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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解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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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解危

早上的時候達布來找過我,蒙古調來的糧食已經到了,就在城門外三裏處等候,只要我開了口,立刻就能運糧入城。

我想罵他見利忘義,在這種時候威脅我實在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但卻說不出口,他是對的,面對城中的數萬人口我竟然還不願意松口,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大家都自私。

“如今的拉薩城並不太平,你最好不要總是單獨行動。”胤禵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打斷了我咬牙切齒的思索,也克制住了我想立刻去找達布的想法。

胤禵披著湛青色的長袍,襯著蒼白的皮膚,在這大雪天裏顯得溫潤如玉。他嘴唇紅潤了些:“你瘦了不少,就算百姓們餓肚子,你也不能水米不沾吧?”

嘴唇被舉棋不定煎熬得發幹,我舔了舔:“哥哥說好必歸的日子已經過去三天了……”

胤禵一臉凝重地看著腳下的百姓,此時汗府大門已經打開,人群騷動起來,擠在最前邊的人伸出胳膊,將手裏捧著的碗遞到了發粥的丫鬟眼皮底下。

“我懷疑他們出事了,”胤禵輕聲道,“但搞不清楚到底是達布使了絆子還是京城不放糧。”

這時達布正好騎馬朝著我們的方向過來,他一身戎裝,正帶人巡城,被人群堵在了我們對面。他擡起頭來,對上我和胤禵的目光,六目相對,一時無話,卻都各懷心事。

“他的嫌疑最大,”胤禵瞇了瞇眼,“今日淩晨有蒙古邊境過來的隊伍集結在城外三裏處,是他的人,卻不知他意欲何為。”

頭上肩上堆滿了雪粒子的達布朝我們揮揮手,露出一副人生何處不相逢的笑容。

汗府門口的粥鍋已見底,分到粥的人卻還沒過半,我閉了閉眼睛,達布這一招踩實了我的小辮子,在這種時候我實在沒法無視近在咫尺的救命稻草,就像路邊餓殍無法拒絕擱在面前的佳肴一個道理。

“你要去哪?”胤禵拽了我一把。

我回頭看了一眼達布,朝樓梯走去,“要糧食。”

胤禵反應很快,立刻反問:“達布威脅你了?”

“交易而已。”

“他這種反覆小人定有後續。”胤禵還是不放手。

我嘆口氣,瞪著仍然穩坐馬背滿面春風的達布,咬牙道:“他要是敢耍花招,我就帶人去搶。”

“我現在就帶人去搶。”胤禵氣道,氣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就在這時,底下人群裏的喧嘩突然高漲起來,一個手抱嬰孩的老人和一個背著男童的女人雙雙跌倒在地,手裏的瓷碗摔成了幾半,嬰孩和男童幾乎同時大哭,引得本來靜寂的人群吵的吵鬧的鬧,你說我推了你,他說你擠了先,總之就是一片唉聲苦雨。

這時一名男子大聲說道:“族長老爺們,拉藏汗死了,但只要達瓦公主還在我們就不怕,讓我們見一見公主吧!公主為我們血刃仇人,殺了洛仁,我們感激她,但也有話想問問她!”

他的聲音悲戚哀涼,引得眾人紛紛附和,有人嘆息‘天神奪走了拉藏汗,卻留下了達瓦公主,是天神的旨意’,也有人應聲‘達瓦公主回來了,應該見見我們的’,還有因受不住饑餓和悲慘的折磨,啜泣起來的。

族長們面面相覷,山胸族長沈吟半晌,上前一步道:“有什麽話可以先跟我們說。”

人群先是沈默了一瞬,接踵而至的訴求聲卻高過了剛才,帶頭開口的男子高聲說道:“我們想問問達瓦公主,拉藏汗死了,她還要不要我們?她……還是不是藏人?”

山胸族長楞怔了一下,臉色黑下來:“達瓦公主為了糧食的事情已經好幾天沒合眼沒用膳了,汗府的存糧全都進了你們的肚子,如今僅剩下草篼裏的這些!半月來你們餓肚子,她也沒吃飽過一頓!誰?還要問她是不是藏人!?給我站出來!”

