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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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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燕瀾心尖一顫,他原本以為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想到令候竟將希望賭在了曇姜的身上。

燕瀾想到曇姜的狀態,不知道令候憑什麽做出的判斷:“除此之外,你都想了什麽辦法?”

令候:“很多。”

燕瀾:“隨便說兩個。”

令候道:“我雖然不擅長說話,總抓不住重點,但你必須信任我的判斷。你懷疑我,便是懷疑你自己,這是你之前的原話。”

燕瀾:“……”

話雖如此,令候還是如他所願。

畢竟借力需要通過燕瀾,他若心存疑慮,會影響禁術的施展。

“你首先得知道,撕心和其他頂尖怪物不同,他雖也在我族的連環封印內,但我族的封印對他的束縛和消磨,只起到輔助作用。奚曇融合武神劍,以及神殿的信仰之力,結成的那朵劍氣蓮花,才是至關重要。”

燕瀾當然知道,也僅有石心人,方能為劍氣蓮花提供力量。

令候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我想通過你手中那盞長明天燈,與身在神域的長明神取得聯系,將人間情況告知,集思廣益。但是,點燃天燈需要消耗大量法力,我這道分身支撐不起。”

再者。

莫說現如今人間濁氣叢生,汙染嚴重,九天神族難以下界平患。

即使三萬年前,若無奚曇,神族也不容易拿下撕心。

縱觀所有大荒怪物,無論天賦有多卓絕,依照相生相克的法則,神族之內都有他們的克星。

唯獨撕心是個例外。

燕瀾疑惑:“沒有能夠克制撕心的神?令候,如果武神劍不曾送出去,你難道也戰勝不了他?”

這種假設性的問題,令候無法準確回答:“若那天遇到撕心的是我,且武神劍還在我手中,我並不需要神殿,便可以像奚曇一樣結出劍氣蓮花,鎮壓住撕心。只不過,我最多可以鎮壓數百年。”

因為九天神族最見不得人間疾苦,他們天生的憐憫之心,在撕心的天賦下,實乃痛苦之源。

憐憫心越重,受撕心影響越深。

令候繼續道,“撕心能夠毀壞生命體的心脈,太初上神同樣是生命體,我的心脈再怎樣堅韌,也會逐漸碎裂,且無法像石心人一樣再生。大荒若無石心人,我們為了對付撕心,最後很可能也會特意打造出一種類似石心人的‘武器’。”

燕瀾心中微動,怪不得說這場劫數,唯有石心人可解。

石心人的確像是針對撕心而生的物種。

令候:“所以,該怎樣在短短時間內,令姜拂衣的劍氣爆漲到足以支撐劍氣蓮花,還能保住性命,成為我最頭痛的問題。”

令候遂將目光放在真言尺身上。

真言說,他窺見的未來場景中,姜拂衣朝他的方向喊了一聲“爹”。

今日清晨,令候抵達鮫人島,見到真言尺,感知不到神器中存在清醒的“神識”。

令候的時代,戰爭才剛開始,他不知道真言遭遇了什麽。

從結果推測,真言可能是渡劫失敗,也可能是在戰爭中受到了重創,靈魂險些消散,被言靈神戎語強行定在尺內,陷入混沌中。

如此,真言並不是在尺子裏窺見的那一幕。

應是通過聞人不棄的眼睛。

燕瀾正想詢問:“聞人不棄究竟是不是真言尺的器靈?“

令候微微頷首:“我詢問了他的過往,聞人告訴我,他自出了娘胎便身體羸弱,年少時才會練劍鍛煉體魄。我估摸著,聞人氏這個孩子,因先天不足,出生時便夭折了。聞人老家主想試試真言尺能不能救回兒子,強行使用了神器。”

真言經過三萬年的休養,逐漸從混沌中生出了一些新的意識,這部分意識在聞人老家主的牽引下,脫離神器,附身在了聞人不棄的體內。

新意識懵懂無知,完全接受人類的教育長大,對自身一無所知。

但他父親應該知道,活下來的並不是自己的兒子,才會給兒子取名聞人棄,與“器”同音。

“我教導聞人不棄喚醒真言尺,他嘗試多次,做不到。我想到的第二個辦法,便是施展禁術,通過你借用神力,強行將真言尺喚醒。然而此禁術僅能施展一次,我這道分身便會消散,你也會傷的不輕……”

