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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何去何從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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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何去何從12

對於那個偶然遇見的小傻子,姜青姝很快就把他拋之腦後,想不起來了。

畢竟她每日所見的人太多,不可能記得每一個人。

有些人生來如草芥,是咬牙挺住了九死一生,才能一步步立於人前,被世人所仰望。

而也有許多人,譬如那小傻子,註定一生都要卑賤地過活。

沒有人認為一個傻子能改命,能踩在他們的頭上,所以他們對他不假辭色,將最醜陋自私惡毒的面目暴露在他的面前,從不偽裝。

畢竟這只是一個傻子。

一個傻子,能懂什麽?就算他什麽都看見了、都聽見了,那又怎麽樣?

晚間的京城下了一場綿綿秋雨,天色被洗刷得晦暗幽沈,鄭府之中燈火通明,仆從婢子撐著傘來回走動。

沒有人註意到屋外跪著的小傻子。

似是習以為常。

少年垂頭跪在泥濘裏,任憑雨水一點點打濕蒼白的臉龐,瘦弱的背脊因為寒冷而輕微顫抖。

屋內隱隱傳來說話聲。

“爹!我才不想進宮……就那個皇帝,你為什麽要聽她的?就今天那樣子,回頭進宮還不會整死我?”

“你給我住口!休得對陛下無禮!陛下是君,我們是臣,侍奉君王身邊乃是臣子本分,豈有你自己願不願意的道理!”

“爹,你就是這麽賣兒子的麽?”

“混賬!你再胡言亂語!”

隨後便是“啪”的一聲。

清晰的巴掌聲。

守在屋外的下人面面相覷,神色皆有些緊張。

這混小子被嬌生慣養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還敢口無遮攔地頂撞父親,鄭寬在朝中素來是個低調溫厚的形象,第一次動手扇這個正妻所出的嫡子。

偏偏鄭澍性子倔,雖被這一巴掌打得不再吭聲,心底卻也有些不服。

他一想到今日跪在那兒丟了面子,便越想越委屈氣憤,雖隱隱感到一陣後怕,但又覺得父親明知道他得罪了女帝還逼他入宮,更是不在乎他這個兒子的死活,把他往火坑裏推。

他還打算娶幾個美人妾室逍遙快活,哪裏想入宮給人生孩子?

鄭澍沖出了父親的書房。

少年俊秀的臉無比陰沈,帶著要殺人般的寒意,守在屋外的婢女一見他出來,連忙撐著傘過來為他遮雨。

他走下臺階,靴底濺起的水漬濺起,有幾滴汙水落在小傻子的鼻尖。

小傻子睫毛顫了顫,沒有擡手去擦。

鄭澍在他面前停下,抱著雙臂,居高臨下地嘲諷道:“真是個晦氣東西,你今日也是運氣好,遇到個為你出頭的,哼,就你這種傻子,也配?”

那少年彎曲著纖瘦的脊背,好像聽不懂一般,只是輕輕顫抖。

鄭澍彎下腰,狠狠掐著他的臉擡起來,對上對方漂亮的眼睛,眸光渙散又驚恐,訥訥道:“求……求你……別打……”

鄭澍盯著他,似乎在想怎麽折磨他發洩火氣,撐傘的婢女輕聲道:“郎君消消氣,何必臟了自己的手,今日若再打他,郎主知曉後又要說您了。”

鄭澍松手站起身來,倨傲道:“也是,我今天就放你一馬,等哪天我心情好了,非要活剝你一層皮,讓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場。”

說完,他那只織金的華貴黑靴猛地一踹小傻子,將對方猛地踢入一團汙泥裏,又碾著少年蒼白的手指,趾高氣揚地離去。

少年捧著手疼得蜷縮成一團,張了張嘴,卻只有從天而降的雨水灌入喉嚨,雷鳴聲吞沒了他的哀嚎。

雨勢漸大。

四周來來回回的人、無數的輕蔑嘲諷聲、議論聲,摻雜著風雷雨聲,齊齊湧入他的耳朵裏。

少年意識混沌,冷得直哆嗦,艱難地站起來,卻發現因為跪久了,雙腿酸麻得根本站不起來。

他只好雙手撐著泥地,笨拙地拖著沈重的身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爬去。

“真是個傻子。”一聲輕蔑的嘲笑。

“阿遠,別這樣說。”