我擡腳要走,胤禵攔住我,“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準沒好事,你不應該出現。”

“……他們是我的族人。”我扔下這句話,三步並作兩步走下高聳的天臺樓梯,又穿過漫長的甬道,拉開半掩的汗府大門,便聽見被斥責至沈默的人群騷動起來。

兩位族長轉過身來看見我,均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族人們雙手環胸,雖然前後不一,但也極為隆重地朝我施了大禮,我單手環胸回禮,走下汗府的前門臺階,將跌倒在地的女人和老人扶了起來。

女人被碎碗片劃破了手,血流如註,孩童摔得滿臉是灰,哇哇哭叫不止。我轉過身看著一副副無辜的臉龐,大聲說道:“我們是藏原上的雄鷹,準噶爾殘忍暴虐也沒能滅了咱們,難道這鋪天蓋地的大雪和肚腹裏的欲望就要將我們壓倒嗎?”

眾人一時啞口無言,我牽住孩童的手,帶他走至粥鍋前,從丫鬟手裏接過一只嶄新的瓷碗和長勺,斟滿了瓷碗遞到他孱弱的手裏,“當年祖爺爺帶著五十六戶三百八十二個族人穿越冰天雪地的西北藏原時,遇到的風雪和饑餓比我們更甚一百倍,可他們如何?他們體恤弱小,優待婦孺,讓女人先穿暖,讓孩子先吃飽,因為他們才是和碩特部的希望,也正因如此,最後走出西北藏原,來到這兒的二十五戶八十九個人成就了和碩特部的歷史,沒有他們,就沒有今日的和碩特部!而我們呢?頭頂有屋脊可遮雪,身上有棉衣可防寒,再不濟碗裏也還有稀粥可入腹,可以說勝過當年萬倍,卻也不及當年分毫!今日才是斷糧的第五天,才五天的時間,就能讓你們為了糧食失了氣節嗎?你們有氣力爭搶激憤,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彎下身子扶起跌倒在地的婦孺孩童!你們……還是和碩特部的雄鷹嗎?”

人群裏的安靜將寬闊綿長的街道侵染得寂寥無邊,風雪從縫隙掠過,發出悠然的呼嘯,一個個頭上肩上堆滿了白雪的人巋然不動,像一座座啞了聲沒了靈的雕塑。最先跪下來的是一位顫顫巍巍的老人,他朝著城門方向阿尼的葬身之地連磕三個頭,泣不成聲,從他嗓子眼裏發出的嗚咽淒涼哀慟,在空寂高遠的曠野四方幽幽蕩蕩,讓人心中酸楚,不忍聽聞。

我看著族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跟著老人跪下去,風雪中站立的雕塑在一座座減少,忍不住流出了眼淚,阿尼,你告訴月兒,月兒到底該怎麽辦?

“我們仍是雄鷹,但敢問公主一句,雄鷹要如何熬過這個冬天?”那帶頭的男子仍然站立,滿面肅然,問了一個讓人人雙眼祈望的問題。

淹沒在渴盼的眼神中成為眾人存活的希望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我直到今日才懂,不遠處的達布伏身在馬上定定地看著我,他不住地把玩手中的馬鞭,不時瞟一眼城墻外的方向。

高臺上的胤禵神情凝重氣得不行,我知道他要是就在我面前的話肯定要說那個帶頭鬧事的人絕對是達布喊來逼我的,但就算是吧,這滿地跪著滿眼熱切看著我的百姓總不能都是演出來的?他只不過問了一個大家都想問卻問不出口的問題而已。

我與達布對視,嘆了口氣:“糧食今天就……”

突然,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一瞬間,從跪伏在地的人堆裏猛然蹦出三四個黑影,待我反應過來,及至看清楚奔向我那人猙獰的面目時,他已近我身前,右手從腰間抽出長柄彎刀朝我面門砍來,我全身的血液驟然覆蘇,本能地擡起右腳正好踢中來人的腹部,他悶哼一聲往後退了幾步,朝我砍來的彎刀帶著風從我額前掠過,劃落幾縷發絲。

耳邊的驚叫呼喊聲嘩啦一下猝然爆響,不容我看清周圍的情況,被我踢到的那人已再次卷土重來,我有了防備在他的彎刀朝我揮來的時候用左手截住了他的手腕,可這人身高八尺壯碩如牛,力氣何等大啊,他並不急於掙脫,而是順勢壓住我的肩臂,推的我連連後退,直到整個後背重重的撞在經幡柱上,他張大嘴巴哇哇大喊,竟是要為策妄和洛仁覆仇,用我這個歹毒女人的鮮血祭準噶爾部的亡靈。

