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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碧落黃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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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碧落黃泉1

張瑾怔住。

他居高臨下地盯著那個士兵,上一刻還滿心陰狠決絕、愛恨交織,此刻所有的情緒都凝固在了那張冷峻的容顏上。

大腦徹底放空,許久,他才不確定似的,低聲問:“你說什麽?”

那士兵匍匐在地上,神色也很惶恐,飛快道:“司空,是、是行宮那邊傳來消息,梁將軍突然倒戈,帶著陛下殺出臨華殿,一路逃至山崖邊,陛下不肯被抓回去,便自己跳了下去……”

她不肯被抓回去……

所以,自己跳了山崖……

這一刻,張瑾徹底楞在了原地,久久忘記了怎麽反應。

他身後的士兵們,還在瘋狂對著那座山放著火弩,滔天大火映紅的天空、映紅了所有人的臉,紅得滴血,如同他對她報覆般的憤怒和恨意。

可是越愛,才越有恨。

他愛的人怎麽能不在?

他還打算,和她糾纏一輩子。

張瑾再也顧忌不上趙玉珩,慌張地下令讓所有人停手,焦急地翻身上了馬,用最快的速度朝著行宮的方向趕去。

一路馬不蹄停,玄色衣袂在空中獵獵作響。

風刀剮蹭著臉頰,刮得耳廓生疼。

張瑾握著韁繩的手用力到嵌入肉裏,臉色好似被冰雪凝固,四肢的血液都逆著沖上顱頂,讓他忘記了執著的一切,忘記了趙玉珩、忘記了本就不在乎的皇圖霸業、忘記她騙過他……

也忘記他親口說的,“這一次,我不會再對她心軟。”

張瑾慌了,徹徹底底的。

只希望她能活著,只要活著,什麽都好。

……

蓋山頗大,燒了一半的山火被夏日的微風吹著,慢慢蔓延到整座山,原是封鎖嚴密、無人能逃出升天的死路,此刻因為張瑾的突然撤離而功虧一簣。

趙玉珩來到安全的地方,才收到底下人傳來的消息。

“稟殿下,陛下已經平安離開行宮,此刻剛與梅將軍會和,霍將軍帶幾萬兵馬也在趕來的路上。”

趙玉珩聽到這句,閉了閉眼,好像終於放下心裏懸著的石。

“沒事就好。”他說。

知道七娘的計劃,他亦輾轉反側、擔憂不已,方才對峙張瑾時,看似絲毫不亂,實則心裏一直在記掛她那邊的情況,就怕她這兵行險著的一步出了什麽差錯。

好在,她聰慧過人,從來不讓他失望。

即使是多智善謀的趙玉珩,也驚嘆於七娘現在絲毫不輸於自己的魄力謀略,從前他時常放心不下她,現在卻早已不再過問她的安排,放心將後背盡數托付於她。

因為他知道。

這天下重擔,她扛得住。

——

行宮之中,葛明輝許騫等人皆已經被皇帝跳崖的事嚇得不輕,不知怎麽收場,一邊在派人去山下搜查屍身,一邊在等著張司空的到來。

眼睜睜看著女帝崖底時,許騫就一面擒住梁毫,一邊立刻派人去崖底搜尋,但他知道,從陛下跳崖的那一刻開始就沒有希望了,陛下不會武功,而哪怕是許騫此生見過的武功最厲害的人,都沒有把握從這裏跳下去而毫發無傷。

這下好了。

天定血脈的帝王,當真死於他的手中了。

姜氏皇族的百年國祚,就此要中斷了……

明明弒君之時沒有猶豫,此刻許騫冷靜下來一想,卻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一股恐懼和慌張,不知是因為悖逆天命,還是因為作為臣子卻做了這麽大逆不道的事。

唯一覺得沒錯的是:他只是奉命行事。

奉司空的命令。

但之後,許騫看到的卻是從未見過的慌亂的司空。他認識司空多年,所看到的張司空一直是冷血剛硬、殺伐無情,絕不會為任何人事而手軟絲毫,可這一次,卻完完全全顛覆了他的印象。

這個手握生殺大權、正在造反的權臣,卻無力地跪倒在了山崖邊,雙眼通紅。

許騫和葛明輝面面相覷。

他們從彼此的臉上,都看到驚疑不定的慌亂。

司空為何是這個反應?

