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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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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冷宮

進入臘月以後,天氣變得愈來愈寒冽,太陽躲在雲層後面俯瞰著大地,冷淡卻刺眼的白光將皇宮照射得燦爛輝煌,是要下雪了吧……

我跑上臺階才停下來把手裏提著的高底旗鞋套在腳上,薩梅跟在後面氣喘籲籲道:“早知如此,何必睡到現在!”

雖然雪還未至,但花廳裏坐著的女人們全都披上了棉袍,系著厚厚的圍脖……德壽宮熱成這樣,這些人捂這麽嚴實也不怕精致的妝容被汗淌花。德妃娘娘坐在上首,系著淡綠色的圍脖,抱著一個鏤花的手爐,腕上戴著五六個金光閃閃的鐲子。

我跪下來請安,盡量不去看她陰沈的表情。

八公主穿一身寶藍色的加絨旗裝,規規矩矩地坐在穿紅戴綠比她媽還招人煩的五公主旁邊,看上去頗有些無奈。

“真是個受寵的公主,睡到日上三竿,不叫就不來。”德妃嘴唇動了動,有些生氣。

我扶了扶歪了的旗頭:“昨晚看書看得晚,今早就睡過頭了,這不是來了嘛。”

周圍一片唏噓,晨昏定省的妃子們都有些心悸。

德妃冷笑起來,“你識幾個字啊?也會看書?”

這可冤枉我了,自從答應了十三阿哥要一字不錯學好滿文之後我可努力了,成天埋在書海裏兩耳不聞窗外事,昨晚八公主給了我一本滿文軼事集,是前朝的一個閑散王爺隨手寫的,用詞簡單又有趣,我就多看了會兒……

“額娘,她已經連著好幾日都沒去南書房的早課了,”五公主火上澆油,“金先生都氣病了。”

“五姐……”八公主小心翼翼地插嘴,還沒說下去就被五公主打斷了,“溫恪,你給我閉嘴,誰不知道她一入宮,你就鞍前馬後地拍馬屁,我告訴你,跟她這種人來往你遲早會吃虧的。”

八公主低下頭去沈默不語,五公主總是這樣欺負八公主,我都不知跟她吵了多少次。

“我沒去早課是因為金先生講的那些我跟不上,先自己學著呢。”我咬牙道,“你別在這兒顛倒是非。”

“哼!”五公主冷笑:“你以為南書房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地方嗎?”

“行吧,”德妃比她寶貝女兒厲害多了,廢話不說,直接扔了一本桌案上的書給我,厲聲道:“翻到第十五頁念一遍,錯一個字試試。”

明知道她不會輕易放過我,可當著眾人的面我也只好撿起來,竟是一本《滿文老檔》!就算金先生也沒那麽變態用這種級別的書來考我。

我不幹了,德妃就在這兒等著我呢,“學了幾個月的滿文,竟然連一頁書都念不下來,我還沒讓你翻譯呢!虧得你阿瑪還是當年的狀元,怎麽會有你這麽個笨姑娘!”

我鐵青著臉不想說話,自從入宮以來,這樣的狀況不知發生過多少次。德妃總是雞蛋裏挑骨頭地利用各種借口找我的麻煩,有一次我在禦花園裏遇到了她,竟被她以游手好閑的理由罰站在禦花園裏背了一整天的滿文。上月初三那天更甚,就因為她遠遠地看見彩月閣飄出一縷細煙,就浩浩蕩蕩地帶人沖了過來,若不是十四阿哥也在,千方百計地攔住了,她差點就把在院中點火把的薩梅帶走。

總而言之,就是我和老巫婆之間已經仇深似海了!

“額娘,”八公主試探著開口,“七月不笨的,她從來沒有學過滿文,我每天都教她一些,進步可快了……”

話沒說完,德妃橫眉豎眼,“你教她?你盤針學好了?編繡懂得很了?竟有時間去給別人傳道授業?”

