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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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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再度睜開眼的時候,風又輕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正坐著的這間屋子昏暗又古舊,除卻她面前一口樣式尋常的棺材,就只剩腳旁支著的一張小方桌,桌上擺著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刻刀,刻刀旁邊,則是一支燃了半截的龍鳳喜燭。

燭火熹微如豆。

她估測了下那紅燭還能燃多久,然後就接替了原主的工作,執著手裏的刻刀,打算在棺材板上刻一幅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要想刻完,便是有十口棺材也不能夠,所以她只能挑最有印象的,那麽,究竟應該把誰刻在上面呢?

風又輕盤腿坐在地上,微微沈思了一會,第一個映在她腦子裏的,竟是橋姬。

美麗的橋姬,可憐的橋姬,落入水中時,面上竟還帶著甜美的微笑,披散的黑發被打濕,淩亂地貼在臉頰兩側,柔柔望向河岸的方向時,浮起來的紅色單衣就像開在水面上的一朵花。

橋姬是個私|娼,她很窮苦,買不起華貴的十二單,更買不起與十二單相匹配的珠寶。但是這些身外之物,風又輕都買得起,她買了許多送給那個美麗的女人,可橋姬自殺的時候,身上穿著的,卻仍舊是那件破舊的、駁了色的紅單衣。

不知怎麽的,剛剛她閉眼沈思時,腦子裏突然就冒出橋姬死時的模樣,那個女人連死都比尋常女人更加羸弱動人,黑發烏泱泱地飄在水面,映著縫隙下偶然露出的紅衣,黑與紅的強烈對比,美得讓她忍不住為之嘆息。

除了哄騙交易對象時,風又輕很少嘆氣,因為她鮮少遇見能讓她嘆氣的事情。

但是橋姬用自己的死亡做到了這一點。

可憐的橋姬變成了可憐的妖怪。

只要想到了那個美麗的橋姬,風又輕就忍不住要為她嘆一口氣,不知不覺間,她手底下已經刻出了那個妖怪的輪廓,明明只是一個烏木色的死物,卻依舊美得,讓她屋子裏那個真正的妖怪驚訝出聲。

沒錯,她屋子的角落裏,一直站著一只會隱身的妖怪,早在她還未睜開眼時,就已經率先感受到了那游走在她脊背上的凜冽殺意。

如果風又輕沒有猜錯,這只妖怪是想挖她的心。

集蘊天地之靈氣的妖物,如果不想按部就班的升仙問道,熬過漫長寂寞的修道之路,那就只能吃人心,人的心臟可以加快他們的修煉。

但從結果來說,但凡吃過人心的妖怪,其下場往往都不太好。

這簡直已經成了妖界修道的隱藏法則,但妖怪們明明都知道這一點,可他們中的很多,還是忍不住偷偷吃起了人心。

因為人心不僅可以加快他們的修煉,還可以讓他們快快披上一張美麗的人皮。

風又輕屋子裏的那只妖怪,明明被發現了卻連一點恐懼都沒有。他看了看眼前餓脫了型,手指卻穩穩執著刻刀,動作一絲不茍的棺材店老板,直白地發問:“為什麽這個女人都要死了,卻還能笑得這麽開心?”

風又輕回答:“因為她是自願死的。”

“她為什麽會自願死?”

妖怪絲毫不覺得這話有什麽毛病,他覺得既然眼前這個女人能刻的出來,那她就應該也能知道。

果不其然,盤腿坐在地上的店主頭也不擡道:“因為她覺得這樣做了,她愛著的人就能多看她一眼。”

妖怪沈默了,半晌之後,情緒不怎麽高昂地問:“她愛的人也不愛她嗎?”

“這話問的可真有意思。”

風又輕悠悠道:

“怎麽,你也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了嗎?”

……

接下來在這間昏暗的屋子裏,一人一妖異常和諧地聊了起來。

妖怪是沙漠裏的蜥蜴妖,長得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點,他一定要躲在燭火的陰影裏,不肯出來。

他說:“我不知道愛,知道了也不會愛人。”

說這話時小方桌上的紅燭燃到了盡頭,他隔空沖那裏彈了一下,莫名其妙的,明明已經沒有蠟了,火卻依然燒了下去。

相貌醜陋的蜥蜴精看過店主一眼,十分耿直地說:

“我是妖。”

“哦。”

風又輕眼也不眨:

“那很好啊,你可以去修煉成仙,將來位列仙班的時候,能順帶將我捎上就更好了。”

“哪那麽容易呢!妖怪要避開人肉的誘惑,要躲過同類的爭鬥,還要逃開那麽多壞道士的追捕,修仙太難了!”