先不說能否喚醒,喚醒以後,聞人不棄,亦或說真言能夠為姜拂衣做什麽,令候摸不準。

不敢輕易嘗試。

令候又去揣摩姜拂衣另外幾個“爹”。

不得不說曇姜極有眼光,挑選的劍傀全都天賦異稟,且是人間的大氣運者。

石心人的劍,令他們前期精進飛速,抵達人仙巔峰時,便成了累贅。

因為奚曇最初創造劍傀術,是為了懲治和控制一些禍亂人族的小怪物。

這就註定劍傀的修為,一定會遠遠低於贈劍給他們的石心人。

曇姜的下限,決定著他們的上限。

當曇姜魂飛魄散之後,她所鑄心劍便會隨她一起枯萎,劍傀術也就解除了。

他們全都可以像斷劍的無上夷一樣,突破限制,步入地仙,或許能直接抵達中後境。

其中商刻羽,一步登上人族境界的巔峰,也是有可能的。

“我想到的第三個辦法,是以禁術令他們當即突破,不必再去閉關進階,浪費時間。劍傀術雖解,可他們修行心劍多年,與石心人早已密不可分,屬於石心人真正的信徒。而他們皆為一方人物,各自的信徒也不少,尤其是修習醫道,濟世為懷的凡跡星。”

令候教導他們法咒,再由他們親手去修葺神殿,能為神殿補充信仰之力,便可以幫到姜拂衣。

能幫多少,令候同樣不確定。

所以也不敢輕易將這只能施展一次的禁術,賭在他們身上。

“第四個辦法……”

“第五個辦法……”

“第六、七、八、九……”

令候無可奈何:“這唯一的機會,你我還是賭一賭曇姜吧。畢竟真言和那幾個劍傀,都和曇姜關系密切,她比我更了解他們,也更了解劍氣蓮花,或許會有更好的辦法。”

燕瀾聽罷這些辦法,認同令候的分析,將這禁術用在曇姜身上最合適。

即使不合適,燕瀾也沒有收回傳遞給令候神力的手掌。

人生在世,總要對尚未發生的事情心存期待,才有可能迎來一個更好的結果。

而眼下,能令姜拂衣和曇姜母女團聚,在燕瀾看來已是一件好事。

不然,十一年前的分別成為訣別,將會成為她心中永遠無法撫平的傷痛。

燕瀾這一路與姜拂衣同行,最清楚她尋的是父親,牽掛的都是母親。

令候提醒:“凝神,護住心脈。”

燕瀾:“我知道。”

……

時值黃昏,海上殘陽似血。

姜拂衣正全神貫註的幫漆隨夢壓制撕心,倏然,寬闊的襦裙衣袖被身後湧來的罡風鼓起。

她轉頭,瞧見令候和燕瀾並肩立在海島岸邊,一人著淡雅簡單的月白布衣,一人穿繁覆貴氣的玄色長袍,都被一層淡淡的金光籠罩。

兩人中間,是他們相擊的手掌。

姜拂衣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只發現隨著金光濃郁,燕瀾開始站立不穩。

想到令候對待燕瀾的嚴苛,姜拂衣眉頭緊皺,暫停為漆隨夢輸送劍氣,想去問一問。

卻見兩人相擊的手掌,整齊的朝前方海域推去。

兩人周身的金光順著手臂,匯聚到手掌,最終在海面上空旋轉出一個光環。

和之前出現在令候後背的光環基本一致。

姜拂衣在海底神殿的圖畫上見過,每位太初上神的背後,都畫著一個光環,看來不僅是他們身份的象征。

神力源源不斷的自兩人掌心湧出,光環越闊越大,如一輪不斷攀升的烈日,顛倒了這片海域的晝夜。

一道麒麟幻影驟然自光環內鉆出,懸停在上空。

這道麒麟幻影姜拂衣也不陌生,《歸墟志》裏曾經飛出來過,令候的衣衫袖口,同樣繡著麒麟雲紋。

“借取神力的禁術,大致如此,你是否記下了?”令候詢問。

“……”燕瀾緊要牙關,抽不出力氣回答。

“這連環封印,其內也蘊含著我的法力,我的元神可以穿透入內,出其不意的從撕心手中救出曇姜。但在這個過程中,需要你獨自支撐禁術,術法一斷,我使不出神力,便會消亡在封印中。至少,你也得撐到我將曇姜救出來……”

令候言罷,收回手,閉上眼睛。

元神出竅,融入麒麟幻影內。

那道烈陽般的光環,便由燕瀾獨自支撐,他的脊背反而比之前挺的更直。

姜拂衣看著麒麟虛影光速沈入海中,消失不見,隱約猜到令候可能是去救她母親的魂魄。

為她改命的契機,是救她母親?

