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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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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福

年三十,辭舊迎新,家裏做大掃除,裏裏外外煥然一新。

擦玻璃最費勁兒,初弦自告奮勇,要從黃立勇手中接過重活。

黃立勇齒間不上不下地咬著一支沒點燃的煙,滿臉嫌棄地揮手把她趕走。

初弦攏起臉上無奈,站在人字梯底下仰面問:“叔叔,真不要我幫忙嗎?”

她站得筆直,雙眸燦亮晶亮,黃立勇皺眉瞥她一眼,心頭泛起難以言說的酸澀。

當年才屁大點的一個小女孩,如今都長那麽高了,哎,女大不中留啊......

兀自傷感頹靡了好一會兒,舌尖頂著潮濕煙蒂換了個位兒,抻高手臂去擦拭玻璃頂端和墻壁之間的夾隙。

“擱那兒站著當招財畫童子呢?也好,你到門口站去,看有誰來咱家拜年,就先問他們討個過路的紅封。”

晨光鉆過疊了兩道卷折的窗紗紛湧而入,亮晶晶的光柔和地撫上她的眼角眉梢,鵝蛋臉水杏眸,長發用抓夾松松固定,頸間垂墜幾縷毛茸茸的碎發。

初弦眉眼不似初思,反而刻著另一個人的模子,她愈長大,這種涇渭分明的特質愈是明顯。

她執拗著不肯走,非要當個固執的招財畫童子,黃立勇和她大眼瞪小眼,半刻心甘情願地敗下陣來。

他擡擡被富貴生活養出來的圓潤下巴,示意初弦伸手,手心落了一塊沈甸的飽吸了水的抹布,黃立勇眼神示意她:“去洗洗。”

剛好譚嘉雅走過來,一聽他對初弦頤氣指使,立刻板起臉。

“你能耐了是不,使喚姐姐。”她半回著頭,提高音量喊初弦:“姐姐啊別忙了,過來一起掛紅包。”

往一人高的金錢樹上掛小紅包,是黃家的習俗。紅包有大有小,進門的人可以隨手摘一個,不為別的,就為了討一份吉利彩頭。

初弦遙遙應了聲,混著廚房裏開合的唰唰水聲,烘得聲線清軟空靈。

她小跑回來,先把洗過水的抹布重新交還到黃立勇手裏,用紙巾擦拭手指,被譚嘉雅握著手腕拽到了沙發一側。

譚嘉雅早先前到銀行換了些新錢,面額不大,多是二十五十。

她學著譚嘉雅的模樣,把錢對折兩下再放入紅封,用麻色棉繩在封口處纏繞一圈。

兩人分工合作,效率極高,譚嘉雅拿了三盒沒拆封的紅封出來,如今只剩薄薄的一盒半。

“對了姐姐,今天是年三十,有和應家老爺子打電話嗎?”

初弦手上動作不停,睫毛撲得顫顫。

“嗯,昨天打過了,爺爺沒接。我又打到終南別館,柳伯接的電話,說爺爺回本家去了。”

“本家啊。”譚嘉雅喃喃道:“等過兩天老爺子回來了,阿姨拿點東西給你送過去,都是咱老家的土特產。”

她微微笑起來,臉頰堆出柔膩的兩個笑渦:“好呀。謝謝阿姨。”

“嗐謝什麽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啊。”

譚嘉雅慢下手中動作,意有所指地凝著初弦側臉。

她一貫是知道這個小姑娘長得好,近幾年愈發出眾,難能可貴的是,她從不因為美貌自驕自矜,這點倒是和初思的性子極像。

“昨晚那位賀總來過了吧?”

初弦溢出低柔輕緩的笑,從容地點了點頭:“來過了,開了十一個小時的車,從寧城過來的。”

譚嘉雅一楞:“從寧城?為什麽?”

她微微擡眸,晨光溫柔地斂在她眸中,蕩漾著晃出一壁瀲灩光影。

“因為從米蘭直飛南城的航班要晚於抵達寧城,他想來和我說一聲新年快樂。”

譚嘉雅自詡是個時髦辣媽,對孩子們的感情一向秉持寬容大度,但電視劇看來的老套劇情卻套不上她和那一位先生。

連著開十一個小時的夜車,只是為了說一聲新年快樂嗎?

“哦對,還給我送了一盒糖。喏,就放在桌子上。”

譚嘉雅一瞬莞爾。

“他人好嗎?對你怎麽樣?”

賀清越對她怎麽樣嗎?