八公主低著頭快哭了,我氣得咬牙切齒,德妃卻越說越來勁,罵我倆不撒氣,還怪罪到我們身邊人的頭上,非要打薩梅和八公主的貼身丫頭綠芽解氣,我為了從幾個惡嬤嬤手底下護住兩個小丫頭,連旗頭都擠掉了。

德妃氣得嘴唇青紫,雙手亂顫,烏煙瘴氣的德壽宮頓時亂作一團。

我抱著旗頭,拖著掉了半截的高底旗鞋從德壽宮出來的時候,雲層愈結愈厚,天卻越發亮堂起來,空氣中湧動著刺骨氣流,一時之間竟望不到頭,灰蒙蒙的如在燈下罩了一層幕布。

大雪來了。

雪花從天而降,冰涼刺骨地撲向人間,有的融入金色璃瓦蹤影全消,有的跌入枯幹花圃化為霜水。我伸手去接,可還沒等看清,就全化了,一時間,鋪天蓋地的大雪將紫禁城籠罩住了。

我嘆口氣,八公主被勒令回暖陽殿思過,薩梅和綠芽被兩個嬤嬤帶去了內務府,說要給她倆‘上課’,只有我被攆了出來,德妃說看見我連早茶都喝不下去。

正在犯愁要怎麽回彩月閣的時候,我擡起頭就看到了四貝勒,他單手支在頭頂上擋雪,正朝德壽宮走來,甫一看見我,四貝勒先是楞了一下,爾後放慢腳步站住了,朝我笑了笑,“第一場雪竟來的這麽突然。”

“也不突然了,”我現在的心情比這天氣還要陰沈,其實特別不想聊天,“一大早就開始醞釀。”

他笑了,眼睛彎彎的,“被教訓了?”

我有氣無力地點頭。

他思索了一會兒,看樣子並不想就這樣離開,“你知道這樣的天氣適合做什麽嗎?”

“睡覺?”

他哈哈大笑起來,沒有顧忌廊檐下走過的宮女太監投來的目光,“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美好的事情就該停留在美好的階段,一旦想把那種感覺無限期地延長,貪心就會像滿路荊棘一樣把它紮得鮮血淋漓,就連最初的那一點點美好,都會被消磨得一幹二凈。

這是一生中每次想起琉璃殿時都會想起來的話。

琉璃殿位於紫禁城東南角,建造別致,依附著三棵粗壯的梧桐樹以梁木穿插搭建而成,分為大殿和偏殿兩個大小不一的格局,殿頂及殿壁都用琉璃磚壘砌,大殿中央鋪設著金色的地板,一條人工開鑿的水道沿兩座殿繞過一圈,流入東邊的護城河。

我和四貝勒打著一把油紙傘走進琉璃殿,殿頂鋪滿了枯黃的梧桐葉,此刻大雪紛飛,梧桐葉已被雪花蓋了大半,雪光亮堂,穿透琉璃殿頂,曬在金色的地板上,銀色、金色、黃色錯亂交集,呈現出一片五彩斑斕。

紫禁城裏還有這樣的地方?我大為驚奇。在我看來,雪景最美不過邊西的雪景,皚皚萬裏、白雪茫茫,那般的蒼涼廣闊無法形容,哪裏想得到能人巧匠的手藝竟能打造出如此渾然一體的景致。

四貝勒抖落傘上堆積起來的雪,推開大殿後門。刺骨的寒風伴著雪粒子飛了進來,他撐起傘來,對我說道:“我帶你去看看更美的。”

盡管冷得渾身發顫,但我還是一下子鉆進了他的傘底下。

從大殿後門出來,是處雕零衰敗的小院,落葉厚厚堆起,無人打理。繞過偏殿,從一處荒草叢生的縫隙側身而過,便豁然開朗起來,雖然開闊之處冷風習習,白雪紛飛,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嘆。

數棵盛放的臘梅挺立於這片不知名的院中,蒼勁粗壯的樹幹相互交錯襯托,幾乎看不到院子的邊角,從花的顏色和長勢來看,全是有了年頭的素心臘梅,飽滿的花芯和澄黃的花瓣簇擁在一起,如同一片片金燦燦的雲彩。

我詞窮了,這會兒才意識到多讀書有多麽重要。

四貝勒將他的墨色棉袍披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便被他暖融融的氣息包裹住。

我‘呀’地要拒絕,他展顏一笑:“披著吧,你臉都凍青了。”

“我的袍子落在德壽宮了……”其實是被德妃手底下那幾個惡嬤嬤故意給扣下的,但我不好意思說。

他笑笑,“宮裏還習慣嗎?”