也就是說,母親原本……

姜拂衣的胸口一陣悶痛。

母親被撕心拘禁了十一年,都還活著,如今又知道石心人是撕心的克星,姜拂衣想過母親會很虛弱,沒想到母親竟會在此時散魂。

是她打開海底神殿,借用神殿突破,被母親感知到的緣故麽?

所以她在岸上的這十一年,母親僅僅是因為心有牽掛而在硬撐?

姜拂衣後怕極了。

原本對於令候跨越光陰來改她的命格,她的感受並不深,畢竟真言尺的預言尚未發生。

她一貫只看眼前,鮮少為未知耗費情緒。

可如今姜拂衣忽然發現,她差一點就失去母親了,上次的分別險些就成為訣別,她才真正從心底感受到那幾位太初上神的恩德。

領悟了他們舍身救世,對於這世間的意義。

姜拂衣心中充滿感激,但恍惚之間,她想起自己似乎還要感謝一個大荒怪物——絕渡逢舟。

絕渡逢舟離開紅塵之前,為了救燕瀾,暗中和她結了契約。

他誕生於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遁”,能令結契者擁有天道贈予的一線生機。

上次在萬象巫,姜拂衣覺得這道契約似乎並沒有被用掉。

那麽,真言尺會在觸碰到她外公時,窺見三萬年後她的劫數,莫非就是天道給她的一線生機?

姜拂衣正思索,胸腔內新生的心臟倏地開始狂跳。

怎麽回事?

她擡起手捂住胸口,眼眸一厲。

僅一刻便明白過來,吸收過海底神殿的力量之後,她的劍心和那朵劍氣蓮花建立了聯系。

這是來自劍氣蓮花的預警,撕心的力量正膨脹著朝她的位置靠近。

應是沖著燕瀾來的。

“越前輩,幫我保護下漆隨夢!”姜拂衣捏起小劍,想去擋在燕瀾和令候前方。

又覺著小劍未必有用,打算學著外公即刻剜心鑄造一柄蓮花劍,反正神殿附近,她再生劍心並不難。

唯一不確定的,是她鑄劍的速度夠不夠快,能不能快過撕心。

不管了,總要嘗試才知道。

姜拂衣正準備剜心,卻見麒麟虛影“嘩”的從海面鉆出,背後追著十數條似利箭一般的冰晶觸手。

令候從入定狀態中醒來,喊住姜拂衣:“別動。”

姜拂衣慌忙停下動作。

令候拂袖一揮:“走。”

海島上的幾人腳底光芒閃爍,人影變得虛幻,消失不見。

海面光環減弱,麒麟速度變慢。

冰晶觸手纏上那一刻,麒麟倏然變為一縷光線,令它們纏了個空。

太陽已經落山,當光環縮小合攏成一個光點時,這片海域徹底陷入黑暗。

那十幾條冰晶觸手並沒有縮回海水裏,它們似鬼魅一般在海面上扭動,象征著捆綁人類的種種苦痛。

撕心帶著恨意的冷笑,隨著海浪湧向鮫人島的方向:“你們真以為我誅散不了她的魂魄?呵,我只是想要折磨這些石心人罷了。”

……

鮫人群島上遍地明珠,散發著幽幽熒光,點綴著極北之海上漫長的黑夜。

“君上!”

越明江落在令候身邊,見他捂住胸口,向前踉蹌,慌忙想去扶他。

又怕僭越,在旁猶豫不決。

令候頃刻站穩,示意他不必慌張:“我無礙。”

越明江擔心:“要不要我啟動歲月梭?您還是立刻回去吧?”

令候搖了搖頭。

姜拂衣才剛落地,就瞧見漆隨夢在她右手邊暈了過去。

他被撕心影響,原本正在打坐凝氣,忽被法術傳送,遭受了一些反噬。

通過滄佑劍,能感知到並不嚴重。

姜拂衣先扶住左手邊險些倒下的燕瀾:“你怎麽樣?”

