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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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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因

天氣預報不厭其煩地推送最新消息。

初弦分神瞥一眼,兩小時後,暴雨轉小雨,南風轉西北風。

紫砂壺裏的茶水已經徹底放涼,初弦欲折身回茶水間,賀清越擡手擋著路,他註視小姑娘淺透的瞳,瑩潤奪目,泛著對他莫名舉動的淡淡不解。

賀清越一扯唇角:“別折騰了。你餓不餓?”

初弦歪了歪頭,目光往右邊落。

那裏有一座初弦從溫彌爺爺那兒淘來的古董西洋鐘,淡白色的布簾紋絲不動,人為掀開的罅隙裏,橫過一道驚心動魄的電光,白森森地照亮正砍向六點與七點交界的時針。

“您呢?”她反問道:“雨很大,開車外出恐怕不大方便。要不您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去下個掛面?”

賀清越略一挑眉,他懶懶散散倚在昏昏欲睡的昧光裏,一手撐著額角,像個周游旅人終於得了一方可供休息的疲怠神情。

研究院就像個小型的家——

不光有茶水間,有休息室,還有個專門的小廚房,裏頭鍋碗瓢盆樣樣齊全,還有個像模像樣的小冰箱。

就是前段時間煤氣竈出了點兒問題,初弦還沒來得及讓人來修。

“會做飯?”

初弦眨了兩下眼,點頭。

老城區的標志性建築燈火通明,門口懸掛的銅鈴在寒風中搖來蕩去,撞出悶脆的響。

她斂回神,完全拉上窗簾,墻頂做了分離設立,嵌了一圈裝飾用的小珠串,她站在不夠熱烈明亮的光裏,未上妝的臉色呈現一種凈瓷似的幼白。

方才那幾句幾乎算得上是剖心析肝的心裏話被無聲無息地揭過。

“嗯......緣分這事兒,很難說的,賀先生。”

她說這話時帶著點欲語還休的迷離笑意,給他一個不出錯也不出彩的回答。

骨節分明的手指收起打火機,賀清越提腿邁過來。他身量很高,站姿筆挺,大多數時候,初弦要仰起面,才能直視他的眼睛。

但小部分時候,她其實不習慣和賀清越發生過於親密的接觸。

他太成熟、太老道,甚至經驗豐富。偶些時刻,初弦能聽出他話語裏意味深長的伏筆或註腳,但她從來只做風平浪靜,輕飄飄地翻過一頁。

初弦想了想,一錘定音。

“我覺得我比較相信命運。”

他們面對面,罕有地存在一分對峙。

賀清越不由得,分出神,審視眼前這個不卑不亢的女孩子。

被他遺忘在時間盡頭的往事紛至沓來,賀清越從未想過,他們早在命運還未牽連起兩人時,已經見過了面。

當年那趟延誤的航班是意外。程潤喝大了酒,一路哭天搶地發酒瘋,賀清越不得已改簽三小時後的同航司。

好不容易穩住程潤,一轉身,意外在熙攘人群裏看見一個淚眼朦朧的小姑娘。

她被擠在烏泱嘈雜的旅行團裏,粉雕玉琢的一個小人,短腿短手,目光茫然無助。

有人把她擠來撞去,有人低聲扶了下她的後腦,責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拜良好家教所賜,他快步上前,攏了那個要摔倒的小姑娘一把。

那時候他無從得知她為什麽會這樣委屈,兩只紅紅腫腫的核桃眼,哭起來沒聲兒,滾燙淚珠一顆顆砸下來,燙得他手指微微蜷了一下。

問她什麽,她也不說,二十歲出頭的賀清越沒有哄小朋友的經驗,見她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亮閃閃的襯衫袖扣,賀清越無奈,摘了送給她。

那其實是無比平凡的一天,平凡到他根本想不起來見過這樣一個小孩子,也記不得隨手給了她什麽,更想不起自己胡扯的那幾句勉強稱得上安慰的話。

但兜兜轉轉,當年種善因,結善果。

他不是宿命論者,更遑論相信虛無縹緲的緣分一說。

當年那個迷失在洶湧人潮裏的小姑娘,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路。

他沒來由,酸澀的心臟深處,生出幾分不合時宜的慶幸。

“初弦。”

他垂著淡而白皙的薄薄眼皮,一泓冷光投到她面上,音似戛玉敲金,清冽低沈,很好聽。

“我和你有緣。”

初弦最終沒有回應這句太過暧昧的“我和你有緣”,她在廚房裏,沒開抽油煙機,從收納箱裏取出一個看起來不經常用的不銹鋼長柄奶鍋,燒水開後迅速丟入面條。

洗凈菜刀,抽出案板,滾了兩個飽滿鮮紅的西紅柿,她手起刀落,迅速切成塊狀。

十五分鐘後,初弦端出兩碗沒什麽技術含量的西紅柿雞蛋面。

每個碗裏各自攤了個金黃煎蛋,美觀似地撒了些蔥花。

做法簡單,但賣相不錯,飄出來的味道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初弦用的筷子是從自己家裏帶來的,給賀清越的,則是常年備在研究院的一次性筷。