我長吸了一口氣,感覺這個問題可以以德妃老巫婆為主角說上三天三夜,可想到正披著老巫婆親兒子的棉袍,就怨氣開不了口,罵人張不了嘴。

“聽宮人們說你跟莘夕什麽都說,怎麽到了我這兒這麽別扭?”

我臉騰地紅了:“我哪有跟他什麽都說?我想說他也得願意聽啊。”

他噗嗤笑了,“我聽,不成嗎?”

我撅著嘴鼓著臉,“四貝勒,莘夕是不是總這樣?”

“他就小孩心性,”他輕描淡寫,將傘朝我這邊移了移,雪花在他右肩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層,潔白的雪粒將墨綠色的緞子衣袍襯托得鮮明,用黑線繡著的暗花顯出輪廓來。

“他才不是小孩呢……”我囁喏道,想起十三阿哥耍流氓的樣子,臉更紅了。

走進梅樹叢中,透過斑駁的樹影和茫茫雪幕,不遠處竟露出房屋的痕跡來,破敗的門窗顫顫巍巍地勉強撐著,窗戶紙早被風雪撕扯得半零不落。

四貝勒顯然對這個地方非常熟悉,他引著我從一處梅樹枝椏交錯在一起圍成的縫隙中低頭鉆過,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驚呆了,一直在想這世上竟有這樣厲害這樣調皮的小姑娘嗎?”

我趕忙道:“那時候不知道你病著,是我勝之不武。”

“是我太固執了,”他低頭用手拔了些樹根處的雜草,“我日夜兼程趕回京城,就為了贏那場賽馬。”

“為什麽?”我特好奇,“你好像非常想要那匹老黑馬,可你輸給他的大宛馬毛色亮麗,正值體壯,怎麽也值數百兩金子。”

他低了眉眼,半晌沒有說話,雪粒子打在樹枝上的聲音劈裏啪啦:“我的幼年是在奶母齊嬤嬤家度過的,直到五歲,我才第一次進宮。”

我瞪大了眼睛。

“我出生於戊年,甲子月,丁酉日,壬寅時,與額娘生辰相克,命理官認為我五歲之前不應該留在宮裏,所以還沒滿月就被齊嬤嬤帶出宮,和她的兒子女兒們一起長大。直到五歲生辰,宮裏才去人把我接回來。齊嬤嬤待我很好,她的家境不算大富大貴,但還是花重金給我買了一匹只有幾個月的小黑馬,小黑馬陪我學騎馬,學射箭。後來我入宮後,齊嬤嬤的兒子因為犯事被發配雲南,他們舉家南遷,再無音訊。”

“小黑馬就是……”我驚奇道。

他點點頭,“四歲的時候我騎著小黑馬跳河,摔在了石頭上,小黑馬的耳朵跌破了一塊,就是憑著這個,我才找到了當年被賣掉的小黑馬。”

我楞在那兒說不出話來,馬的壽命一般只有三四十年,算來老黑馬也已至遲暮,可四貝勒不僅沒忘了它,還滿世界找它,為了它帶病冒雨賽馬,竟這樣執著……而我無意中害他失去這麽寶貴的機會,可以拖出去砍了吧……

他仿佛看透了我,騰出一只手來揉了揉我的頭發:“有時候,失去的東西就讓它們隨風而逝吧,或許我這樣的強求倒不是一件好事。”

他把傘遞給我,從懷裏像變魔術似的拿出一棵矮小的幼苗,蹲在地上將它種了下去,我看著他一點點地將土夯平,仔細地拂盡幼苗上沾到的泥土,這樣的溫柔與武備院的肱骨極為不符。

“這都是你種的嗎?”我指著周圍的梅樹。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黑發上已鋪了一層雪,我忙將傘舉高了撐在他的頭上,他笑起來:“當然不是,這兒年紀最大的一棵素心臘梅已經百年了。”

他側頭的一瞬間我似乎在他脖頸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像是一塊玉,還是一塊紅黑色相間的玉……跟斷炎翡特像……我睜大眼睛,可他轉過頭來衣領擋住後便一點也看不到了。

不會吧……皇上把我的斷炎翡給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怎麽會?