燕瀾一聲“沒事”堵在嗓子眼裏,啟唇便是一口血湧出,緩慢昏在她的肩頭。

姜拂衣費力撐住燕瀾,緩緩蹲下,讓他靠在自己懷中坐著。離近了才瞧清楚,燕瀾臉頰和頸部的皮膚,浮現出細碎清淺的蛛網狀裂紋。

上次姜拂衣借用涅槃火的神力,也曾出現過這種情況。

且他的心脈,似乎遭受了損傷,姜拂衣焦急的看向令候:“燕瀾這借的什麽力?”

“我本體的神力。”令候微微皺眉,“這套禁術對他而言,比我以為的困難很多。或者說,我高估了自己轉世為人以後的承受能力。”

“那他……”姜拂衣心口滯了滯。

令候將她的擔心看在眼裏:“還好,閉關靜養一陣子便會恢覆。”

姜拂衣呼了口氣,又忐忑著問:“君上,我娘呢?”

令候望向鮫人島上最巍峨的那座宮殿:“魂魄歸位,要比我這借來的法術更快。”

這話意味著救回來了,姜拂衣目露感激:“多謝。”

道謝雖然太過膚淺,卻又不得不說。

“只不過……”令候頗為疑惑,“撕心比我從外部推測的更強一些,他好像已經可以強行突破封印,卻在刻意推遲,不知意欲何為。可惜我這道分身能力有限,感知不到。”

他話音落下,一群鮫人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

“什麽人?!”

為首的鮫人護衛見到姜拂衣,忙招呼同伴退下:“是姜夫人的女兒。”

姜拂衣原本想和令候說些什麽,被打斷之後暫且擱置:“麻煩幫我找幾間空房。”

鮫人護衛忙說:“諸位這邊請,我家王早就為諸位準備好了。”

姜拂衣道了聲謝。

等安頓好他們,姜拂衣按捺不住,想先去看望母親。

她從燕瀾的房間裏走出來,見到令候站在院中,微微躬身,像是在觀察墻角水潭裏的一簇珊瑚。

姜拂衣停下腳步:“君上不需要休息?”

“我在等你。”令候直起身,朝她望過去。

他立在明珠雕琢而成的燈籠下,被暖光籠罩,周身似乎也在散發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曇姜神魂歸位,不會這麽快醒來。而我這道分身即將消散,有些話,想和你單獨聊幾句。”

姜拂衣略微怔忪:“消散?”

瞧令候的氣色,看不出任何異常。

她還以為禁術的反噬,全被燕瀾承擔了。

令候指了下自己的心口:“分身心脈脆弱,已經瀕臨碎裂,忍著罷了。你無需露出這般神色,只是一道分身而已,消散後,我會從本體蘇醒。”

姜拂衣思緒萬千,想要說些什麽,又不知道他這道分身還能撐多久,便不再廢話,等他說正事。

令候:“你也不必拘謹,我想和你聊的是些私事。”

姜拂衣揣測:“武神劍?”

令候的確要說武神劍。

姜拂衣的性格太像奚曇,受人點滴之恩,時刻銘記於心,令候憂心此事也會成為她的一個枷鎖。

令候道:“我當年決定舍劍救你家先祖,是我一時興起,也是你家先祖的造化。然而你們石心人竟總想著將神劍還給我,並無必要,如今奚曇和曇姜,已為我鎮守撕心三萬多年……”

姜拂衣沒等他說完:“他們並不是在為您做事,而是在做分內之事。”

令候:“但是……”

姜拂衣:“我知道您是想安我的心,可是外公在我心中是位大英雄,被您給說成狗腿子,這不合適吧?”

令候:“……”

他換另一種說辭:“好吧,武神劍已經從一定意義上物歸原主,自你開始,你們石心人再也不虧欠我什麽。”

姜拂衣:“您指的是我和燕瀾?”

“自然。”令候看向她的目光,略帶幾分感謝,“燕瀾天譴之身,幸得有你不離不棄的護他伴他,武神劍之於我的意義,也不過如此。”

姜拂衣攏眉:“我和燕瀾的結伴互助,是出自相處來的深厚情誼,並不是因為欠債和還債,不能被您拿來這樣抵消。”

令候解釋:“我明白,我的意思是順便……”

姜拂衣說:“一碼事歸一碼事,此事不存在順便。我這人向來較真,認為世上無論哪種情誼都該是純粹的,倘若夾雜其他,就會變了味道,我很不喜歡。”

令候陷入沈默,又說了聲“好吧”:“姜拂衣,你說奚曇總愛躲著我,是討厭聽我講道理,實際上我和他講話,如同和你溝通,鮮少能夠完整講完一句話。”

姜拂衣:“……”

不曾想堂堂上神,竟會介懷這句調侃,她訕笑:“不過,君上您有句話說的不錯,石心人與您之間的虧欠,一定會在我這裏做個了斷。”

“哦?”

