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將就

關燈
將就

初弦覺得自己對賀清越的判斷沒錯。

他不光是個勾魂奪魄的男妖精,還是個人精。

似乎總能輕而易舉地洞悉她一切想法,每當她怯於面對兩人關系,想要後退一步甚至逃離時,他一貫是游刃有餘地站在她身後,不輕不重地扶住她肩膀。

稍一偏頭,香根草的溫沈氣息從耳廓壓到頸側,勾勾纏纏地往下,是她一顆劇烈失序的心跳。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條有去無回的單行道,十一歲被迫長大的那天開始,初弦失去了偏離航線的試錯資格,命運把什麽交到她手上,她就握緊什麽。

但他不是。

不是那些似而非的好或者不好,也不是讓她沒有任何選擇餘地的強硬。

他更像一個永遠不會打烊且只對她一人開放的游樂園,火樹銀花、光彩溢目,她口袋裏揣著他親手交到她手上的門票,卻遲遲不敢邁步。

“想什麽?”

有人敲了下她前額,動作很輕。初弦伸手擋著玻璃透下來的梯形光,斑駁光暈柔和停在手背邊緣。

初弦盯著他手指,鬼使神差地,牽了一下。

的確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她目光晃過去,雙手修長指節幹凈,沒有佩戴亂七八糟的飾物,獨手腕一塊卡羅素,時間針腳經久永恒地縫補過去。

她這輩子都沒做過這麽膽大包天的舉動,大概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吧,初弦眨眨眼,鎮定地把他的手放下,企圖用話題掩飾難堪。

“賀先生是不是從小學鋼琴啊?”

兩人距離極近,那麽大一張桌子,他非得坐在她身邊,神色專註聽她說話時,距離更近三分。

賀清越挑眉,見她低頭猛灌茶,如緞黑發之下的凈雪耳根紅得滴血。

“為什麽這麽問?”

“......沒有,就想到了,隨便問問。”

喝茶喝茶,低頭喝茶。

“沒學過鋼琴。”

他笑,沈沈朗朗,故意似地擾著她為數不多的抵抗力,伸手摘了她的茶杯,往遠一點兒的角落擱。

“我媽是大提琴演奏家,小時候跟著她學過一段時間。”

大提琴?和他也很相配。

初弦緩慢地眨了眨眼,覺得大提琴這不接地氣的三個字,似乎不久之前,在某個什麽地方聽過。

可仔細想,一時片刻,又想不起來。

角落一盆金錢桔綠意盎然,為了即將到來的新年,每個圓潤飽滿的小桔子掛了巴掌大的紅包。

也許氣氛水到渠成,也許他根本有心設套,賀清越耐心用公筷給她撥東星斑為數不多的小刺,閑聊似的口吻:

“其實我小時候挺悶的,還有點無趣。每天至少要花六個小時學習大提琴,我媽對我要不要走專業倒是持保留意見,但我爺爺不同意,怎麽說這家業,也不能說砸就砸了吧。“

他懶散笑起來,指尖輕輕撥著桌前用來計時的精巧沙漏,含笑垂眸看她時,多是一兩分難以言說的不清不白。

“我媽身體不好,沒要第二個,他們都喜歡女孩兒,最好是又乖又聽話那種,我聽我媽講,當年知道我是個男孩,我爸迎來人生最大滑鐵盧。”

一小塊鮮濃肥美的東星斑落入碗裏,他又去撥第二塊,東星斑刺很少,但有些細小的藏著,不仔細難發現。

“我的家庭關系還算不錯,爸媽都是好相處的人。我爸信奉老一套說法,一生只愛一個人。那時候我媽演出,他一眼給看上了,我媽嫌棄他出身,覺得這種家庭裏養出來的小孩多是有些沾花惹草的壞習慣,什麽三房啊四院啊,這事兒在南城只多不少。”

他低眸說話,眼睛形狀是極好看極勾人的桃花眼,眸光往她身上一斜,見小姑娘咬著筷尖兒,一副聽呆的模樣。

他好笑地敲了敲她,“吃飯。小孩子才悶食。”

初弦囫圇吞咽,追問:“然後呢?阿姨怎麽答應了?”

