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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番外 聶元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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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番外 聶元景(2)

天氣好時,聶元景和駱君將谷物晾曬在院中。

灰黃色的谷物平鋪在地上,如同湖面一般 ,農具在其間畫出道道水紋 ,空氣中散發著糧食特有的香氣。

二人偶爾會在晾曬的時候在院子裏坐坐 ,卻不是坐在同一個地方,雙方都是沈默,安靜的院中,只有鳥雀在交談。

可聶元景卻貪戀著與駱君坐在一起的寧靜時刻。

他受朋友所托,前來送一個消息,這經歷像毒,明知久服必死 ,卻難以割舍。

艷陽之下,聶元景瞇眼打量著遠處坐在板凳上的女子,側臉輪廓溫潤,纖細的脖頸,有發絲從耳後逃逸,流散在鬢邊,她彎身伏在自己膝上,稻谷在她指尖流瀉,墜落進灰黃色的海中。

她生得美麗,惹村中男人垂涎,或許不少人嫉妒著郭三臺,並痛恨自己沒有這樣的命 。

可是,如果只有美貌,駱君活不到現在。

只是離冬天越近,她的情景似乎也變得更加危險。

聶元景貪戀這樣的光景,有時心念動蕩間,也忍不住想去觸摸駱君的臉龐,想去感知那副血肉之軀的溫度與氣息。

可有些事,永遠不能讓它成真,他貪戀的一切,郭三臺視若珍寶,即便是死,也惦念著。

聶元景收了目光,壓住眼中翻湧的欲望和心緒,他默默盤算著,若五日之內不下雨,這些糧食便會曬幹。

是時候說再見了。

夜裏,駱君去院外鎖門,推門回屋,轉身間,發現對方站在身後,驚慌間,手中的行燈險些脫手。

聶元景堪堪扶住燈,搖晃的燈影漸穩,咫尺間,橘紅燈焰攏住二人。

駱君無聲擡頭,望見一雙沈郁的眼睛。

聶元景啟聲:“我要走了。”

燈火閃動。

駱君垂下眼簾,扇似的眼睫顫了顫,良久之後,開口詢問。

“想到想去的地方了?”

聶元景默了一會兒,說道:“可能回到故鄉,可能離開郭家村,再向西走……”

“也可能……留下來?”

聶元景呼吸一窒,垂目間,只能望見女子白皙的額頭。

“我答應你的事情,已經做到了,做完了事 ,便沒有了留下的理由。”

駱君終於擡起頭,只是目光發空,她分明是在望著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她提燈離去,連一句話也未曾留給他,聶元景聽見門扉輕聲相碰,院中再也沒了聲音。

唯有駱君房間中的燈還亮著。

地上的谷物翻了又曬,曬了又翻,一連五日沒有下雨,聶元景將這些谷物分別裝進袋子裏,扛進糧倉。

這是他能為駱君做的最後一件事。

在屋中準備行裝的時候,駱君推開他的門。

桌案上還放著沒有來得及收攏的長槍,駱君站在門口,沒有急於說出到來的原因,望著一節一節的槍桿,有些好奇。

“那是什麽槍。”

“當乞活軍時,在一個中將身上繳的,我正好擅長用槍,於是一直收在身邊,這槍可以拆卸,帶在身上也方便。”

“你用過這槍嗎?”

“你是說殺人?”

“對。”

“還沒有,軍中統一規制,暫時沒有用它的時候,不是所有的兵器 ,都是為了殺人而存在。”

“那這把槍,是為救人麽?”

聶元景的望向桌上,雖說不知它將會做什麽,但至少他不希望用他憑白掠奪性命 。

駱君沒有得到回答,也沒有再問,只同他說:“你走之前,為我做最後一件事吧。”

“什麽?”

駱君從袖中掏出三貫錢,亮給他看,“去買酒。”

-

聶元景坐在酒家送貨的驢車上,身後是滿滿一車的酒。

送貨路上誤區,夥計駕著驢車,找話閑聊,“相公,你買這麽多酒,家裏是要辦酒席嗎?”

