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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舊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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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舊疾

都說喝酒誤事,我長這麽大喝過的酒無數,卻還是第一次吃酒的虧,這中原的酒就跟人一樣不地道,當時溫吞性柔,後勁卻這麽大,一覺醒來的時候我仿佛失憶了一樣,陽光穿透清晨的霧氣,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我翻了個身,剛好對上十四阿哥的臉龐,他閉著眼睛,正在酣睡,長長的睫毛輕輕撲閃,讓我意識到自己離他僅有一寸之遠。我瞬間清醒了,‘啊’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十四阿哥被我的叫聲嚇得猛一激靈,翻身滾到木閣下邊去了,疼得嗷嗷直叫,我這才意識到我還在草廬呢!

“怎麽啦?怎麽啦?”十四阿哥從木閣下邊爬回來,拍了拍滿身的草葉子,驚慌失措地瞅著我。

我站起身來,還有些眩暈,使勁拍了一巴掌腦袋,巴不得就此去世算了,這回不被阿媽清蒸那也得紅燒了。

心大的十四阿哥順勢坐在木閣上,從茶爐那邊夠過一杯涼茶一飲而盡,這才打著哈欠四處張望:“十三哥呢?”

我這時才發現從我身上滑下去的是十三阿哥那件淡青色的外衣,我把它撿起來,上面還留著我的溫度和淡淡的草藥香,掩著口鼻皆是香,我閉著眼睛發了會兒呆。

“嘿,”十四阿哥連喊幾聲不見我搭理,走上前一把扯去我手裏的衣裳,“你這小丫頭難不成喜歡我十三哥?”

就一小孩兒,我翻了個白眼,懶得跟他多說,轉身取了馬鞭跳下木閣,“我先回去了,你們玩吧。”

“誒……”身後傳來十四阿哥的聲音,“你還會騎馬呢?你還會啥一次性說了吧,省得每次都驚我一跟頭……”

他的聲音蕩在馬蹄聲外,天色清涼如水洗,我卻滿腦子亂毛飛。

回到謙府的時候晨曦還沒完全散去,清晨的陽光將湖面曬的斑駁,倒映著石山上高聳的聽風亭,微涼的風中飄著濃郁的花香,今天是個萬分晴朗的日子。

大門自然不敢走,我偷偷摸摸從開了一條縫的後門溜進去,竟然沒被人發現,不由地心存僥幸,打算沿著謙湖邊的小徑直接溜回臨水小築。

湖邊有兩只雀兒在打架,打了一會兒又依偎在一起梳理羽毛,時而嘰嘰喳喳,時而歡歡喜喜,真是好生熱鬧,同靜謐的謙府大院形成鮮明的對比。真是好生奇怪,走了這麽長的一段路竟一個人也沒碰見,平時背著手帶著一大群仆從丫鬟進進出出的杜自芳竟然破天荒地不見蹤影,我不免有些疑惑。

直到我回到臨水小築,發現就連薩梅這個好吃懶做的人也不在屋裏,院中躺椅邊的盤子裏卻放著咬了一口的馬奶糕時,我便從好奇變為擔心了。

茉園的門卻大開著,裏面人影綽綽。

我好奇地來到臥房門口,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呆若木雞。

阿媽躺在床上,蜷縮成一團,不時發出幾聲壓抑住的痛哼,她的黑發如瀑布一般鋪散下來,汗水將濕透的發絲粘在額頭和雙頰上,竟可怖得不像個人,床鋪上的綢被早已讓她揪抓得亂作一團。

一個白發蒼蒼的大夫坐在床邊,隔著幕簾握住阿媽的手正在把脈,不時對身側的嬤嬤交待幾句話。

從院中消失的嬤嬤和丫頭們全在這兒了,倒水的,擰毛巾的,端藥的……人人面色凝重,卻又無計可施,薩梅也在這兒,她呆若木雞地站在一旁,像是嚇到了。我剛想進去,卻被杜自芳拉了出來。

“大小姐,您總算是回來了。”

我目瞪口呆道:“這是……這是怎麽了?”