“據說石心人一脈單傳,我娘只可能有我一個女兒。我若因為鎮壓撕心而力竭,您的神劍雖然就此消失,卻並未辜負神劍原本應該背負的使命。等同將神劍還給您了,是不是?”

“這並不是我想看到的結局。”

“再說我活著……您當年贈劍給我家先祖,除了憐憫之心,還想以我家先祖證人神之道。我娘天生意識殘缺,恐怕很難修成神,如今只能指望我,我若證道成功,神劍同樣完成了應盡的使命,對不對?”

令候卻反問:“你是否清楚修成人神的難度?”

“我知道不容易。”姜拂衣雖然從未朝這個方向努力過,但似外公這般驚才絕艷,竟將心思全都放在了尋找真愛、繁衍後代上,人神之路究竟有多難,可見一斑。

“你恐怕並不是太清楚。”說起此事,令候的容色凝重不少,“姜拂衣,非我潑你冷水,這番話,我對你家每一位先祖都曾講過。”

“您說。”

令候微微仰頭,夜空不見星月,僅有濃厚詭譎的雲層,大雨將至:“從大荒到人間,人族至今沒有真正的成神者。第一個修成神的人類是最為艱難的,因為此人不僅要修成神,還必須成為太初上神。”

“啊?”姜拂衣楞住。

“若非如此,我何必將自己的神劍融為太初之力,贈給你的先祖?在我們九天神族,唯有九上神擁有太初之力,其他神族,只擁有九天清氣。”

姜拂衣虛心求教:“區別究竟是什麽?”

令候緩緩講述:“太初,乃渾沌初開時,世間最純粹的一股力量。其中,這股力量又分為九種不同的體系,我們九個,分別誕生其中,各修各道。隨後誕生的一眾神族,都是遵循我們開辟的道統而存在。人族不在這九種道統內,按道理說,永遠也無法修成神明,獲得神力……”

令候一口氣講了很多,想起自己有可能講不清重點,疑惑著望向姜拂衣,“我這般解釋,不知是否清晰?”

姜拂衣凝眸思索:“我大致能懂。”

九上神如同岸上的九座燈塔,開辟了九條成神航道。

人族不在這九條航道內,無論怎樣在大海上航行,始終無法上岸。

人族想要上岸,需要一個人類開辟一條新航道,上岸成為人族的燈塔。

該怎樣上岸,九上神也不知道。

他們誕生於太初,天生便是燈塔。

唯一一個曾經接近海岸的人類,就是姜拂衣的鐵匠先祖,卻也沒能上岸。

她詢問:“我可以這樣理解麽?”

“有些差別,不過,按照你的理解也沒問題。”令候認為沒必要講的太清楚,她反而會更迷糊。

“您說的沒錯,我對修成人神的難度,確實了解不足。”修煉可以憑借決心和毅力,悟道實在太難了,姜拂衣開始覺著沒戲。

見她似在沈思,令候望一眼燕瀾的房門:“你莫要指望燕瀾悟出此道,他雖已歸屬為人族,依然身懷神族根基,他的成神之路,始終是在武神的道統上。否則,他無法施展禁術向武神借用神力,哪怕武神是他的前世。”

姜拂衣擺了下手:“我不會指望燕瀾先上岸當燈塔。您救活我家先祖,是想讓我們證道,結果我揣著您的神劍,還要您轉世為我照亮前路,算哪門子的報恩,先祖更不會心安。”

和石心人糾纏數萬年,令候聽見“報恩”兩個字,就禁不住有些頭痛。

姜拂衣笑道:“您先別慌,我雖說會努力,卻一定不會像我的先祖們,為了傳承武神劍而將繁衍後代當成責任。”

收起笑容,她的語氣逐漸低沈,“我拼勁全力都攀登不上的高峰,不認為我的兒女會比我強。或者說,當我有能力上岸成為燈塔,才會考慮要不要生兒育女。畢竟,我不忍心兒女也像我一樣,在無邊無際的深海巨浪中艱難漂泊,掙紮求生。”