溫潤平淡的嗓音隨後響起,少年呆呆地擡頭,不知何時,二郎鄭鉉已經來到他面前。

青年白衣潔凈,神色寧靜,俯視著他。

他的小廝阿遠說:“郎君還是太仁慈,管這傻子做什麽,到時候三郎君知道了又要鬧。”

“終究,他還是我的……”

鄭鉉說了一半,嗓音又頓住,只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他俯下身來,從懷裏拿出一個尚留餘溫的包子來,遞給他,“一天沒吃罷。”

少年呆滯片刻,突然急忙伸手搶過包子,就著雨水狼吞狐咽起來。

他似乎好幾天沒吃了,吃得很急,好幾次險些噎著,被雨水打濕的烏發緊緊地貼在額角上,沖刷出那張異常漂亮的臉。

如此容色,如他母親一樣。

驚艷絕倫。

若是在鄭府待得久一些的老人,便會知道,當年這小傻子的母親何氏是何等的傾國傾城,就算她毫無家室背景,也依然被男人捧在掌心裏疼著護著。

可惜,當年有多愛,後來就有多厭惡。

這小傻子被人當個阿貓阿狗養著,偶爾餵餵剩菜剩飯,能活到這個年歲,屬實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三日前,他因為沖撞嫡母被關去荒廢的別苑,幾個家丁守著,給他斷水斷食,要生生餓死他。

本以為他活不長了,誰知今日居然在看守下跑出來了,只是中途碰上了鄭澍,還被天子撞見。

他是怎麽跑出來的?

正常人都逃不出來,何況是一個傻子?

眼前,這小傻子大口大口啃著包子,舉止神態無論如何觀察,都不似正常人,鄭鉉稍稍打消疑慮。

雷鳴雨打聲中,他冷不丁問:“今日,三郎因為你得罪了陛下?”

小傻子動作一頓。

他楞楞地擡眼,黑漆漆的眼珠子映著四面燈火,好似光照不進的無底深淵,一絲光彩也無。

他呆滯道:“他們打……打我……那、那個人……不許……”

鄭鉉柔聲問:“是麽。所以,是陛下救了你,三郎吃了虧,所以方才又拿你發洩?”

小傻子似乎有些聽不懂,眨了眨眼睛,才呆呆點頭。

鄭鉉又問:“方才他們在屋子裏說話,你聽見了嗎?”

小傻子不動。

鄭鉉便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小傻子這才怯怯點頭。

“父親是不是想讓三郎去什麽地方?”

小傻子點頭。

“他不願意?”

小傻子點頭。

少年表情呆滯,訥訥道:“他不要……父親生氣,他、他說……要你……去……”

鄭鉉神色驟變。

他皺緊眉頭,身後的小廝冷哼道:“三郎君明知道您有婚約,居然還對郎主說得出這樣的話,從小到大,他總是把好處占了,不想要的都推給您。”

鄭鉉站起身來,溫聲道:“阿遠,不得亂說,他神智如癡兒,或許是誤會了。”

那小廝爭辯道:“一個傻子怎麽知道撒謊,明明就是……”

“阿遠。”

那小廝這才噤聲。

鄭鉉低頭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繼續啃包子的小傻子,原本含笑的溫潤面容透著點冷意,沒有再說什麽,轉身離去。



禮部約莫用了五日,便呈上了適齡兒郎的名冊,家中父母是誰、是何官職背景,皆羅列得清清楚楚。

滿滿好幾頁。

這只是初步篩選。

姜青姝仔細翻了翻,有幾個是地方節度使的兒子,有些是世族子弟,還有一些是普通官員家的兒子,節度使掌握地方軍事重鎮,手中有兵權,分量很重,禮部特意將他們的兒子寫在前面。

不過,他們送兒子的熱情程度有些超乎她的意料。

大概是因為曹裕已逐漸呈現敗勢,有了曹裕作為反叛的先例,他們意識到手中掌握的軍政大權有些過高,接下來女帝可能會逐漸削減節度使手中權力。

有了危機感,自然想主動和小皇帝拉進關系。

送子入宮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姜青姝確實也有幾個節度使想解決掉,比如淮南鎮,這種富庶之地油水多,但每年財政收入卻只略高於周邊,她也早就想動這邊的官員了,不過這種一般是地方與中央互相勾結,她還想知道淮南鎮背後的人是誰。

要動的人,把他們的兒子搞到後宮來也不錯,到時候翻臉也有了個籌碼,還可以暫時穩住他們。

姜青姝略微提筆勾劃了一下,做了標記。

此外,她又註意到,趙氏一族也有幾人在名冊上,似乎怕她沒有註意到,趙家人還額外寫了折子,在折子裏又奏了一遍,特意言明這幾子從前與已故的君後相熟,感情頗好。

大概意思就是讓她可以睹人思人,君後沒了,但是她可以寵幸君後的堂兄弟們,還能偶爾和他們一起懷念懷念君後。

多好啊。

姜青姝:“……”

嗯??

