進門去。他拉開一張笑臉:“萬歲爺,夜深了,您看……”這是暗示休息的意思。

陳祝山嗯一聲,並未放下手中的奏折,頭也不擡地問:“什麽時辰了?”

李元笑道:“子時三刻了。”

陳祝山批完手中的奏折,忽然動作一頓,問:“下雪了?”

李元點頭:“回萬歲爺的話,下了好大的雪。”

茫茫皚皚,從禁庭下到江安侯府。

陳祝山不語,李元觀他神色,揣度道:“天兒冷,萬歲爺還是早些休息吧,保重身體才是。”

萬歲爺還是三皇子的時候,李元曾經行過幾回方便。他明白自己能坐上這個位置,定然也是因為他曾行過的方便。他亦明白,萬歲爺並不如看起來那樣溫潤,萬歲爺是深刻不測的,輕易不要惹惱他。

他見萬歲爺神色沒什麽變化,又揣度道:“子時三刻,應當都睡下了。”

他不點破,這只是揣測。

今夜,溫慈公主與江安侯大婚。

他還是小太監的時候,曾見過還是三皇子的萬歲爺偷偷來看溫慈公主。因而,他才敢有此等揣測。

萬歲爺仍舊不語,沈默地往前走了幾步,掀開簾子,鉆入風雪裏。李元心驚,趕忙拿了鬥篷跟上。

“萬歲爺,外頭冷,您披上吧。”

陳祝山不動,任由他披上鬥篷,他看了眼外頭被吹迷了眼的地燈,又看向風雪。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墜,砸在軟綿綿的地板上。不遠處的檐角上的瑞獸張著嘴,似乎要把所有風雪都吞進去似的。或者換一種說法,這些風雪都是它們放出來的。

“李元,你以為,江安侯如何?”

李元又是心驚膽戰,江安侯助萬歲爺登基,想來是極好的。可是今夜江安侯又與溫慈公主大婚,他不知道如何開口。

只好低下頭賠笑:“奴才不知道,奴才只知道,江安侯生得十分好看。”

陳祝山輕笑一聲,伸出手去,接住了一捧雪花。

雪花落在江恒手上,大紅的燈籠被這北風吹得東西搖晃,下人們都已經退了。他握住手裏的雪花,用力一握,雪花被擠成一團雪球。他攤開手,雪球掉在雪地上,砸出一個不小的坑,即刻又被新的風雪覆蓋。

江恒轉身走到洞房前,夜是如此的寂靜,推門的聲音讓孟知語心頭一跳。

腳步聲越來越近,孟知語做好了準備,卻遲遲沒有迎來她預料中的動作。

江恒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夜已經進入後半夜,江恒卻此刻才踏入他們的洞房。孟知語由這小段的等待,似乎預料到她的未來。

江恒是個聰明人,她早知道騙不了他多久。

如此想來,她卻平靜下來。

在近乎凝固的空氣裏,江恒忽然開口:“夫人等了許久吧,不如同為夫打個賭,如何?”

孟知語不明白他的意圖,卻平靜地接話:“侯爺想賭什麽?”

江恒手指輕敲著桌面,他翹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他擡手拿起桌上的合巹酒,對著壺嘴喝了一口,不急不緩地說話。

“倘若夫人贏了,我便放夫人走,如何?”

孟知語還未曾回答,便從蓋頭的間隙裏瞥見他的鞋子,已經站在她的跟前。他俯身壓下來,蓋頭貼在她臉上,她微微側頭,流蘇落在她嘴角鼻尖,帶了些輕微的癢。

江恒的氣息噴在她耳側,“夫人明明有經驗,為何卻如此笨拙不堪?”

孟知語別過頭去,同他隔著蓋頭交流,“妾不知侯爺在說什麽?”

江恒抓住她下巴,微微勾過來,聲音很輕很細,“我很期待夫人能贏。”

北風一陣陣刮過來,紅燈籠被吹得穩不住自我,房間裏的蠟燭被吹滅,雪又從江安侯府下到禁庭。

·

孟知語是被阿幸叫起來的,阿幸是她的陪嫁丫鬟。她有些疲憊地撐起身,阿幸進來替她梳洗,另有丫鬟來收拾昨夜的殘局。

丫鬟是江安侯府的,對這位女主人卻並沒有什麽好臉色,她們帶了些微微的高傲,闖進來又退出去。

阿幸對她們的嘴臉十分不滿,她打抱不平:“瞧她們那樣子,姑娘就是脾氣太好了。”