拆開包裝之前,她用剛燒開的熱水燙過,再細細洗一遍,這才反拿著遞給他。

賀清越攪開蔥花,對於她會不會做飯的問題,初弦給出結論:總不至於餓死。

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碗湯面,雞蛋重火,煎得外焦裏嫩,拌進面湯裏,鮮香無比。

他們面對面,分食一個鍋裏煮出來的面條。

窗門關得嚴密,疾風驟雨漏不進半分,在這個被迫同處一室的暴雨天,兩個人能吃上一碗熱騰騰的掛面,凍僵的血液緩慢供向心臟,身與心活絡起來。

初弦進食速度不快,吃飯的模樣很秀氣,湯匙涼了面,面上鋪一塊番茄,再蓋一小角金黃焦香的煎蛋,鼓著腮吹了吹,溫度適宜後慢慢餵入口中。

她鼻尖冒著一點兒細汗。是因為廚房火氣太大了。

沒有人說話。但不妨礙她感到奇怪。

和一個認識不算很久的人,而且對方還是個與自己擁有雲泥之別的人,竟然坐在一張只能容納四人合坐的,宜家打折時買回來的簡易餐桌,共賞一頓不算很美味的晚餐。

她正胡思亂想,賀清越已經擱下筷,他沒著急起身,一貫是清冷眉目讓暖燈映得全無攻擊性,光影錯錯落落,五官深邃分明,鼻梁高挺而眉骨鋒利,錯眼一看,總有那麽一兩分不難辨認的混血感。

他手指漫不經心地轉著打火機,初弦咽下一口湯,聲線被熱湯烘得柔軟:“賀先生,如果您要抽煙,不必顧及我。”

剛認識時,他身側坐個聞不慣煙味的小姑娘,照樣能心安理得地燒光一支煙。

可如今再看那雙眼,心底幾分煙癮也被壓進更深的情緒裏。

他下車時只拿了打火機,沒順上煙。

“這是在迪拜,從一個猶太商人手中買的。”

驚雷斷斷續續,天地時亮時滅,初弦推開碗,抽了張紙巾抿抿唇角,停頓數秒後,語氣顯而易見的沈重:“難怪。我看第一眼就覺得,它很有迪拜的感覺。”

尤嫌不足,初弦肯定自己似的點了點頭:“賀先生,先說好,我不喜歡,你不可以強行送給我。”

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賀清越啞然失笑。

“程潤讓人送茶具給老爺子了麽?”

“前幾天到了。爺爺讓人備了回禮,已經差人轉交給程老板了。”

她伸手要收他的碗,賀清越輕輕排開她,模棱兩可丟一句:“在我們家,沒有做飯還要洗碗的道理。”

那股如影隨形的不真實和荒誕感,終於在賀清越熟稔自然地端著兩個碗放進水槽時水池時攀升到了頂峰。

南城權貴之首的賀家太子爺,在這不足三平米的狹窄廚房裏,圍著個粉紅色的印著碎花圖案的圍裙,背手撥動鋥亮的鴨嘴水龍頭,一束激流而下的透明水柱澆在他筋骨分明的虎口,斜斜打落的燈光虛描出他此刻神情——

沒有不耐和厭煩。

初弦站在門口,不知想什麽,圓鹿眼懵懵發直。

洗碗時連帶著鍋也一起洗了,順便還擰了張粗黃色的抹布擦拭竈臺。

等他收拾好,初弦回頭看一眼時間,安靜無聲地,已經走到了八點過一刻的位置。

收納碗筷時順手取了一個玻璃杯,他張望一眼,這裏沒有安裝凈水器,喝的仍是水壺裏剛剛燒開的熱水,他接了半杯,已經不燙了。

一只手撐著潔凈竈臺,略略低眼,離他幾步之外的小姑娘好像在發呆。

“想什麽?”

喝空的玻璃杯隨手放在一旁。

初弦像是記起了什麽,忽然擡眸,清淩淩的大眼睛沒有惡意和試探。

“賀先生,您還沒有告訴我,為什麽會來研究院?”

她在某些時刻聰明極了,某些時刻又笨得可愛。

他轉過身,水流聲嘩嘩,沖洗幹凈的杯子放回原處,出門時,不忘隨手關燈。

“說順路,你相信嗎?”

她當然不覺得是順路。

果不其然,細彎的兩道眉幹巴巴地擰在一起,初弦沈吟片刻,惑聲道:“總不能......是要問我拿雨傘?”

賀清越就笑:“還真讓你說對了。”

初弦愕然,倒不是相信他的說辭,而是沒想到他會順著臺階往下接話。

他看她舒展雙臂穿上外套,坐在門口一個木藤編織的小矮凳換鞋。

她臉上有小孩似的哭笑不得,初弦挽了靠在墻角傘架中的黑色英國傘,觸感溫潤的手杖刻著英文的品牌名。

“雨小了。我要下班,賀先生呢?”

他挑眉,眼神遞出訊息:這算什麽問題?

目光最後審視一番,確定無遺漏,初弦關上頂燈,只餘墻角一盞昏昏的垂枝落地光暈。

由內向外地推開門,銅鈴來回碰撞,鼻腔溢漫冷澀潮濕的空氣,初弦攏緊外套,電子密碼應聲而鎖。

賀清越接過她手中原屬於自己的黑傘,笑了笑:“我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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