打開話匣子的妖怪盤腿坐在店主旁邊,因為他覺得這個看上去快要餓死的女店主很有趣,全江都的人都想抓住他這個挖心賊,可這個女人卻還能不慌不忙的與他笑著聊天,甚至還做夢等他成仙後捎帶著她。

人類真是又奇怪,又貪心。

一想到這個貪婪又有趣的女人就要餓死了,蜥蜴精忍不住有些可惜。

他說:“你太窮了,連自己都養活不了。等你死後,我就把你的心挖給小唯,讓你一輩子好歹能有些用處。”

蜥蜴精可憐她:“可是怎麽辦呢?萬一你死後沒人發現,屍體腐爛了該怎麽辦呢?”

風又輕跟著他問,“是啊,怎麽辦呢?不過,小唯是誰呢?”

“小唯是與我一同修煉的狐妖,她很漂亮,皮毛柔軟蓬松。”

“狐妖也有名字,那你呢?”

清瘦的店主放下刻刀,拿起一旁的棉布細細擦去棺材上的木屑,動作間露出一截伶仃的手腕。

貌醜的蜥蜴精不自覺隨著她的動作移動,黑豆似的眼轉不停的樣子,不像個妖,倒像個等主人回頭的寵物了。反應過來後的他暗自羞惱,站起身冷眼看這個面黃肌瘦的人類女人,朝著初具人形的淺浮雕畫上吹一口氣。

然後什麽也沒發生。

她反問道:“怎麽不說話呢?我不是在問你的名字了嗎?”

蜥蜴精真的感覺很別扭,人類女人見到他,不哭著尋死膩活也就罷了,為什麽非要對他的名字感興趣?

本不想回,可在這個店主之前,也沒別人關心過這些。別扭著,別扭著,他還是小聲回答了她:“我叫小易。”

女人便皺眉道:“這怎麽能叫名字?”

“小唯就叫小唯,我憑什麽不能叫小易?”蜥蜴精只當這是人類的嘲諷,刺她一句,也沒見女人生氣,反而偏過頭若有所思盯著他看。

不知為什麽,一對上店主那雙深深如海的眼眸,小易被深色軟甲覆蓋的脊背便有些毛毛的。他握緊劍,對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提起了防備。

“連自己天賦的名字都感覺不出麽。”店主低聲道,似自言自語,“……好像很弱的樣子……”

“你說什麽!”

看上去很弱的醜妖怪一個跳起,兇戾的眼珠中央,有兩道動物才有的線。

風又輕沈默,擡起的眼睛是一道非常漂亮的弧度。燭光躍動,她的臉便被洇出菲薄的光暈,柔和溫暖。

女人用很輕的聲音小聲規勸,“你最好不要把你的劍指向我。”

蜥蜴妖不屑道:“原先可憐你,還想留你多活些時日,既如此,我現在就把你的心挖給小唯!”

——奇怪!他來這就是為了挖她的心,之前究竟為什麽還和她聊了如此之久?

蜥蜴精晃晃頭,一劍便要刺過去。而在他對面,風又輕頗覺有趣地看著蜥蜴精,她眉眼彎彎,有細碎的火光於她眸底閃動,如若熔金燦燦奪目。

可蜥蜴精只覺得說不出的礙眼!

他擡手一劍直斬向對方頭顱,用盡十分力,掌下劍身發出一道極清脆的嗡鳴。

女人不慌不忙,看著他,然後對著他的方向,忍不住撇開視線嘆了口氣。

能讓風又輕嘆氣的,只有一個叫橋姬的女人。

這是她以自己的死亡換來的。

——“多年不見,姬君神采一如昔日。”

蜥蜴精茫然看著自身後飛過來的一段駁了色的衣袖於風又輕面前形成一道紅色的屏障——明明只是一層薄薄的紅布,他凝著妖力的劍卻刺不過去。

——完了。

蜥蜴精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這是遇見更厲害的妖怪了。

面醜又黑的妖精恨不得立刻丟了劍四下逃竄。

又一截紅綢伸過來將他綁了嚴實,扔在角落自生自滅,然後才慢慢移步走到風又輕面前。

紅綢的主人甚至不敢直視那張目光垂落的臉,便跪坐在一側,雙手各三指撐地,以額觸地,畢恭畢敬道:

“姬君。”

姬君,是古代日本,對貴族小姐與公主的稱呼。

風又輕一聽見她這樣喊自己,腦海裏便自然而然想起了那個有著百鬼夜行的奇妙時代。

人與魑魅魍魎匯集在一處的平安京,於人是魔窟,於妖和怪人,便是天堂了。

失去蜥蜴精妖力維持的燭火,於無聲處恍然寂滅。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隔著時空與歲月被召喚而來的紅衣女人,欣喜地聽著姬君胸腔裏,一顆心臟正有力地跳動著。

她垂眸一面落淚一面壓抑內心的情緒,然後就聽見風又輕用她所熟悉的語言慢

慢地問:

“哭什麽呢,橋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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