不是他下令殺弒君的嗎?

張瑾馬不蹄停地抵達行宮,只看到一片混亂的景象,他來不及過問什麽,只是腳步沈重地來到崖邊,他們說她從這裏跳下去了,所有人都看見了。

張瑾死死盯著深不見底的山崖,眼睛盯得發紅發痛,都沒有移開目光。此刻日薄西山,山崖之下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好像吞噬一切的深淵,他無法想象她從這裏跳下去的樣子。

是怎樣的決絕,才會寧可跳崖?

他不過是讓他們幽禁她,他只是一時生氣才不去見她,並不是要傷害她,也不是真的要奪了她的皇位……

為什麽他稍稍狠下心一點,她就一點餘地都不留地跳崖了?

張瑾無法接受,更不願接受,盯得久了,甚至有一種跳下去的沖動,可他還不願意接受她死的事實,狠狠咬著牙,轉身大步朝著山崖底下走去。

崖底已經被士兵圍住,只有被濺上血的尖石、幾塊殘破的衣料。

料子為宮廷最上等的貢品,繡工精美,乃是天子身上的。

溪流湍急,可以將一切沖走。

而此溪匯入江河湖海,又從何處去尋她的屍身?

山間夜裏極冷,張瑾站在冰冷的崖底,掌心攥著那一截布料,看著上面的斑斑血跡,呼吸已經徹底亂了,卻在竭力保持冷靜,試圖從其中尋找出破綻來。

許騫再三猶豫,才上前道:“司空,末將已經派人去下游捕撈,如果陛下的屍身……”

“屍身”二字,像刀子紮入張瑾的肺腑。

他將這一塊衣料揉入掌心,死死攥著拳,指骨泛白,手背上青筋縱橫。

他問:“她為什麽跳崖?”

這話像是在問許騫,後者驚了一下還沒說話,他卻喃喃自語般,又含恨說了一句:“我不過是在跟她置氣,她為什麽就不明白?”

他也有怒、有怨,這麽做只是想讓她明白,他實在是被逼得無法忍受了,被心上人欺騙的滋味真的痛不欲生。

如果她肯放軟態度,哪怕是騙他的,他都會心軟。

她怎麽就不明白?

張瑾無論如何都開解不了自己,也不甘心,拂袖轉身,走向她所居住的臨華殿。

臨華殿中此刻已經一片狼藉,全無之前的富麗堂皇,還未能來得及清理殘局,地上依然躺著好些個士兵的屍體,雕龍漆柱上滿是刀劍砍過的痕跡。

可見這裏剛剛發生過一場激烈的廝殺。

張瑾站在殿中,環顧四周,看到地上翻倒的托盤,還有一把匕首,一個瓷瓶。

他蹲下身來,親自撿起那瓷瓶。

他打開瓷瓶聞了聞,回頭,問跟在身後的眾人:“這是什麽?”

許騫再傻,此刻也看出司空這麽在乎陛下,不可能有弒君的意思。他猛地跪倒在地,頭皮發緊,支支吾吾道:“是、是毒藥……”

張瑾捏著瓷瓶的手指猛地縮緊,冷聲問:“誰備的?”

許騫硬著頭皮道:“是、是末將……末將從周管家那裏得知,是您授意要殺了皇帝,末將不敢對陛下動手,這才備了毒藥,讓陛下她……自行了斷。”

讓她自行了斷。

張瑾怔住,眼底的情緒頓時從憤怒不甘轉為驚惶心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沒想到竟然是自己手下的人……

他沒有要殺她,他怎麽可能舍得殺她?