我肯定眼花了,被凍得腦子不清醒。

“心情好點沒?”他笑,“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兒來,呆一會兒就好多了。”

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還會心情不好啊?”

他楞了楞,隨即笑了,如寒星一般的眼睛卻波瀾不興,透著一種運籌帷幄的驕傲,好像天下間並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亂了方寸:“大家都是人。”

這個人溫柔又有分寸,還掛念一匹幼年的馬兒幾十年,我覺得好像走這一遭,重新認識了他一遍。

金先生點我名兒的時候,我正杵在筆桿上睡得酣暢淋漓,所以他提著戒尺,帶著一副永遠不變的嚴肅表情站在我身旁的時候,我被嚇得直蹦起來,左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筆帽印兒,周圍傳來嘰嘰喳喳的嬉笑聲。

“達瓦公主,你來說說,剛才臣講的這首《詠四面雲山》有何絕妙之處?”

“什麽山?”我眨眨眼睛。

只聽四周又爆發出一陣大笑,金先生並未發火,但不代表他不生氣,他將戒尺在手中上下敲打幾下,耐心地說道:“《詠四面雲山》。”

“只怕她連名兒都聽不懂罷,”五公主溫憲輕蔑一笑,然後用漢語重覆了一遍這首詩的名字。

“不急,”金先生對我說道,“你先說說它的成詩年月和背景,再背也不遲。”

“背?”我瞪大了眼睛,八公主還在暖陽殿思過,沒人幫我,可我又不想在這些人面前跌面兒,只好結結巴巴道,“這首詩是……是……描寫一座山的。”

五公主等人再次哄堂大笑,完顏蝶人好,實在看不過去了便輕聲提醒:“這首詩是……皇……的……避暑……”

我咬著嘴唇努力聽,但實在分辨不清,便順著她的口型說道:“這首詩是王二八寫的……”

話音剛落,金先生就已氣得跺腳,他伸出戒尺拍拍我面前的桌子怒道,“大不敬大不敬,這首詩是當今皇上詠嘆承德避暑山莊三十六景之一的佳作,什麽王二八王二九的,你學了滿文這幾月,連這區區一首短詩也背不上來嗎!?”

我默默地伸出手去,金先生卻沒有打下來,他狠狠嘆口氣,“打了也白打。”

說完轉身就走,剛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孺子不可教也。”

我氣死了,想起還答應過十三阿哥要好好學滿文,這樣他就會看得上我了,可是昨晚吃了凍有些著涼沒睡好,今天上課便打起了瞌睡,壓根沒聽幾句。

咬咬牙下了決心,我決定今晚就把這首詩給抄會。

窗外大雪紛飛,屋內雖然暖和,但久久握著筆的手也早已被凍得冰涼,我放下筆,合在嘴邊輕輕吹了吹,問道:“幾遍了?”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我轉過身去,看見早已靠在暖爐旁邊睡得流口水的薩梅,她懷裏抱著一摞紙,被我搖醒,一個翻身坐直了,嘴裏還念念有詞道:“……雨過風來緊,山寒花落遲……”。

我狠狠嘆口氣,重又拿起筆來,“我問你,抄了幾遍了?”