姜拂衣覺著,但凡母親腦袋清楚一點,都不會選擇孕育子嗣。

可她也會偷著慶幸母親的不清醒,才令她們在今生有緣成為母女。

令候註視著她的雙眸,這一刻,清澈、悲憫、感恩、堅毅,同時出現一雙烏亮的眼睛裏。

他原本一直覺著姜拂衣像極了奚曇,卻在這一刻,發現她年紀雖小,某方面竟比奚曇更為通透。

或許,她真有希望……

令候沒有開口鼓勵,也沒再繼續和她談論此事。

他伸出手,接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水:“人間的雨,雜質頗多,沒有大荒的幹凈。”

姜拂衣仰起頭,濃雲正孕育著大雨,不知是自然現象,還是撕心即將破印造成的:“君上從溫柔鄉前來北海,一路看著三萬年後烏煙瘴氣的人間,會不會後悔將這片棲息地讓給了人族?”

“不存在‘讓’,戰爭過後,我族必須離開,大荒註定成為人間。再者,我這一路除了看到一些烏煙瘴氣,更看到一個蓬勃發展的種族,不斷突破極限,令原本荒蕪無序的世界,變得井然有條,豐富多彩。這與我族決定和魔族、怪物們開戰之時,預估的未來走向基本一致。”

令候提前窺見了未來,可謂是憂喜參半,“只不過,和我們的期盼卻相距甚遠。”

按照他們的預估,封印出現松動時,大荒怪物已是強弩之末,而人類也已進階到能夠誅殺怪物的高度。

不曾想,人族突破的進度,落後於他們的預估,且落後了太多。

因為他們沒算準,人間濁氣攀升的速度,竟會如此之快。

這些濁氣,是人族自己造成的。

而濁氣又影響著神族的連環封印,才令封印松動提前。

姜拂衣懂了:“九天神族算到了一切,唯獨沒算準人心。”

令候不語。

姜拂衣眼珠轉了轉:“這樣說來,您是不是連帶著低估了沈雲竹,也就是慧極必傷的能力上限?”

令候頷首:“以目前來看,他的排名確實低了點,可以朝前提一提。但他竟然想要被寫進第一卷 第一冊,太過離譜。”

姜拂衣向前湊了湊,壓低聲音:“開個後門,動一動筆的事情,便能平息一場禍患,您認為值得麽?大不了等他看過,再寫一行備註。”

令候稍作停頓:“這個時代的《歸墟志》,不在我手中,你不該來和我商量。”

懂了,姜拂衣長舒一口氣。

見她如釋重負,勝券在握的模樣,令候微微搖了搖頭,背過身去,凝視被雨滴打亂平靜的水潭表面。

“砰。”

姜拂衣微微側耳,似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令候這道分身撐不住了。

但他依然沒有消散,看來在這個時代,他還有一些心結放不下。

姜拂衣多少能夠猜到原因:“君上,我知道在您的認知中,燕瀾的存在,像是對您的一種懲罰。很多方面,他的確沒辦法和您比較,但對我來說,他已經足夠優秀。他有您的仁善,有您的智慧,有您的冷靜……他還有一樣您沒有的特質,也是您看輕他的真正原因。”

令候轉頭:“什麽?”

姜拂衣大膽擡手,指著令候:“愛自己。”

令候微微怔。

“燕瀾懂得愛自己,而我喜歡懂得愛自己的燕瀾。”姜拂衣指過去的手指慢慢收回,流暢的改為行禮,“很抱歉,因我令您遭受天譴,同時又很感激您轉世來到人間,贈我燕瀾相伴。”

她不知道這番說辭,究竟是能解一些令候的心結,還是火上澆油。

但這是她的真心話。

話音落下半響,也沒聽見令候回應。

姜拂衣擡起頭,瞧見令候這道分身竟然已經逐漸虛化。

隨後,飄散如星光。

目光追隨,她望著那些星光飄入天際,消失於視野。

背後傳來燕瀾虛弱的聲音:“阿拂?”

姜拂衣收回仰望天際的視線,轉眸向後方望去。

不遠處,燕瀾面色蒼白,扶著廊柱站在廊下,正凝視著她。

姜拂衣恍惚了一瞬。

“你在看什麽,看的這樣出神?”

“令候那道分身消散了。”姜拂衣朝燕瀾走過去,觀察他的氣色。

他皮膚表面的蛛網裂紋依然明顯,不知是不是被燈光晃了眼,姜拂衣似乎瞧見了一縷白發,“你這就醒了?”