我的左手被他的反力壓制得動彈不得,幾乎折斷般疼痛,便擡起右手橫掌劈向他的脖頸,正中風池穴,打得他搖頭晃腦,松開了拿著彎刀的右手,瞬息間他卷土重來揮刀砍下,我略一低頭,彎刀砍中我頭頂的經幡柱子,深深地嵌入木頭之中,我剛松了一口氣,卻只覺胸口處傳來一陣讓人眼前一黑的疼痛,腦中嗡隆一聲,整個身體都麻木了,僅剩下那處鉆心至極的痛楚逐級攀升,像是要把我吞滅。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摸了滿手粘稠溫熱的血液,一把短刀插在我的右邊胸口處,從刀口汩汩流出冒著熱氣的鮮血,幾乎眨眼間便將我青色的衣衫染透了。

那人左手仍握著短刀的刀柄,他瞪圓了眼睛,嘴裏嘰裏哇啦地痛斥,捏住刀柄,又朝裏壓了一寸,我腦中的弦崩裂,眼前的景象盡都模糊不清。就在此時,一個從天而降的黑衣人揮刀砍下,將那人握住刀柄的手從手腕處砍作兩截,那人跌翻在地,很快便被沖湧而上的軍士百姓打死。

我跌靠在經幡柱上,全身力氣隨著血液的流淌失了大半,輕飄飄地滑落,被黑衣人從半空摟住抱了起來,他眼裏有霧氣,驚慌失措地喚道,“月兒!月兒!”。

我看著他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張了張嘴,任憑鋪天蓋地朝我砸來的雪粒子撲打在臉上,聽見被紛亂的人群擋在好幾裏外的胤禵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聲,還有達布瘋了一般的大喊‘小七!’。這些不重要,都不重要,我擡起手來抹了抹眼睛,拉扯著最後一絲意識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點,不要白高興一場。

……

夢裏的視線似乎更清晰一些,把莘夕哥哥劍眉清眸的臉龐一一刻畫,無論是長長的睫毛,深黑的眼角,泛著琥珀色的晶瑩眸子,都在我漆黑一片無邊無際的夢境裏一點點綻放,慢慢地靠近我,又緩緩地退讓開,我夢到那雙眼睛靠在我的額頭,掠過我的臉頰,游走在我的耳畔,一聲又一聲地呢喃‘不要離開我’。我的身體輕飄飄地不由我控制,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走向更黑暗的盡頭,可我纏綿在那雙眼睛的悱惻漣漪中不願離開。

這是我漫長且悲戚的人生中的一個巨大難關,我差點就沒能挨過去,短刀正好插在了肋骨與胸骨之間的縫隙裏,割斷了血脈,拔刀之後三個時辰沒有止住血,直到我的臉已經蒼白得如同一張薄紙,寬深的傷口才終於沒再流血,說不清到底是曼巴的藥草起了作用,還是血已經流幹了。

人之將死的時候會顛倒夢境和現實,你以為醒著的時候是在做夢,你以為夢中發生的事情卻就在身邊。我看到秀水姐姐在煮茶,和卓,薩梅在唱歌,外面星光點點,我捧著一碗茶,竟是草廬的水,我哭著去拉姐姐的手,卻拽得一把虛空,我聽到莘夕哥哥壓著情緒斥責胤禵‘你身後幾萬大軍,身邊幾十個武備院的侍衛,可你竟然讓她變成這樣!’,可竟有人在我耳邊告訴我那是夢,莘夕哥哥回不來了,達布帶著糧食離開了,拉薩全城都被餓死了……

我能醒來是個奇跡,城裏所有的曼巴都無計可施,他們說我的靈魂已經隨著血液離開了。就連軍中治療刀箭傷頗有經驗的大夫也斷定了我會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去。而莘夕哥哥卻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在我床邊守了十九天,第十九個夜裏我醒來的時候,風雪早已消停了,他從青海調來的糧食及達布駐守在城外的牛羊都已發放給百姓,準噶爾殘部與大清達成停戰協定並退入伊犁,桑吉改名為噶爾丹策零,成為準噶爾部的新汗。

一切都重歸寧靜,秩序井然。唯獨緊緊握住我的一雙手倔強的不肯放棄,他面容憔悴,瘦削了不少,微閉雙眼,眉頭緊皺,就連在睡夢中也憂心忡忡。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白日,刺眼的陽光從高聳的窗戶射進來,讓我恍惚覺得不像是人間。我睜開沈重如鐵的眼皮,最先映入眼簾的床邊長桌上那支插在瓷瓶裏的桃花,透過洞開的窗戶射進來的陽光正好將花瓣上遺存的露珠包裹得飽滿剔透,生機勃勃。

這鐵定是夢,大冬天的哪來的桃花?