薩梅這才清醒過來,伸開雙臂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迷迷糊糊地數著懷裏的紙,半天才說道:“才有十九張。”

我看了看窗外已經黑透了的天,緊緊咬著嘴唇耐住性子,重又鋪開一張紙,蘸了蘸墨,寫道:“珠狀崔嵬裏,蘭衢入好詩,遠岑如競秀,近嶺似爭奇,雨過風來緊,山寒花落遲……”,接著又忘了下面的詞,我咬著筆頭,細細回想著漢文的‘……亭遙先得月……’在滿文裏要怎麽說,又想著‘亭遙先得月’的下一句是什麽。

薩梅將懷裏的一摞紙翻得嘩啦嘩啦響,然後拉長了音說道:“下一句是……樹密顯高枝。”

“對對對!”我松了一口氣,“樹密顯高枝……”

這時,花嬤嬤提著一個食盒走了進來,笑道:“大小姐來了南書房沒回去,奴婢們想定是在苦讀詩書,便送些吃的過來。”

薩梅瞬間來了精神,躍起老高,笑嘻嘻地接過食盒來,邊狼吞虎咽地撿了兩塊玫瑰糕吃,邊說道:“正餓得慌呢。”

“姑娘可慢著點,上次去了內務府‘學規矩’,還沒吃夠苦麽?”

薩梅一聽就蔫了,默默地吃東西不說話。

我擱下筆挪到她們身邊,還沒把糕放到嘴裏,僵冷的手一麻,糕點就掉到地上去了。

花嬤嬤碰了碰我的手皺眉道:“大小姐的手爐呢?”

薩梅連忙握了一把我的手,驚道:“怎麽冰成這樣?早上出門的時候太急,我忘了把手爐帶過來了。”

“哎呀,”花嬤嬤跺腳,“那得趕緊去取一個來,這夜深了,天兒會更冷的,抄寫文章是手頭上的活計,沒有手爐,就算暖爐燒得再熱乎,也是沒用的。”

薩梅二話不說便道:“那好,我現在就回彩月閣去取。”

花嬤嬤忙道,“走吧走吧,外面下著雪呢,地上滑的很,我幫你打著點燈。”

她們踩著咯吱咯吱的雪離去,南書房一下子安靜下來,我瞧著桌上厚厚的一沓紙,嘆了一口氣,要什麽時候才能把這首詩背下來呢?不過一想到只要背會,就能背給十三阿哥聽,我立馬就不累了,簡直神清氣爽,十三阿哥堪比清腦逍遙丸。

我歪著頭靠在桌上,瞧著窗外撲簌簌落下來的雪花,這裏的雪細膩溫柔,邊西的雪卻粗狂猛烈,打在人的臉上生疼。不知阿尼在做什麽,下雪了,他肯定坐在央宗殿裏大口喝酒,大聲唱歌。說不定良心發現,會抽個空想想他可憐的小孫女正在千裏之外思念他……

墻上點著的燈突然發出滋滋的聲音,閃爍了兩下就熄滅了。

頓時整個南書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楞了一下,窗外的雪落聲更加清晰起來。

我摸索著站起身,回想了一下,點燈的火折子似乎擱在琉璃燈盞下面的方臺上,便小心翼翼地朝那裏走去,可待我摸到那兒,卻發現方臺上空無一物。

真是倒黴,我心想,要不就待在這裏等薩梅回來吧,她們身上一定帶著火折子。

可就在這時,南書房朝向北面的門突然吱呀地響了一聲,仿佛有人推門進來了,我心裏咯噔一下,本能地往後退,卻被橫亙在身後的椅凳撞得叫出聲來,我捂住嘴,忙站住了,卻發現除了暖爐裏迸裂的火花聲,並無其他聲音。

我有些奇怪,這南書房是崇文殿的內書房,風不可能吹進來,這麽一想,心裏更是打起了鼓,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找人。

正在這樣想,窗外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披散著長發一晃而過,卻真真實實地映入我的眼中,可怖極了。

我全身都繃緊了,但腦子還算清醒,這麽拙劣的手段,定是五公主和宛兒等人想出來嚇唬我的,便罵道:“有本事就別玩這些陰的,出來跟本公主打一架,我保準打得你跪地求饒。”

話音剛落,一只濕漉漉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嚇得心跳漏了一拍,借著窗外的雪光,那只手長著又長又尖的指甲,血肉模糊的模樣簡直令人作嘔。我頓時穩不住了,大叫一聲便掙脫開來,憑記憶朝門邊逃了出去。

直到跑到崇文殿外的甬道邊,我才驚魂未定地喘口氣,雪下的很大,沒多長時間便在我頭上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層,我回頭去看,漆黑的甬道裏什麽也看不見。