“只是禁術反噬,沒有大礙。”燕瀾避了避她窺他頭發的目光,看一眼正飄細雨的高空,“你回來竟然不去看望母親,一直在這裏和令候說話?”

“正準備去。”姜拂衣雙手推他回房,“你先回去歇著,等我見過我娘,再回來好好感謝你。”

“你需要謝我?”燕瀾擒住了她推自己的手腕。

很想知道令候都和她說了什麽。

一夕之間,燕瀾發覺自己和姜拂衣之間原本就不簡單的關系,變得更為覆雜。

擔心她會認為欠了他,往後一門心思的補償他。

燕瀾想要和她說清楚,卻又不願阻礙她去見母親,也決定等她回來再說。

然而,不等燕瀾松開她的手腕,脊背倏地繃直,只因感知到一股威勢迎面而來。

姜拂衣比他更早感受到。

她心中大喜,這是母親的氣息。

母親醒來了。

就像母親每次睡的久一點,醒來發現她不在蚌宮裏,便會四處去尋找她。

旋即,姜拂衣的眼皮重重一跳。

母親是帶著殺氣來的,這股殺氣她也很熟悉。

年幼時好幾次被海怪纏住,脫不開身,母親沖過來便會將那海怪碎屍萬段。

母親平時溫柔似水,不說話時,瞧不出一點問題。

尋她救她時,那股瘋勁兒就會顯露。

此番,母親瞧見她左手推著燕瀾,右手腕還被對方擒著,指不定以為燕瀾在欺負她。

再說燕瀾猜也能猜到是曇姜,他清楚曇姜現如今的身體情況,怕傷到她,不敢抵抗,楞在那裏。

姜拂衣甩掉燕瀾的手,展開雙臂,轉身擋在他面前,及時大喊:“娘,不要傷他!”

曇姜的掌風中,潛藏著無數利劍。

這一掌原本是要打在燕瀾心口的,此時偏了下方向。

“轟!”的一聲,兩人背後的宮殿崩塌,頃刻成為廢墟。

那一排宮殿中,還住著漆隨夢和越明江。

越明江一路護送令候前來北海,為了趕時間,耗費大量真氣控劍飛行。如今好不容易停下來休息,一顆補氣的丹藥還沒吸收,突然被一股霸道的劍氣從房間裏沖了出去。

而漆隨夢尚處在昏厥中,幸好被滄佑劍保護了下。

一瞬驚醒,懵懵的從廢墟中爬了起來。

幾雙眼睛齊刷刷望向前方的女人。

曇姜散著長發,穿著鮫紗織就的軟裙,赤足站在院中。

她的五官更偏柔美,和相貌嫵媚的姜拂衣並無太多相似,但母女兩人的膚色都透著常年不見光的白。

姜拂衣素喜脂粉,添了幾分顏色,她則不施粉黛,白的透亮。

“娘……”姜拂衣開口先哽咽。

曇姜的表情則有些疑惑:“阿拂,娘這次睡了很久麽,為何一覺醒來,你都長這麽高了?或者,我還在夢中?”

姜拂衣快步上前,抱住曇姜,又喊一聲:“娘,我好想你啊。”

這個擁抱姜拂衣盼了多年,盡管來之不易,此刻依然有種不真實感,不由收緊雙臂,緊貼著曇姜。

也是因為貼的近,她能夠感知到母親的劍心,無論劍氣還是硬度,此時都遠遠不及她。

不知該怎麽形容,母親的劍心,像是蒼老了。

原來石心人的衰弱,是劍心先老。

曇姜感受到她情緒起伏劇烈,撫了撫她的背:“哪個讓你受委屈了,告訴娘。”

詢問時,她看的是燕瀾。

燕瀾瞧上去比她還更虛弱,顫巍巍朝她行禮:“伯母,晚輩燕瀾,是阿拂的……朋友。”

曇姜卻認真叮囑女兒:“阿拂,此人看上去不像好東西,聽娘的話,莫要與他交往,趕他離開。”

燕瀾:“……”

他手心冷汗冒了出來,誰都誇曇姜意識雖然不清楚,卻極有識人之能,竟給他這樣的評價?