“我爸不要臉。送鉆石不行,那就從送花開始,一束一束地送,他不怎麽會說話,實幹的性子,有回我媽在外地演出突遭意外,他撂下手頭所有工作,連夜開八個小時的車去接她。”

“這就答應啦?”

“沒。我媽還是顧慮,南城不少傳了三代的家族都有些關上門來的規矩,我爸給她保證,賀家不會有任何條框,只要我媽願意,結婚後的生活和結婚前不會有任何區別。”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餵一口米飯,然後懵半天。

米也不知道是哪國特產,和超市裏十幾一斤的味道大相徑庭,初弦食不知味地嚼著,潛意識覺得他話裏有話。

“那你爸媽應該都很愛你。”

“話不能這麽說。”

賀清越聲線低醇,偶爾難能正經地連名帶姓喊她,往往聽著又不是那番直白意味。

“初弦,他們首先最愛彼此,其次才是我。我爸一直跟我說,這輩子很長,不要將就。”

初弦看著好養活,其實她有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挑食,問著沒什麽忌口,其實分外的挑,程潤那自在居重金聘請的五星級大廚,在她口中的評價不過爾爾。

這是南城鼎為出名的江景酒樓,午市的人流量極大,但他選得位置很好,頂層俯瞰式別間,目光無實質地往下落,遙江風平浪靜,幾支孤舟點綴其中。

她也不知道心裏那股莫名其妙的擰勁兒從何而來,所有沸騰滾燙的情緒很好地壓在舌底,耳邊落下的柔軟發絲擋了視線,她指尖繞了兩回,都沒別住耳後。

“那你將就過嗎?”

他似笑非笑,替她纏了發絲,掌根蹭過小巧耳廓,像一片溜走的雲。

“初弦,我從不將就。”

上一回,風雪之中的小寒,他是獵人心態的志在必得。

這一次,春雪消融的晴日,他是心甘情願的歸順臣服。

後半程飯局她基本沒說話,一心一意與東星斑做抗爭。

兩個人五菜一湯,東星斑吃得最多,板栗燉雞只挑了兩小口松軟鮮甜的板栗,臨港水晶蝦還算合胃口,但上限至多三只,銀絲小鮑魚不喜歡,象征性地夾了一筷子。

飯後甜品是一小碟酸奶兔子,精致櫻花勺殘忍挖掉小兔子的半個腦袋,餵入口中時神情頓時扭曲。

她懨懨搭著小臉,悶聲:“賀先生,說好這是初弦的一天。”

太過分了。

來這兒吃飯純屬意外,這家店初弦只在美食博主的探店中看過,人均消費四位數,根本不是她這種兢兢業業上班族該來的地方。

奈何市圖書館附近商圈人滿為患,兩人走了一圈仍拿不定主意,賀清越做主訂位,也就是眼下他們臨江而坐的江景酒樓,一頓能吃初弦半個月工資的級別。

經理親自到大堂接待,說給他們預留了一條現殺的東星斑,征詢他們做法。

她望了眼東星斑,一只手意猶未盡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神情萎靡,聲音更低下去:“但是我一個月的工資都付不起這條東星斑。”

——愛吃魚。

推門而入的經理恰好聽見她說這話,當即失笑:“小姐若是喜歡,下回進了新鮮東星斑,一定第一時間給您打電話。”

初弦驚了一瞬,沒想到自己的口無遮攔竟然會被別人聽見,清甜柔軟的雙眸裏布滿不知所措,瞬間從萎靡不振的情緒裏回神,連忙搖手。

瞥一眼暫未收拾的餐桌,經理摁住耳麥,把負責人喚上來,幾個手腳麻利的年輕小夥迅速拾掇幹凈,桌面整潔得幾乎可以映出初弦窘迫神情。

“小姐如果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可以直接對我說,我們爭取下次改進,讓小姐吃得舒心,吃得高興。”

