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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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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雨

南城過了五月份,落雨日並不頻繁。

但車子剛開出老城區,初弦迎接了一場撲面直來的寒涼陣雨。

空氣潮濕悶熱,她歪靠著車窗,被密集如紅海般的車流閃了眼。

鐘立謙餘光瞥她一瞬,喉結上下滑動,欲言又止。

“想說什麽?”

她永遠是個善解人意的溫和性格,在最後十秒鐘內的當口,她笑著半撥過目光。

車子順著成群結隊的亮眼尾燈滑過十字路口,鐘立謙手指調整車內音量,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逐漸消弭一言難盡的僵滯氣氛。

鐘立謙空出的一只手頂了下細細的銀白眼鏡腿兒,他彎出初弦最熟悉的淡淡笑意,連語聲也符合他給人的一貫氣質。

“一時間給忘了......最近老爺子怎麽樣,身體有恢覆得好一些嗎?”

上了年紀的老人病勢反覆,上個周應嘉涵聯系過初弦,言簡意賅表示爺爺最近身體不大如意,初弦沒多說什麽,下了班驅車去探望,但老人睡著,最終也沒說上兩句話。

“應董的意思是送到國外修養,可寧夫人不同意。爺爺現在認不得人,但和他說要走,他就生氣。”

鐘立謙搭在方向盤的手指無意識地輕磕兩下,若有所思地分析她話語中的每個指代名詞。

“老爺子還是疼你。”

盡管只是客套的對話,但初弦仍然感到了一種很熟悉的被冒犯的不舒服感,她調整了一下坐姿,半邊身幾乎柔軟地貼著被冷風熨得更加冰冷的金屬車板。

初弦沒應聲,好在尷尬氣氛沒維持多久,鐘立謙倒車入庫,他們從地下三層直登七樓美食區,不是節假日但依舊人潮如織,電梯等了小十分鐘才有擠得進的位置。

這是一家開業不足兩月的大型商場,IP入住率不算很高,但美食區在南城網紅的造勢下一度占據各大APP的推薦榜單,初弦在大數據的監測下刷到一兩次,被研究院的師妹攛掇著要來,但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告吹。

商場冷氣很足,她單手抱臂,上下搓了搓。鐘立謙一面帶路一面問她:“是不是冷?我去拿外套給你吧?”

初弦笑說:“不用那多麻煩,你還得下一趟車庫。”

好在吃飯的地點不遠,旗袍迎賓小姐笑意盈盈地迎上來問有無預訂,鐘立謙擡手看表,點頭:“有。尾號8877。”

迎賓小姐核對一番,手指摁住領口別著的無線麥核實一番,確認無誤後招來兩位專屬區域的負責女郎,一前一後地領著他們。

餐廳裝修主打中式風格,古香古色的長廊懸空而建,腳下池魚清荷簇擁,襯上人造煙霧更添意趣。

包間不遠,迎賓小姐左右推開廂門,流動充盈的冷氣由內之外,初弦斂下眼睫,還未將目光從一方造景的蘇山石移回,那邊率先傳來聽起來熱切的招呼聲。

“初弦?來來來,等你們好一會兒,快進來坐。”

廂房燈光很亮,一圈嵌內壁燈映得她臉上表情無處遁形,初弦仰起眉目,迎著那些或好奇或打量的眼神從容地笑。

她並不遲鈍,且沒有將人往壞處想的習慣。但走到這一步才發覺,這是一場有備而來的鴻門宴。

*

圍坐香梨木圓桌的人數很多,但初弦一個也不認識。

鐘立謙替她拉開座椅,挨個兒介紹。

這是他的母親,那是他的表妹,還有大姑二姑,表妹堂弟。

初弦手指攏著浮蒸熱氣的茶杯,心想還真是齊全。

鐘立謙大概自知有愧,話題不偏某種心照不宣的方向,盡管如此,初弦也無法感念他的體貼,她應話很少,多半是點頭或微笑,談及自己工作時也沒有表露出多大自豪,反倒是自稱許涵的表妹很看不上這樣一份工作,言語間多是輕浮。

鐘立謙母親搡她一下,看似給初弦解圍,笑起來時眼尾不見一條皺紋:“小涵莫亂說,你初弦姐姐是吃國家飯的,現在能找個事業穩定的鐵飯碗多不容易。”話音剛落,又歪了矛頭:“初弦你們研究院待遇好嗎?做的那個什麽翻譯應該不難吧,小涵也是高材生,你看能不能給弄進去實習什麽的......”