一個常是忙得顧不上吃飯的人,一日三餐按時叮囑她,有時候她自己也會忙到昏頭,他就安排人給研究院送飯。

把她帶去見自己最好的朋友,在外人面前沒有否認兩人關系,會用那種懶懶散散但是帶笑的口吻說“我的女孩”、“我的寶貝”——盡管現在他們也沒有任何名義上的關系。

他永遠是做得多而不是說得多。

譚嘉雅看她表情,心裏隱約猜到什麽,她松松雙肩笑起來,回頭睨一眼還在和窗玻璃作戰的黃立勇,壓低自己聲線說:“你阿姨看人眼光不錯的,你看叔叔,這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了,從沒對我急赤白臉。這過日子呢,時間一久,愛情容易變成親情,你得找一個,讓你事事有新鮮的人。永遠什麽啊太不現實了,要過好每一個當下才是真的。”

她說完,自顧自地咂摸了會兒,查缺補漏似的:“阿姨也覺得他不錯。個高又帥,那天見他,對你也上心。他今年多大?做什麽工作?家裏幾口人?父母好相處嗎?”

盡管初弦覺得現在談這些問題為時過早,但她能體諒為人父母的心情,認真地一一答來:“今年......33了吧?比我大一輪。應該是從事與金融相關的行業,具體內容是什麽我沒了解過。前段時間我不是到英國出差嗎?是他公司負責的項目之一。至於家裏幾口人......嗯,父母都在,母親是位大提琴家,能感覺他父母都挺好的。”

一口氣說了大堆的囫圇話,譚嘉雅一時不知道重點是該抓“他比我大一輪”還是“感覺他父母都挺好的”。

譚嘉雅把封好口的紅包仔細地繞上金錢樹,順勢撥了幾顆長勢甚好的金桔。

“要是真的喜歡,下回等那位先生不忙,可以把他領家裏和我們一起吃頓飯。叔叔阿姨也好替你把把關。”

她單手撐著線條柔軟的下頜,微微點了頭。

黃家的習慣是吃中飯而非晚飯,不過早上因擦玻璃耽誤了點時間,等黃立勇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藝時,墻角座鐘已經堪堪指向中午兩點。

小傑餓得前胸貼後背,差點兒把擺盤的糕點糖果消滅幹凈,被小汀揪著耳朵提溜上飯桌時,左右口袋裏還藏了一把的米果子。

“大姐姐吃嗎?”

他悄悄露出一角,獻寶似地給初弦。

初弦故意瞄一眼小汀,不動聲色地把五顏六色的塑封袋推回他好像哆啦A夢的口袋,和他咬耳朵:“大姐不吃。待會兒吃飯了,別填那麽多零食。”

他很受教,兩人低著半邊臉你一言我一語,看得端菜過來的黃立勇直犯嘀咕:這倆孩子偷偷摸摸搗鼓啥?

黃立勇的手藝堪稱薛定諤,但是用他本人自吹自擂的話來說,那是比肩米其林五星的水平,每次他喝大舌頭這麽說,譚嘉雅總翻一個無可奈何的白眼,筷子尖兒挑挑揀揀,勉為其難憋出一句:“也就這個還可以吧。”

然後還是番茄炒蛋。

一家五口,其樂融融,黃立勇一時興起,嚷嚷著要把什麽“女兒紅”啟出來,譚嘉雅直罵他老糊塗了,家裏哪有什麽女兒紅。

黃立勇梗著脖子嘴硬:“怎麽就沒有了?咱姐姐十二歲的時候,我是不是給地裏埋了一壇?”

初弦輕輕一怔,她倒是沒聽過這件事。

譚嘉雅說那都多少年了啊。酒我早給你扔了。

黃立勇登時懵圓了眼,被她雲淡風輕的口吻震得半天說不出話。

失魂落魄了好一會兒,他顫抖著手指向譚嘉雅,沒底氣地斥道:“都是37度的人,你怎麽能做出這麽殘忍的事情?等以後姐姐嫁人了,我上哪兒給她再搞一壇酒?你好冰冷!你好無情!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狠心最殘忍的女人!”

初弦忍笑忍得辛苦,小汀扯扯她小指,看著黃立勇搖頭嘆氣:“等姐姐真結婚了,爸不得傷心死。”

小汀光想象那畫面,就覺得無地自容,也是個一米八幾的四舍五入就算奔五的老男人,在女兒婚宴上哭得幾度撅氣,真是又可憐又好笑。

黃立勇喝大了酒,譚嘉雅攙扶他回二樓主臥,初弦跟小汀收拾碗筷放入洗碗機,小傑則承擔起擦桌子的任務。

雖說入了春,但天色暗得早,一通忙活下來,她站在開了水晶吊燈的客廳裏,遙望暮色下的南城。

空氣裏有一種潔凈而潮濕的氣味,她扭臉看向門口的金桔樹,小傑偷偷摘了三個紅包,初弦的手氣最好,開出了一張嶄新的粉紅鈔票。

兩孩子嚷著要讓姐姐買煙花。

初弦笑著答應,往恒溫凈水器接水時,不妨錯按了熱水,指尖被噴湧而出的熱氣滾得通紅,她一時失手,鹽冰玻璃杯砸上光可鑒人的地面,四分五裂地映出她驚愕神色。

譚嘉雅聽到聲響,匆匆過來,一手護著她不讓亂動,同時命令小傑拿掃帚過來。

“是不是燙著手了?”