面皮薄的小姑娘簡直要把自己搖成一面撥浪鼓,力圖證明自己吃得很十分舒心十分高興,經理目光瞥著其餘幾道怎麽樣端上來就怎麽樣端下去的幾碟擺盤精致的菜式,笑容涵蓋了千萬種意思。

初弦深吸一口氣,悄悄睨一眼好整以暇的賀清越,忽然福至心靈,一本正經道:“你弄錯了,是賀先生不喜歡。”

試圖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

賀清越單手撐了下額角,目光縱容寵溺。

經理瞬間冒出一個相當吊詭的念頭。

少爺已經十年沒有這樣笑過了......

被自己過於發散的思維驚到,經理風中淩亂三秒,在初弦疑惑的眼神裏恢覆到淡然自若的神態,他禮貌地笑了笑,例行公事又問了幾句。

這座江景酒店原本是賀家老太太雲芳女士的產業,但賀清越母親嫁過來後,她做主劃到了兒媳婦名下。

但賀太太是有口皆碑的清心寡欲,結婚幾十年,除了十周年紀念日來過一次,其餘時間都是由賀總打理。

近幾年賀總愈發懶怠,幹脆一股腦兒交給小賀總,話雖如此,但經理的頂頭上司仍然是雲芳女士。

他站在一面新中式的隔斷屏風的茶水間裏,這是供員工休息的地方,經理低頭點起一支煙,手指劃拉幾次,撥出一個號碼。

“雲女士,打擾了,我是小唐,是這樣,今天小賀總帶了個姑娘來吃飯。感情?嗯......看起來挺好的,小賀總對那姑娘挺上心......您現在要過來?小賀總等下似乎還有其他事,嗯嗯好,下回他們再來,我一定通知您。那姑娘愛吃什麽?瞧著比較青睞東星斑,誒好,下次我吩咐留最好的。”

往她空了的茶杯滿上寒山翠,賀清越語態輕閑地問:“這家店的魚比起程潤那兒怎麽樣?”

他說話的口氣和平時別無二致,但初弦就是敏感地聽出,如果她敢回答是程潤,那今天下午的行程很有可能是把程潤抓來做成火燒東星斑。

她甚至沒留意自己主動替賀清越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直接把問題主語省略成“賀清越”和“程潤”。

擡頭直腰,雙手端正乖巧地放在膝上,初弦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應對。

“賀先生,我當然選您了。程老板和您根本比不了。”

賀清越莞爾。

一手撈起搭在椅背後的黑色大衣,他展臂披上,眼底仍有未散的笑意。

“行吧,但我順便反駁你剛剛那句話。”

初弦掛起包包,指尖撚著被肩帶纏住的長發,聞言,楞楞地看過去。

“什麽?”

賀清越閑散垂眼,目光從她分外幹凈的眉眼掠過,剛接她時似乎抿了層淡粉的唇膏,現下叫紙巾一擦,顯出原本可愛的唇色。

在她唇上多停留兩秒,他轉眼,手指不輕不重地捏了下喉結。

聲音無端顯得啞。

“今天,可以是我和你的一天。”

太過暧昧到以至於有無限遐想空間的說辭,初弦輕怔一息,那點由他刻意挑起來的氛圍還沒來得及讓他進一步靠近初弦設立的城墻,下一秒,她口中輕飄飄溢出一句話,旖旎片甲不留。

初弦十分讚同他的說法:“既然如此,下午的行程,不如由賀先生來安排吧?”

她笑得乖巧無害,瑩潤水靈的大眼睛卻閃著些明晃晃的狡黠。

“也讓我體驗一把資本家的日常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