我身上沒有半點力氣,嘴唇幹涸得仿佛兩片枯葉,甚至感覺不到手腳軀幹的存在,好像整個身體唯獨剩下腦中的這一縷思維是我的,其餘都已不存在了。

“荒唐!七月生死不明,如何上路?他非逼死她不可嗎?非逼得我不認他這個父親不可嗎!?”胤禵怒氣沖沖的聲音顛顛簸簸地傳到我耳朵裏,像是在我耳邊說話,又像是在遙遠的地方怒吼。

“貝勒爺此言差矣,當年公主私逃離京,皇上不僅不怪罪,如今還要行冊封禮,這是好事兒啊。”這分明是個傳旨太監的聲音。

“十三哥,我們不能走。”胤禵悶悶地說道。

“我知道。”

只有三個字,卻熟悉地猛然一下激碎了我的夢境讓我清醒過來,我沒有力氣說話,卻能夠到那支莫名其妙的桃花,花瓶跌翻在地的聲音讓外面沒了聲響,就才一瞬,十三阿哥帶著驚喜的臉龐出現在我身旁,他緊緊拽著我的手,不停地問‘怎麽樣?哪裏不舒服?’,我張了張嘴,想要說出的一言半語都被烈火灼過的嗓子壓了下去,他將耳朵靠近我的嘴唇,我用微弱極了的聲音說了一句‘哪裏來的桃花?’

不只是他,就連胤禵也聞言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還用袖子粗魯地一攬轉身出去了,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十三阿哥撫著我的臉頰一直在笑,眼淚從他眼角處滑了下去也沒管,他俯下身來在我唇上親了一下,“你嚇死我了。”

我閉上眼睛感受那縷草草掠過的冰涼,彎了彎嘴角:“每次都要我快死了的時候你才會出現,這是什麽孽緣?”

“生生死死永相隨的孽緣,”他肉麻了一句,忍不住笑了,“反正孽緣也是緣,我認了。”

“我不,”我說不動話,但就是想說,“老天給了孽緣,我偏要把它換成良緣。”

“怎麽換?”他明知道我虛弱胡言,卻認真地陪著。

“你以後不準再離開我了。”我氣若游絲地說道,原本是玩笑話,聽來卻如此可憐。

“要發誓嗎?”他話裏帶著笑。

“要。”

“嗯……”他想了想,“我發誓今生再也不離開烏雅七月,若是有違誓言,就讓我斷子絕孫。”

我瞪著他,“你本來就沒有。”

“等著你給我生。”他毫不在意。

我氣笑了,“不要臉。”

他低下頭,在我額頭印了一個吻,輕聲道:“一個還不行,得生一堆,咱倆後半輩子不幹別的了,就生孩子,你說好不好?”

我想笑,卻覺得胸口疼笑不出來,只能小聲說:“那太累了,我不嫁了。”

“那可由不得你了,”他低喃,“老天指的緣,孽不孽的,將就過吧。”

我將臉埋在他頸窩裏,悶悶道:“老天看你欺負我,說不定要反悔的。”

“那咱們熄燈,不讓它看。”

我還是忍不住笑了,牽得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他猛然坐起身來,慌道:“壓到你了?”

我緩了緩:“沒,你一直半撐著,哪能壓得到。”

外間有人進出,他小聲道:“說了半天話也扛不住,你再睡會兒,等藥熬好了我叫醒你。”

他瘦了一些,顯得眼眸更加深邃,此時背著光,鼻尖嘴角的弧度是一種藏起來的好看,溫柔得整個人都似是要融在雪裏般。

我伸出手來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嘴唇,他眸子裏亮了一下,笑意濃濃地俯身親上來,在午後的陽光裏讓這個漫長又柔情的吻停留了許久,直到我嗅著他的呼吸慢慢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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