替身文學?

其實她對替身的興趣不大,一個人就算一直模仿另一個人,也成不了他,他們想在世上找出第一個德才兼備、溫文爾雅的趙玉珩出來,是不可能的。

不過,為了勢力平衡,她也並不打算拒絕,勉強意思意思,收一個吧。

至於繼後的人選,有點為難。

她沒找到合適的人。

皇帝不可貿然廢後,若真選錯了,也是個大麻煩。

姜青姝想了想,覺得要不先不立後吧,反正她立誰都會有人不滿意,不立的話正好,就讓那群人先在後宮爭著,或者畫個餅,說誰先生下皇女就立誰,然後她想辦法怎麽給他們避孕。

這樣也不錯。

姜青姝稍稍跟禮部尚書嚴灤表達這個意思,誰知嚴灤聽了之後立刻變色拜道:“請陛下三思!國不可無後啊陛下!”

姜青姝:“……”

你說國不可一日無君朕還信,沒了君後又怎麽你了?立個貴君執掌鳳印代理六宮不也一樣?

立後這種事,皇帝自是可以誰也不聽自己決定,不過本朝言官在朝堂上罵起來真的很猛,特別是姜青姝親手提拔的一群以宋覃為首的禦史臺噴子團隊。

姜青姝覺得找個能附和她的人。

忠臣不行。

要不……張瑾?

張瑾會希望她立後嗎?如果那個人不是阿奚,為了阿奚,他也不會願意吧?

姜青姝沈吟片刻,問鄧漪:“張瑾下值了沒有?”

鄧漪出去片刻,回來稟道:“回陛下,張司空還在中書省內衙,還未出宮,似是還在忙碌。”

“待他忙完,讓他出宮之前直接來見朕。”

“是。”

鄧漪不知道女帝是要找張相討論什麽,這幾日陛下似乎一直在考慮後宮的事,鄧漪對此也倍感心疼無奈,君後過世沒有多久,這些大臣明知道陛下有多難過,卻逼著她早日納新人。

就算是每日陪在陛下身邊的張家小郎君,每日和陛下一起,卻也不曾提過半個字的後宮之事。

與其說像外界說的提早籌謀君後之位,鄧漪更願意相信張瑜只是在哄陛下開心,讓她可以從緊繃的政務中放松下來,開心一些。

最近的政務並不輕松,謀反過去還沒有多久,就算首犯已經被淩遲,但一直到最近,因謀反帶來的後續影響都還在持續,那些參與謀反士兵雖然有罪,但不可能全殺,只能略微處罰,主將被賜死之後,軍中詳情還要仔細查探。

所以,比起嚴格的秋月,鄧漪對張瑜並沒有厭惡。

畢竟陛下看見他才會笑一笑。

鄧漪一邊思索一邊踏出殿門,就看見那小郎君又踏著月色而來,他今日穿的又是湖藍色的衣裳,月光流瀉在衣袖上,泛著淡淡光澤。

他瞧見鄧漪,笑著朝她打了聲招呼,眼尾飛揚,端得瀟灑,鄧漪朝他點頭,“陛下在裏面,正好忙完了。”

張瑜笑道:“好,多謝鄧大人。”

其實以鄧漪的官位和張瑜如今在陛下跟前的受寵程度,他犯不著如此客氣。

二人錯身分別之後,鄧漪又暗暗在心裏感慨了一聲:起初以為陛下有些識人不清,現在時間久了一看,這少年的教養和性子都極好,只是規矩上不契合宮廷罷了,果然陛下眼光獨到,能被陛下親自入眼的人,都是不錯的。

那廂張瑜走入殿中,看到剛剛擱筆的姜青姝,她看到他來了,也依然坐在龍椅上,只是瞧著他,目光寧靜。

他上前,摸了摸她的發,又把她抱進懷裏。

少年修長如玉的手指泛著稍許涼意,摩挲著她在燭光下愈顯瑩白的耳後,嗓音低低的,“七娘還有半個月便要過生辰了。”

“是呀。”

“那我要送七娘一個禮物,你送我瑩雪劍,我卻什麽都沒有給你。”他微微俯身,湊到她的頰側問:“七娘有喜歡的東西嗎?”