孟知語搖搖頭,從首飾盒中拿出一支木蘭簪子遞給她,“別氣了,梳妝吧。”

她們高傲,因為她是溫慈公主。她脾氣太好,也因為她是溫慈公主。

溫慈公主沒有鬧脾氣的資本,甚至也沒有教訓她們的資本。

所謂溫慈,是為溫和仁慈,這不是對她的期許,不過是對賜名之人的彰顯。

她不過是個俘虜,是恥辱,她清楚自己的身份。

江安侯府的丫鬟們,有她們高傲的資本。她這個倒黴催的公主嫁過來的第二日,江安侯便從青樓帶回來兩名女子。從未見過誰家正妻嫁過來第一日,便被如此羞辱。

可見,江恒是真的不給她臉面。

既然江安侯不給她臉面,丫鬟們自然追隨著江恒的腳步,也不必給她臉面。

臉面不臉面的,於她而言,也不是必要的東西。不過阿幸十分生氣,好似她才是被羞辱的那個妻子。

阿幸對她的事不關己很煩惱,“姑娘,你可長點心吧。”

孟知語舉起手中的點心,遞給她:“喏,點心。”

阿幸:“……”

成婚第二日,江恒沒來,從青樓帶了兩個妓女回來。

成婚第三日,江恒仍舊沒來,又寵幸了一個小丫鬟。

成親第四日,江恒還是沒來,直接擡了一個妾室進門。

阿幸生氣得差點摔了房裏的屏風,作為當事人,孟知語沒什麽感想,她覺得侯府的點心確實挺好吃的。

不過短短一個月,她已經淪為了京中的笑柄。連天橋底下的乞丐都知道,江安侯夫人,溫慈公主,是多麽的可憐。

孟知語並不這麽覺得,她沒什麽好可憐的,反正江恒好吃好喝養著她,她昨日才剛逛了一條街的鋪子。

此事實在聞所未聞,以至於熱度經久不息,甚至傳進了那座圍墻圍著的宮殿。

陳祝山坐在富麗堂皇的龍椅上,聽完了朝臣的彈劾。他看向江恒,江恒慵慵懶懶反駁:“這是我的家事,不勞禦史公費心了。”

陳祝山沒說什麽,他不能說什麽。如他所言,這是他的家事。

何況溫慈公主,姓孟,而不姓陳。如今更是江孟氏。

於是話題便被這麽帶過去。

陳祝山靜坐在殿中,冬日寂寥,外頭沒什麽聲音。他閉著眼靠在椅子上,“長松,朕想出宮。”

長松握著劍,站在那兒。他是陳祝山最好的暗衛,最出色的手下,亦是最忠誠的。

長松道:“臣自當護衛陛下安全。”

·

出宮門的時候,天氣不算太好,北風夾雜著細微的雪,打向臉頰。簾子落下來,便將世界隔絕開來。

馬車又行駛了一段,便有市井聲音傳入耳中,他心中升起一股熟悉之感。在他還是皇子的時候,他可以隨意出入街市,那時他時常出門來,或者買一塊飴糖,或者買一個小糖人,而後帶給知語。

想起知語的時候,他微微仰頭,眼前浮現出她的臉。她的小巧的鼻尖,與微微下沈的嘴角,其實略帶苦相,但是笑起來的時候,又如同世上最後一陣春風。她的眼神是堅定而又頹唐的,有種世界崩塌的美感。她的盈盈一握的腰,落在他手心裏的時候,像一捧溫熱的水,在他掌心之間流動。他可以握住,也可以晃動。

在繁華的街市之間,富麗舒適的馬車之中,當朝天子坐在裏面,他微仰著頭,喉結滾了滾,氣息時斷時續,額頭上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如同凜冽北風,也刮出細微的雪。

謙謙君子,卻在肖想別人的妻子。

倘若那群言官能鉆進他的腦子,必然能把他們一個個都氣死。

當風停雪住,一切歸於平靜,馬車也停下來。長松掀開簾子,陳祝山下了馬車。他仿佛自帶一種貴氣,舉手投足間吸引旁人不自覺多看一眼。

無人知他是天子,只當他是富貴公子哥。

除了長松,還有好些人隨行。他們跟著陳祝山走近一條街巷,這時候,阿幸跟著孟知語正好出來。

陳祝山鬥篷上的細長毛隨風輕動,他停住腳步,笑得人畜無害。

“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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