白發蒼蒼的大夫遞給我一張藥方,“都是舊藥,還是和以前一樣,微火熬兩個時辰,途中不要加水。”

我掃了一眼天書似的藥方,“大夫,這是舊疾?”

老大夫背上他的藥箱:“夫人當年生產時大出血落下了病根,腹中長了怪肉,以前也會疼,但最近是越疼越厲害了……老夫能力有限,若是能找到醫術高超的大夫,還請大小姐盡力而為。”

“醫術高超的大夫?”我不解道,“若是能找到這樣的大夫,謙府還等到現在?”

老大夫有些尷尬,咳了幾聲道:“據說當年有位名醫是婦科聖手,還曾在宮裏做過太醫,可惜後來不知所蹤了,若能找到他,怕是能治好夫人的病。”

“他叫什麽名字?”我忙問道。

“這個老夫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姓方。”

我坐在茉園的紅素馨下,無法將阿媽痛苦的樣子從腦子裏抹去,她那生不如死的樣子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為了生我,阿媽竟然受了這麽多年的痛苦?我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阿媽昏睡了兩天,杜自芳卻說這是好事,說明藥起作用了,每次發病過後,如果能好好睡上幾天,反而恢覆得更快。我在茉園裏衣不解帶地守了一天一夜,最後實在堅持不住便回到了臨水小築,鉆進帳篷裏倒頭便睡。

“公主”,薩梅哽咽著蹲在帳篷外:“睡了麽?”

我如夢游一般嗯了一聲,薩梅沒說什麽,直接掀開簾子爬了進來。

“前天晚上夫人等了你半宿,我看她氣得臉色都變了,還擔心等你回來不知會怎麽樣呢,沒想到她第二天就病了。”

我閉著眼睛捂著毯子,任憑自己沈進無盡的黑暗裏。

杜自芳來叫我的時候,我剛好從一個離奇古怪的夢裏醒來,已過正午,外面的天晴得很好,溫熱的陽光灑滿大地,我瞇著眼睛,想了想夢裏的陰冷,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阿媽坐在謙湖邊上,裹著厚厚的霜色棉袍,整個人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正慢條斯理地朝湖裏投魚食,一點也不像大病一場的人。

聽到我的腳步聲,她回頭看我,臉色仍然蒼白。

我猶疑著,有些認命般氣若游絲地喊了一聲:“阿媽……你好些了?”

她看著我的眼神卻十分陌離,我以為經過這兩日,我們就算不過分親昵,也能減掉少許陌生感,但只怕連她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眼眸如此冰冷,讓我對連日來的自責和擔憂感到尷尬。

“花朵嬤嬤沒有教你應該怎麽叫我嗎?”

我難以置信,她真是從不讓人失望,我鼓起勇氣喊的第一聲阿媽就這樣被無情否決。

她並不打算糾結稱呼問題,只是把它當作一場大戰的開場白而已,“作為一個閨閣女子,你竟然夜不歸家,就算是在拉薩,也是不可容忍的事。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要讓自己的名譽岌岌可危?”

我不吭聲,知道她話沒說完之前我說啥都是白搭,果然,她繼續正襟危坐地口若懸河:“你也大了,難道就沒有意識到中原的男女之防有多重要?自你進京開始,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

見她已經端茶歇氣,我憋的好不痛苦,未經大腦思考便一鼓作氣說了個痛快:“在拉薩,和三兩好友徹夜飲酒暢談的時候也有,阿媽也是藏人,為何如此在意這些虛名?只要自己沒做出格的事兒,問心無愧就行了。”

阿媽的手是什麽時候揮過來的我根本沒意識到,只知道巴掌過後,我的臉火辣辣的疼。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阿媽,從來沒有人打過我。

“再讓我聽見你叫錯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她厲聲道:“你給我好好記住了,你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是錯的!在這眾目睽睽的京城,問心無愧是最無力的一個詞,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做給無數人看,都關系著身後的若幹人。”

薩梅被嚇得目瞪口呆,噗通一下子跪了下去,“夫人,求您別打公主,她知道錯了。”

“她不知道!”阿媽看著我冒火的眼睛,冷笑道:“她要是現在就知道錯了就好了,她非得吃夠了虧哭光了眼淚才會知道錯了!”