“朕喜歡阿奚呀。”

她漫不經心地笑答,張瑜笑了起來,“又亂說。”他抱著少女腰肢的手臂驀地收緊,聞到她發間的淺香,她沒有回頭,伸手摸了摸他蓬松的腦袋頂,“你才亂說,朕要是不喜歡你,怎麽會給你碰?”

可是,他們太不像一個世界的人。

她方才還在看禮部送來的名冊,在張瑜進來的瞬間就關上了,也許是怕他難過,也許是在排斥什麽,但是撫摸著他發頂的手卻柔軟輕柔,會讓人不自覺沈醉進去。

他把她抱得又緊了些。

光下少女的脖頸帶出秀美的弧度,白得像玉瓷,一尊抱緊了也捂不熱的玉瓷,他真是太喜歡她了,喜歡得一再用力抱緊,就像信徒俯首在佛像下,被俯視眾生的神明看到這副渴求的樣子。

她背對著他。

也看不到少年瀲灩的眸色。

滿溢的都是愛意,越發割舍不掉的愛意。

姜青姝微微沈默,看到一行字。

【張瑜在紫宸殿內緊緊抱著女帝,享受著溫存,此時此刻,他多麽希望時間可以過得慢一點。】

這樣,他就可以久一點,再久一點,獨占她。

姜青姝戳了戳腹部環過的少年手臂,突然輕輕朝他一撓,張瑜本來沈浸在情緒裏,立刻癢得後退一步,“……哈哈哈,別撓。”

她站起身來,笑意如春水浮動,“原來你怕癢啊?叫你走神。”

她又撲過去,作勢要繼續撓,這少年靈巧地閃開,又怕她被衣擺絆著腳,一直叫著“你慢點”,又要躲又要扶。

論你追我趕的游戲,張瑜和張府的暗衛不知玩過多少回了,他滑得像泥鰍,有武功的人都逮不到。

但唯獨和她玩,他變得格外笨拙,想遛又不敢遛,怕她跌倒。

姜青姝眼珠子一轉,故意“啊”了一聲,作勢要跌倒,這少年果然嚇了一跳,連忙過來要扶她,卻又被她順勢抱住胳膊又撓了一下,得意地笑:“哈哈哈哈哈哈!看你怎麽躲。”

張瑜:“……”

張瑜覺得七娘要麽安安靜靜的,每次主動鬧他的時候,他都有些難以招架。

這少年根本禁不起撩撥,本就是活潑愛鬧的性子,平時倒是能乖乖的安靜些,一旦對方主動跟他鬧,他也按捺不住玩心了,就想跟她鬧騰個夠。

少年烏眸晶亮,撓她的頸窩,“叫你鬧。”

她捂著脖子笑著要躲,一溜煙跑得飛快,張瑜抓她她就反過來撓他,他若不追上來,她便故意躥到柱子後笑著望他,朝他做鬼臉。

少年只覺一股熱意躥上胸前,燒得他心跳驟快。

兩個人在殿中躥來躥去,笑聲清淩淩如銅鈴晃蕩,四面的銅燈照出燈火如晝,分明是象征皇權、用來議政的莊重肅穆之地,她卻活脫脫像個縱情聲色的昏君,跟著他鬧個不停。

她的帝王裙擺又長又華美,拖曳在地面上時微微揚起,金絲流動,好像顫動的蝶翼。

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

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張瑜起初喜歡她時,覺得她縱有十分好看,也不過看出七分顏色,如今成了深愛,便是一共只有十分好看,也能看出十二分容色。

她又笑著朝他撲過來,張瑜想著再躲一次,然後就抱住她好了。

她朝他奔來,靠著門的少年一閃身,她一下子要撲到門上。

偏偏此時,門開了。

張瑾靜靜站在夜色裏,身上的一品官服襯出冷冽的身形,近乎與沈沈夜色融為一體,尚保持著推門的姿勢。

她來不及停下,就這麽一下子撞到他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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