我本不怕什麽鬼神之說,可剛才的那只手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範圍,我使勁擦著手腕上沾到的鮮血,拼命扼制住狂跳的心,卻發現自己迷路了。剛才摸黑看不見,不知是從哪個門逃出的崇文殿,又蒙頭亂跑了一氣,如今在四處漆黑的甬道裏,竟不知處於何方。

杜自芳閑來無事的時候總喜歡跟我講一些中原的奇聞異事,其中不乏牽扯到紫禁城的鬼怪故事,什麽冤死的宮女,消失的太監,或是自盡的妃子,無不充斥著血仇怨恨。那些離奇的情節本沒有什麽,甚至不值一哂,可放在如今的情景中,我只差沒有嚇癱在地上了,阿尼總說我膽子很大,什麽也不怕,可他老人家沒有見識過這紫禁城的陰森黯然,四周漆黑一片,長長的甬道往前看不到頭,往後也看不到底,我轉了兩圈,竟然發現自己連來處去向都分不清楚了,大雪紛然,竟一點人聲也沒有,我摸著濕漉漉的墻壁本能地往前挪動腳步,卻突然被一雙手摁住,沒等我叫出聲來,已被這雙手一把拽入了墻壁上的一道門內,跌在了厚實的雪地上,我驚慌失措地爬起來,就看見前方的斷壁殘垣裏染著血紅色的亮光,三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滿面血汙地看著我,我坐起身來連連後退,那三個女人卻朝我沖了過來,連推帶拽地要將我拖入那處破敗的殿宇內,我擡起腳來踢開左邊的女人,沒等轉身跑開,又被另一個女人拖住了,“救命啊!”我還未喊出聲來,便被捂住了嘴巴。

那幾個女人將我拖到四面透風的屋內,屋子正中央擺著一口碩大的銅缸,裏面堆著厚厚的雪塊,一個年老的女人正往裏澆滾燙的熱水,另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坐在銅缸旁邊,正拿著一把短刀,在一點一點地割手臂上的肉,割下來便扔入缸裏,血液順著她的手腕流入雪水中,滴濺到缸壁上,再加上這屋子裏充斥著的無端惡臭,我差點就吐了出來。

拖著我的女人將我推搡到銅缸旁邊,倒水的老女人用渾濁的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後對那女人說,“脫了。”

那女人二話不說,上前來便撕扯去了我的外衣,老女人拽住我的手,褪去我輕薄的底衣,露出左肩來,她的力氣大得可怕,從懷裏摸出一把刀,然後毫無遲疑地在我左肩後背處劃了下去,冰冷的刀片瞬間穿透了我的皮膚,從刀口滲出來的血珠子滾落到銅缸內,融入到混濁不清的雪水中,疼痛徹底驅逐了寒冷,可那女人絲毫不在意我的顫抖,將手裏的刀轉了個方向,在我背上畫起了花樣。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我幾乎沒有時間去害怕去猜測或者去想逃跑的方法,便已被她們幾個傷的連痛都喊不出來,咽在了嗓子裏。

就在這時,一個黑色的影子突然躍進來,他飛身上前踢翻了拿刀的老女人,指著要沖上來的幾個女人喊道:“你們反了不成?”

可那幾個女人根本不知什麽是怕,她們瘋了一般朝著他跑過來,只見他避開一個,踢翻一個,扭著另一個的胳膊氣得亂罵。

我以為救我的是恰骨伊,可冷靜下來仔細一想,恰骨伊不能進宮,他沒辦法在紫禁城內的範圍保護我。然後又一想這偉岸勇猛的身姿到底是哪位俠士,就在這麽想著的時候,救我那個男子轉過頭來對我一笑:“別害怕,有師哥在。”

我差點吐了出來,錢晉錫又在賣弄他自以為迷人的笑容。

沒等我說話,從地上爬起來的老女人已經手握尖刀站在錢晉錫身後了,我喊道:“你小心背後!”

這時一只手從我身後拉住了我,輕聲道:“我們先走。”便拉著我跑出了這座可怕的殿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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