初弦捺住笑意,說:“我們需要對口專業和相關證書資質,待遇很好,但很難進。”

那位將自己面容保養得很好的女人又說:“你和許教授不是關系好伐?走個後門應該不難。”

初弦說:“我不能替許教授決定任何事情。”

她沒有心情斡旋應對,話音一點點往下沈,沈得另一位大姑立即攏起人造的精致流水線眉毛,很不客氣地指責:“你這個小姑娘家家怎麽說話這樣厲害。到底是有娘沒爹家教不全......”

後半句在鐘立謙的一連串清咳中自動消音,他用公筷夾了一筷子魚,落在初弦碗裏。

“大姑吃飯,不談這些。”

大姑扁了嘴巴,用方言叨咕了句什麽,聽著不像好話。

一頓飯吃得各懷鬼胎,鐘立謙倒是一直在活躍話題,初弦疲於參與,自顧自沏了一杯茶,惹得那位大姑眼風又刮過來,身子靠後,雙手搭臂,指點江山的口吻:“聽說你蠻會沏茶嘛?不露兩手給大家看看?以後在我們家,逢年過節可少不了媳婦兒給客人沏茶吶。”

初弦手指一頓。

那半杯茶最終沒有沏完,她起眼看向鐘立謙,後者眉心微蹙,似乎在想話術,但初弦不打算顧念他們之間本就少得可憐的情誼。

“抱歉。”她垂下雙手,安靜地交握,片刻後在不約而同的眼神探視中客氣回答:“我和鐘醫生只是朋友關系。”

大姑豎著眉毛,像是沒聽懂她這句話,她雙眼盯著初弦,對這個女孩她算不得多喜歡,模樣是很好,但性子太靜,不會來事兒,她礙於鐘立謙口中她與應家的關系有所收斂,但實際瞧不上居多。

“誰不是從朋友過來的伐?要我說,你們也老大不小了,是該把婚事一定,我瞅著今年下半年就有好幾黃道吉日,你那邊沒有親人,我們這邊就替你做主了,我和阿謙媽媽意思是一切從簡,反正你們都是新時代的人嘛,不拘什麽彩禮嫁妝。”

她一口氣說完,兀自頓了頓,查缺補漏似地說:“還有咱家阿謙是獨苗苗,以後你兩結婚了得生兩個,必須要兒子。生孩子後你就別去上班了,你一個月才幾個錢?你爺爺應該留給你不少產業吧?對了我聽說終南別館是你家,怎樣你爺爺給你做嫁妝嗎?”

初弦淺飲半口茶水,在對方咄咄逼人的架勢中,她含混地想,上一句才說不要彩禮嫁妝,下一句就算計著終南別館。

鐘立謙在這番含沙射影的對話中完美隱身,初弦穩穩擱下茶杯,溫聲問:“還有呢?”

“還有你要讓你大伯多幫襯咱家,阿謙還有兩個弟弟,你看能不能把他們放進國家單位——”

“就這些嗎?”初弦微微歪頭,截斷她的話。大姑面上一閃而過不悅,她點頭點得格外勉強:“暫時就這些,以後想到了什麽再補充。”

“哦。”初弦平聲靜氣,先前疊在膝上的雙手放到桌面,纖細玲瓏的腕骨戴一枚熠熠生輝的逆跳星期,大姑口中鐘立謙的兩個弟弟有個愛表如命,一見這枚腕表登時睜大了眼睛。

她擡腕掃看時間,起身時拿過自己手包,彬彬有禮地笑了一下:“我想鐘醫生貴人多忘事,沒告訴大家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他姓賀,我想鐘太太應該識得這個姓?”

匿聲多時的鐘立謙用力抓住她手腕,不明不白地低斥一聲:“初弦!”

初弦掙開他的手,手包中翻出濕巾細致地抹凈手指,她就像一團清澈池水,寬和地應對在場的神色各異。

“鐘醫生,話不投機半句多,往後祝你事業順遂,我還有事,先走了。”

大姑眼裏只看見她的清高,小兒子還在耳邊火上澆油地嘀咕那枚手表價格,她一時頭腦發熱,“哐當”一聲猛力拉開椅子,似一聲暴怒的反抗。

“你不會真以為那位先生和你是當真的吧?你真拎不清自己身份嗎?能和阿謙在一起已經是你高攀,我們家不計前嫌,而你呢,一個小三肚裏爬出來的野種——”

初弦先是點了她一句“請你尊重”,才轉頭去看鐘立謙,聲音平靜得幾乎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所以,你也是這麽想我的嗎?賀清越只是和我玩玩,我是小三的女兒,配你都算高攀,他又怎麽可能委曲求全地給我正名?”