可她以為他要殺她。

所以才拼命反抗,才寧可跳懸崖,也不願意被灌下毒酒。

張瑾心潮翻湧,喉間猛地湧出一股腥甜,竭力壓抑著情緒,頭腦卻依然一片清明,含著殺意說:“去把周銓綁來。”

“……是。”

許騫揮了一下手,身後的士兵快步出去了。

張瑾又上前一步,啞聲問:“她……有沒有說什麽?”

許騫不知道他是指什麽,便一五一十交代道:“陛下起初不信……只說想見司空您,但周管家說,您這次不會對她心軟,絕不會再見她,陛下知道了,卻依然不願意就這樣服下毒酒,此時梁毫突然倒戈,末將唯恐完不成任務,便派兵一路追至崖邊……陛下跳下去之前,只說了一句……”

許騫說到這裏,猶豫著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張瑾:“說!”

許騫閉眼道:“陛下說,她便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將屍身交給您。”

張瑾身子晃了晃,臉上徹底失去血色。

他握拳放在心口,卻依然感到心尖被一只手死死揪著,更加劇烈地痙攣起來,驚惶、後悔、委屈、又迷茫,揉碎成一團,讓他快要呼吸不過來。

所以她是含著對他的恨意跳下去的……

她恨他,所以寧可跳崖,寧可死無全屍。

張瑾往後踉蹌幾步,手扶著柱子,心疼到腰背都站不直了,眼睛酸澀異常,難以言喻的悔意與內疚席卷上來。

他終於壓抑不住喉間那股血氣,唇上溢出絲絲猩紅。

很快,周銓被士兵五花大綁,押了過來。

周銓臉上毫無悔意,被押著跪在地上,依然毫不心虛地看著張瑾道:“奴這麽做,都只是為了郎主好!皇帝不除,郎主又何以坐上至尊之位?!奴跟了您這麽多年,豈能看著您陷在這裏,自尋死路?”

張瑾冷冷擡眼,每個字都帶著癲狂的殺意:“我已經警告過你,不能自作主張,你害了她,我必不會放過你。”

周銓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聞言,只是仰頭大笑著,說:“郎主以為奴是為了誰?您這麽問,看來到現在還不明白,更說明奴做的是對的!您當真以為皇帝是奴害死的麽?是你!是你一直執著不下,妄求根本不屬於你的東西!女帝根本不屬於你,是你的強求把她逼到絕路!”

張瑾充耳不聞,猛地閉眼道:“拖下去,梟首。”

周銓聽到這句,越發癲狂起來,一邊被士兵拖下去,一邊仰天大呼:“身居此位,何以貪得無厭!若不是我殺了皇帝,您以為您日後就有好下場麽!你最該感謝的應該是我!”

周銓的聲音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張瑾站在原地,滿身霜意,一襲玄衣讓他陰沈得如地獄裏來的閻羅。

他眼底紅得滴血,想怨,卻不知道該怨誰,也許當真如周銓所說,該怨他自己。攥著瓷瓶的手掌用力過猛,竟生生捏碎了,碎瓷狠狠紮進肉裏,毒藥混著殷紅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許騫等人看著這一幕,頓時大氣也不敢出。

一片死寂中,還是葛明輝鬥膽拱手道:“司空,事已至此,末將以為,您還是節哀順變……早做決斷。”

雖然皇帝的死是個誤會,但在他們眼裏,既然陛下已經駕崩了,沒有留下天定血脈,宗室的那些公主王爺根本不成氣候,就只剩下眼前的張司空有資格坐上那個尊貴的位置。

再如何不願,他都註定要成為他們的主君,君臨天下。

龍袍加身。

這是多少人一輩子也不敢想的事。

若是其他人當高興得瘋了,可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帝王的人……卻絲毫不在狀態,只是沈浸在濃重的悲傷之中,好像在乎的一切都被抽離了般。

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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