而他卻不知如何辯解。

只能向姜拂衣投去求救的目光。

姜拂衣穩了穩情緒,松開曇姜,改為挽住她的手臂:“燕瀾和姜韌遭遇相似,後靈境也有個法力高深的心魔,但他們不是同路人。”

“姜韌?這名字好熟悉。”曇姜皺起眉,腦海裏逐漸浮現出一個渾身血淋淋的男人。

緊接著,一堆不連貫的畫面湧了出來。

曇姜眉頭緊皺,“原來是他。”

姜拂衣不知道母親想起多少關於姜韌的往事,猜著她是因為燕瀾後靈境的心魔,令她下意識聯想到姜韌,才會覺得燕瀾不是好東西。

“娘,您還記不記得,十一年前您送我上岸尋父的事情?”姜拂衣摸不準母親如今的狀態。

送她上岸那晚,母親瞧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清醒。

今日醒來,似乎又糊塗了不少。

是魂魄被束縛久了,剛回來的緣故麽?

曇姜微微茫然:“我送你上岸尋父?”

姜拂衣點頭:“對,那晚海上掀起一場可怕的風暴,您告訴我,咱們是能夠剜心鑄劍的石心人一族。當年我爹從海上路過,您覺得他天賦異稟,必成大器,鑄了柄劍給他,希望他學成歸來,救咱們母女出海……”

她觀察著曇姜的神色,將那晚的經歷講述一遍,“我上岸一直忙著尋找父親,最近才知道,您在騙我。咱們石心人留在海底,其實是為了鎮壓撕心。那晚撕心想要破印而出,您清醒過來,慌忙將我送上了岸。要我尋找父親,質問父親,只是您想讓我遠離北海的說辭。”

曇姜認真聽女兒講述。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意識不太正常。

在她的腦海裏,流淌著一條漫長的記憶河流,但這條河流不是淤積堵塞,就是常年結冰。

還有一部分雖然流速正常,卻時不時被大霧繚繞。

以至於曇姜很難分清夢境和現實。

而姜拂衣口中一個個耳熟詞匯,譬如“石心人”、“撕心”,宛如一股股強風,吹散了一些濃霧。

有關父親的記憶,在曇姜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伴隨而來的,是武神劍、大荒怪物、撕心、劍氣蓮花、連環封印……

她原本渾濁的眼睛,一點點明亮。

難怪小不點一樣的女兒,忽然長成大人,原來是從岸上回來的。

曇姜才剛亮起的眼眸,又微微一黯。

不必問,也知阿拂小小年紀去到岸上,吃了不少苦頭。

“竟已經過去十一年了……”曇姜怕她不高興,先解釋,“我並不是全都騙你,雖然有關你爹的記憶很模糊,但我真的贈了一柄劍給他,他也確實沒回來……”

姜拂衣嘆氣:“爹沒回來,是因為咱們家的劍傀術被下了兩相忘的詛咒。”

曇姜又是一楞:“詛咒?”

“應該不是詛咒。”燕瀾猶豫著插了一句嘴,“令候告訴我,應是伯母未雨綢繆,擔心劍傀來救,破壞封印,才將兩相忘寫入了劍傀術中。”

漆隨夢此時才從廢墟裏走出來,對此表示懷疑:“這和珍珠有什麽關系,為何我們兩個也會兩相忘?”

姜拂衣解釋:“我們石心人的術法,全都是寫在血脈裏進行傳承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就像我不懂醫道,一樣能夠鑄造出醫劍。”

她問曇姜,“娘,真是您寫進去的?”

曇姜思來想去,實在想不起來,搖搖頭,反問:“聽你的意思,你在岸上真的尋到你爹了?”

姜拂衣沒有回答,看向曇姜後方。

曇姜魂魄歸位,醒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感知女兒的位置,直奔而來。

在殿中為她護法的一眾人,她連眼睛都沒斜,只當是些魚蝦蚌精。

一路跑來,後方追著不少人。

見她們母女團聚,默契的沒有上前,待在遠處。

此刻姜拂衣望過去,視線從李南音、亦孤行、商刻羽、凡跡星和聞人不棄臉上劃過去。

她母親醒了,他們的情緒卻都頗為低沈。

估計是因為預言。

想起預言,姜拂衣的視線定格在聞人不棄身上。

他以往不會隨意將真言尺取出來,此刻那柄黯淡無光的尺子,被他斜插在腰間。

“娘,您記得他們麽?我沒找到哪個是我爹,只找到很多您鑄造的心劍。”

曇姜隨著姜拂衣轉頭,看向那些一路追著她的人,她的表情,是肉眼可見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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