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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舊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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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舊事(一)

我很後悔沒有事先向太醫署的人要些安神藥,以至於整夜都睡得很是不好。

半睡半醒之間,許多事,像冰下的激流,沖開堅固的封鎖奔湧而出。

陽光燦燦,照得眼睛幾乎睜不開。

——我該叫你什麽?

我昂著頭看著眼前的人,對他說:我可不像別人那樣,見了你就叫你殿下。

被我問話的那人擡眼,睫毛微微動了一下,眼睛倏而轉開。

他拿著一把小剪子,修剪著面前的綠葉,動作似隨意,神色卻認真。

——子燁。

他說著話的時候,潔白的花影招搖,香氣甜甜的。

我想起來,那是我的梔子花。

它是我溜出家門去街市上看熱鬧時,在西市路邊的花攤上看到的。小小的盆栽,花瓣如玉,馥郁誘人,我很是喜歡。

不過家人說,梔子花乃南方之物,不習北方氣候水土,就算照顧得再精細也難活。一般說來,到了冬天,它就會凍死。

我很是不甘心,天天盯著它,親自給它澆水捉蟲,期望它能夠長命百歲。

乳母說我有這工夫,不如到我父親的花房裏去照管照管他那些名貴的蘭花,一盆千金,不但比這梔子值當多了,我父親還會很高興。

我不以為然。在我眼裏,那些名貴花草是司空見慣了的,全然不如這株梔子新鮮。

不過如眾人所言,花期過後,這盆梔子就看上去一日不如一日。花瓣落盡,它的葉子也跟著萎靡不振。

家人又勸我,說這花種來也就活一季,如今已然算是壽終正寢,不如就扔了。

我堅決不肯,找來府裏最老的花匠,向他詢問。

那花匠倒是有幾分見識,細細觀察一番,對我說,花比人更認水土。既然是南方來的花,必定要用南方的土壤來種,方才能夠活得長久。

我聽了之後,轉起了心思。

南方的土,自是不易得之物。就算我求父親派人為我去南方取來,那山長水遠的,也定然是救不得急。故而唯一的辦法,只能是在長安城裏找現成的。

很快,我想起了一個地方。

京郊的同春園,是最大的皇家苑囿,裏面也有全京城最大的溫室,名叫榮春宮。

那地方有許許多多京城別處見不到的南方珍木名花,開建之時,據說光是從揚州運來的花土就有三百車之多。

恰在沒多久,聖上就游幸同春園,且按照一直以來的慣例,包括我們家在內的一眾重臣貴胄也在跟隨之列。

這一次,我破天荒地沒有推脫,條件是帶上我的那盆梔子花。

這場游樂,與從前的每一場一樣,規矩繁瑣且無聊。可惜喜歡去榮春宮裏賞花的人不少,我身為左相的女兒,總不能堂而皇之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挖土,於是,也只能頂著那身折磨人的行頭,堆起假笑,與那些同樣滿臉假笑的貴眷和閨秀們應酬。

當然,不少閨秀到同春園來,一大心願是見到齊王。

不過我知道她們註定是要失望的。因為聖上已經往齊王搶了兩次風頭,不會讓他有第三次機會。所以就算齊王住在同春園裏,聖上也不會讓他在這等場合出現。

而我,只惦記著我的花土。

這溫室之中也有梔子花,栽種不少,還遠比我那盆長得高大茂盛,且一直到當下仍然花朵盛開。我要下手的,就是它們底下的泥土。

既然白日裏不好作奸犯科,當然就要等夜裏。

我住的地方,離榮春宮倒是不遠。待得乳母和服侍的宮人們歇息之後,我帶上事先準備好的小布袋,溜出門去。

可當我似做賊一般,躡手躡腳地溜進榮春宮裏的時候,卻發現這裏竟是有人。

夜裏,榮春宮裏點著了一盞一盞的小燈,用於誘捕飛蟲。那昏暗的燈光裏,我看到一人站在那片梔子花從中,面前的地上擺著些果子,竟似是在祭拜。

許是衣裳拂過葉片的響動,那人發現了我。

“誰?”我聽他問道。

我自是不願意被人發現的,忙轉身溜走。

榮春宮很大,且一片一片的花圃之間,道路繁多曲折。幸好我對這裏還算熟悉,挑著能藏身的路,只往外頭跑。

可那人顯然也熟悉此地,且比我跑得還快。

沒多久,我的手臂突然被拽住,而後,被人壓倒在了地上。

這是一片露天的庭院,種著大片的梔子。幸好,倒下的地方是花樹之間的草地,還算松軟。我望著壓在我身上的那個人,睜大了眼睛。

將近十五,月亮圓而皎潔。

月光落在高高的枝頭上,映著雪白如玉的花朵,以及那張精致而殺氣騰騰的臉。

他的手,緊緊捂在我的嘴唇上。

“別出聲。”他低低道。

我渾身僵著,沒有出聲,因為我已經認出來那是誰。

齊王。

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不遠處的一陣腳步聲,有人提著燈籠在走動。

“……果真有偷花的賊?看清了麽?”

“看不清,只找到了幾只果子……”

“嘖,竟是荔枝?”

“典事,可要報上林署?”

“報什麽上林署?吃得起荔枝的是一般人麽,嗯?人走了便不必追了,這一片也不是什麽名貴花木,說不定就是哪個跟著聖上來的貴人,夜裏飲酒醉了亂走到了此處。既然什麽也不曾丟就算了,日後你們千萬入夜就要把門鎖好,真是,說過多少次了……”

“是是……”

那兩人就在不遠,說話清晰可聞。

我一動不敢動,齊王也一樣。

夜風之中,浮動著別樣的氣息。

那是梔子花的香,還有面前的人呼吸的味道。

溫溫的,一陣一陣,拂在我的鼻間。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在蹦著,很是清晰,也不知道是因為害怕被人發現,還是別的。

那兩人人又絮絮叨叨了一會,終於遠去。

直到聽不見了,齊王才將手松開。

我連忙推開他,從地上站起身來,一下躲出三步遠。

相較之下,齊王倒是從容。

他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看了看手上,然後拍了拍身上的土。

當那目光轉向我,我隨即又緊張起來,瞪著他。

“你已經把幾棵花壓壞了,再退,便要再踩壞一棵。”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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