她目光落到初弦泛紅指尖,立刻抓著她的手伸到鴨嘴水龍頭下,自動感應出水,冷水沖下來那瞬間她猛然打了個冷噤。

“沒事,碎碎平安,你要不打碎這杯子,我也得砸什麽。”譚嘉雅笑著安慰她。

初弦手足無措,臉色茫然,禍福相依定律,她開出一個手氣最佳的紅封,卻失手打碎一個玻璃杯,任何事情都是守恒,接下來呢?

見她臉色不好,譚嘉雅背手貼了貼她略有些發燙的臉頰,柔聲安慰:“別想太多。那位先生不是要來接你去普華寺嗎?去換套顏色亮一點的衣服。小汀,跟你姐姐上樓挑衣服。”

初弦這才回神,被小汀推著後腰上了樓。

小汀知道她晚上要去約會,比她還興致還高,衣櫃裏的衣服幾乎全挑剔了一遍,說這件差了點意思,那件又襯不出姐姐的美。

看來過多少年,換裝游戲永不過時。

小汀自告奮勇給她紮最近剛學習的公主發型,初弦發質稍軟,平時倒沒見多用心保養,但她就真是那種從發絲兒精致到腳尖的類型。

她拿了兩套自認為不錯的發飾,一會兒比劃這個,一會兒嘗試那個,初弦像個不說話的真人洋娃娃,眸光半垂,似有心事。

小汀把兩個水鉆蝴蝶結放到桌上,細聲細氣地問:“姐姐不高興麽?”

她目光裏有一絲真實的疲憊,牽扯兩頰帶起的笑容像例行公事的僵硬人偶。

小汀問:“是不是爸爸嚇著你了?他其實就那樣,知道你要回家過年,高興壞了。”

初弦搖頭,目光越過窗臺,譚嘉雅是個好風雅的人,一盆重瓣鈴蘭養得精細,垂墜的花枝柔嫩似雪。

她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或許像昨夜煙火,一瞬騰空燃至盡頭,只剩半空跌落的命運。

捺了捺心緒,扯出無關緊要的話題,小汀到底年紀小,成人擅用的語言話術一竅不通,很快便興致勃勃地和初弦聊起了自己的小竹馬。

擱在桌角的手機因跳進新消息亮屏,她拿過一看,是賀清越。

小汀眼尖,雖不認得他的頭像,卻讀得懂對方發過來的那句話:

“樓下接你。”

小汀真把那一對蝴蝶結別她發間,梳了個簡單卻可愛的公主發型。

大概是懷著拜訪的心情,他這一身相當正式,腕表是沒見過的阿道夫紀念款,戴眼鏡比不戴眼鏡更多一層精英氣質,他手裏提著禮物,很鄭重地問譚嘉雅新年好。

譚嘉雅雙手接過時隨意打量一眼,外包裝名貴講究,茶葉煙酒,算是上門必備的老物件,除此以外,還帶了些國外的伴手禮,一套高奢護膚品,兩孩子也有份。

他不做上位者,說話都比從前更謙卑——

怪了,初弦過去從不會把類似謙卑這樣的詞語套用在賀清越身上。他這樣在烈火烹油的富貴裏成長的人,合該平等地瞧不起眾生。

但他真沒有。

二代該有的玩世不恭和桀驁不羈在他身上連個邊角都摸不著。

“會把人給您穩妥地送回來。”

譚嘉雅得了他保證,伸手扶著初弦雙肩,也笑道:“我們家初初麻煩你了。”

但走兩步,發現她心思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賀清越慢兩步等她,結果她幹脆定住腳步。

雪融春臨,她站在不知從哪一片打起的燈光裏,美好到不真實。

初弦從小羊皮的手包裏翻出手機,先看了眼電量。

還有百分之八十多。

她輕輕擡眸,眼底有不清不楚的霧氣。

“賀清越,我有沒有和你說過,其實我的運氣不算好?”

她心不在焉的樣子很惹他心軟,倒也不等她自己走過來,賀清越主動退回兩步,微微俯身,氣息好聞的手指碰了下她暈過嫩色口紅的唇角。

“發生什麽事了嗎?”

她雙眸柔軟得幾乎要淌下破碎淚光,電話切進來,她舉起屏幕對他。

來電是柳伯。

她手指劃過,點了接聽鍵。

往來腳步踩出滯重回響,推車滾輪仿佛拉長警報,她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咬著下唇,心中乞求不要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發生。

平地驚雷,風雲驟變,南城年三十,迎一場不該有的落雪。

她笑得委屈,舉起的手無力地松垂到腿側。

開了外擴的手機清晰傳出對面心急如焚的聲音:

“小姐,老爺子病重!你方便來醫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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