鐘立謙眉心蹙得很緊,他試圖辯解,但初弦手指向下一揮,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的抱歉或解釋對我沒有任何意義。今日之後,我們道不同不相謀。”

大姑如同被點炸的炮仗,罵聲愈發過分,初弦面色不改地離席而起,然而那位一直作壁上觀的鐘太太卻在此時出言攔下她:“初弦,我們沒有惡意。”

她像是聽見什麽笑話,唇邊罕有地揚起一絲譏誚:“有沒有惡意不是由你們來決定。我想我明白為什麽你們分明看不起我卻還是要將鐘立謙與我湊在一起,不外乎是因為我身上還擔了一個應姓。”初弦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卻見一線之隔站著的應嘉涵。

鐘立謙快步追上來,再一次攔住她,語氣帶了尖銳的利刺:“初弦,他和你只是玩玩!你以為他為你做的那些事情就是真心?就是喜歡?他那種人,怎麽可能有所謂的真心!對你不過是一個拿得出手的玩具,高興時哄一哄罷了!”

初弦這輩子再難聽的話都聽過,但充斥惡意的詞語並不是不能激怒她或傷害她,而是她實在聽得太多,也太麻木了。

就好像她這輩子無論多優秀多矚目,那些占據她人生的誤解不能輕易被抹去,一談及她,永遠是那副高高在上、鄙夷厭棄的口吻:“小三的女兒也是小三。”

初弦沒有在他面前露出他希望看見的傷心或生氣,情緒一如既往的平和,但是輕輕地嘆息一聲:“原來你也是這麽看我的。”

“那麽我便沒有什麽負擔。鐘醫生,你和我的事情本就是一場誤會,往後類似的話我不希望再聽到,你知道,我是脾氣好,但不是傻子。”

她垂眸看向被他緊緊執住的手腕,剛要說“松開”,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橫過來,不由分說地打掉他的手,扶著她肩膀將人護到身後。

因為個子很高的緣故,他看人總有一種冷冷的傲慢,但他周身氣質又實在幹凈冷冽,環視一圈的眼神很輕,生出幾分與應董事長相似的壓迫感。

“我姐姐脾氣好,我脾氣不好,今天的事情,我記下了。”

他說話時字音下落的力道一樣很輕,但出乎意料,原本吵吵嚷嚷的飯局竟如一潭死水似地安靜下來。

——姐姐。

他說得如此坦然自得,就好像天生本該如此。

初弦一時啞然,想說的話卻艱澀地堵在喉間,半晌無法發聲,她幹脆緘默。

應嘉涵的出現不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一想到那位應先生似乎有監視她的意思,應嘉涵能得知她的行蹤似乎也不足為奇。

鐘太太面色不改地盯著這個突兀出現的年輕人,他樣貌和初弦生得相似,任誰打第一眼囫圇瞧了,不難分辨他們身上的血緣紐帶。

應嘉涵懶得自己我介紹,只拋出自己的姓氏,眾人再笨也覺出味兒來,不禁互相對視:這意思,難道是認回去了?

如果真的認回去了,鐘立謙娶初弦的好處只會多不會少,鐘太太心思電轉,竟覺得從前的忍氣吞聲再算不得什麽。

但那位眉目與她相似的年輕人卻不是善茬,被他眼神掃看瞬間,鐘太太竟然心口一窒。身側坐著的大姑不明就裏,連帶著將應嘉涵罵進去,明裏暗裏的意思竟然是初弦下三濫手段,又勾了什麽人認作自己弟弟,真是好不要臉。

眼見那位年輕人臉色越來越冷,鐘太太那雙做了精致美甲的手牢不可動地摁在一旁大姑肩上,忽然意味不明地放緩了語氣,臉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你話裏話外傳遞出我們埋汰你的訊號。那麽我想問一問,初弦,你既知你母親與應家二公子的關系,還能如此死皮賴臉地和賀公子在一起。”她笑起來:“恕我直言,你知道他已經有未婚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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