萬萬沒想到,我第一次來謙府的祠堂竟是被罰跪,還不給吃的!我氣的差點就把燭火滿屋的祠堂給砸了,可一想到勢單力薄,砸了祠堂怕是要被打死的,便暫時忍了那口氣。

就連白日裏,祠堂的燭火也晃得人眼睛疼,到了晚上更是光和味兒一同嗆的人睜不開眼,我盤腿坐在窗子邊,從窗縫裏使勁使勁地嗅外面的氣味。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合在嘴邊,湊在窗縫邊拉長了聲音:“薩梅,薩梅……”

可哪有半個人影?薩梅這傻丫頭說了會偷溜進來給我帶吃的,怎麽都這個時候了還沒來?

一陣咳嗽嚇得我連忙換成跪姿,從窗邊挪回腦袋來。

“大小姐餓了吧?”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杜自芳,‘嘖’了一聲,重又癱坐在地上,說道:“我還以為是你那惡毒兇狠的夫人呢!”

杜自芳手裏拿著一個包袱,“天黑了,老奴來看看大小姐冷不冷,餓不餓。”

我看著圓鼓鼓的包袱,餓得雙眼放光,卻仍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你會有這麽好心給我拿吃的?”

杜自芳在解包袱的手突然停下來,擡起頭無辜地看著我:“老奴怎敢給大小姐拿吃的?夫人吩咐過……”

我一看,解了一半的包袱裏裝的竟是件薄披風,突然大失所望,覺得被杜自芳這個小人戲弄了一把,氣道:“你!”

杜自芳卻突然笑了,從懷裏摸出兩個用手帕裹著的包子遞給我:“快吃吧,是大小姐喜歡的洗沙餡兒。”

我看著杜自芳強行塞過來的包子發楞,他卻說道:“夫人雖然嘴硬,心裏卻是裝著大小姐的,剛才還問了祠堂冷不冷,跪的蒲團硬不硬。”

我低著頭不吭聲,狠狠咬了一口包子,甜膩膩的洗沙餡兒把餓地發慌的煩亂壓了下去。

“大小姐,老奴在謙府伺候了幾十年,小時是老爺的書童,老爺出仕做官後便當了管家,老奴知道夫人的性情,夫人嘴硬心軟,很是在乎你的。”

“你別在我面前裝好心,”我啃著包子含糊不清道:“誰不知道你是阿媽的心腹,你什麽都聽她的。”

“這……”杜自芳啞然,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看著祠堂裏供奉著的牌位說道:“烏雅家是文官清流,大小姐必得謹言慎行才是。更何況如今皇上看中大小姐,多少雙眼睛盯著您吶,只盼著您行差踏錯,好嘲弄一番,大小姐要體會夫人的苦心。”

我聽的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仿佛杜自芳臉上長了一張阿媽的嘴,在這兒繼續教訓我。

看在包子的面上,我懶得跟杜自芳吵,聽他說什麽文官清流,突然生出個問題來,忍不住脫口而出:“我阿爸……就是你們說的阿瑪,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只是一個五品朝臣家的公子,為何能娶到我阿媽?”

杜自芳沈思了一會兒,也或許是在琢磨該跟我說多少,好一會兒才開口:“老爺學富五車,博古通今,二十六歲考中傳臚,這在‘滿不點元,旗人不占鼎甲’的規矩下算得舉世無雙。”

我不懂這些,直截了當:“所以因為我阿爸是個很厲害的人,才娶到了我阿媽?”

“夫人是邊西公主,又是先太後的義女,當今皇上的義妹,自然尊貴無比,老爺溫文儒雅,一心一意,除了夫人再無其他妾室,這在京城可是獨一無二,首屈一指的。”

說了半天,等於沒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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