聶元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 ,他也不知駱君要這麽多酒做什麽,只好說是。

驢車緩緩駛進村莊,正巧被幾位農婦人撞見,聶元景心底一沈,知道這事明日便要在村裏傳開,不免催促夥計趕快一些。

到了駱君家門口,駱君驗過,付了另一半酒錢,那夥計跟著聶元景,一同將就搬進屋中。

一半搬進聶元景的房間,另一半搬進了存量的倉房。

等送走了夥計,聶元景站在倉房門口,望著酒壇,不免好奇。

“你為何要買這麽多久。”

“沒有他們,我熬不過冬天的。”

駱君說罷 ,沖他淡淡一笑。

那夜是他們吃的最後一頓飯,沒有挽留,沒有情欲 ,一抹燭光佐酒,過往舊事,二人說了整整一夜,仿佛要將雨聲的話在這個夜晚說盡一般。

第一縷晨在山崗升起時 ,聶元景走出駱君家,向村口方向走去,在即將不見駱君的方向,他回過頭,那清瘦而淡泊的影子依然站在門口,只是他已經看不清了。

聶元景再次踏上長路。

累了便在林中休憩,餓了便拿出帶著的幹糧填肚子,就這樣走了兩日,他來到了一處城鎮。

他依稀記得,這時駱君初遇郭三臺的地方。

街上人流往來如織,聶元景太久沒有見過熱鬧,懵了片刻,決定去附近的茶鋪歇歇腳。

他就近尋了一個鋪子,靠著路邊坐下,一碗茶水剛上桌,又有客人步履匆匆鉆進來,大叫夥計上兩碗涼茶,一屁股坐在位子上。

聶元景不禁望向那人,看打扮像是當地跑腿的差役,臉上汗流如註,源源不斷往衣襟中滾。

夥計好奇,端茶時與對方搭話:“差爺從哪兒來啊?跑得這麽急?”

“能不急嗎?死了人了。”差役抱怨之際,連忙端起茶碗消渴。

一句死了人,將周圍茶客的耳朵調了起來。

夥計極富眼力見兒,狀似關心,多問了一句,“啊?怎麽死得?兇殺啊?”

差役一碗涼茶海飲而盡,喟嘆著擦擦嘴,這才有心思說事。

“你們不知道,郭家村一戶人家夜裏起火,家中燒得就剩一副殼子,什麽都不剩,也是那戶人家倒黴,死的呀,是個寡婦,家裏就她自己,許是睡熟了不知曉,就那樣活活燒死了,出了人命需要上報,我這才跑了一路,差點兒沒累死我……”

話音未落,忽聞一陣桌椅拖拽聲響,只見茶客中有人起身,在眾人註目中,大步走出門外。

-

聶元景一路奔回郭家村,來到駱君住處已是傍晚。

大火早早將屋宅燒成一片白地,壯烈的殘陽中,零星幾只漆黑的梁柱立著。

他渾身的血液仿佛被抽幹,只覺腦子發涼,聶元景懵然跨進參院中,竟試圖去尋駱君的蹤跡。

漸漸地,他想起差役說起的女屍,胸腔中驟然抽痛,聶元景張口,終於跪在灰燼中。

等到日光褪盡,聶元景走出廢墟,身影藏進夜色間 。

他憑著記憶,找到連勝家中,悄然翻進院墻,來到墻下輕輕推開西屋的窗扉。

連勝正躺在床上,鼾聲連連。

聶元景翻進屋中,蹲在床頭,拿出事先準備好的槍頭,又伸手捂住連勝的嘴巴。

連勝這才感覺到有人,朦朧間睜開眼睛 ,發現有人蹲在自己床上,驚惶大叫。

可惜慘叫聲全被聶元景摁回去。

夜色中,連勝看清了來人,聶元景的眼底如同三九天的寒夜,冷得瘆人。

聶元景用只有他二人能聽到的聲量說道:“同我出去,你若反抗,我殺你全家。”

連勝不敢聲張,與聶元景走出家中,自那夜之後,連勝相信,以聶元景的身手 ,他做得出來。

夜裏的風讓連勝清醒不少,他抱著自己單薄的衣衫,走得小心翼翼。

只見房屋越來越少,林木越來越多,連勝心肝亂顫,終於忍不住回頭,戰戰兢兢地問,“兄臺,咱們到底要去哪兒?”

聶元景卻並未看他,只是望向連勝身後,凝聲回答:“就是這裏。”

連勝一怔,循著對方的目光去看,在遠處隱約望見一個墳包,登時嚇得丟了魂,撲通一聲跪下,開始給聶元景磕頭。

“兄弟,只要你肯放我性命,讓我做什麽都行。”

聶元景置若罔聞,解下身上的包袱,放到地上展開,幾只槍桿暴露在夜色裏,泛著金屬的微光。

他撿起一只,開始拼裝。

“駱君怎麽死的。”

磕頭的悶響停住 ,連勝聲音顫抖,“夜裏忽然起了火……”

話沒說完,那支尚未拼完的長槍,戳進了連勝的肩窩。

淒厲的嚎叫在林間回蕩。

聶元景輕描淡寫的語氣 ,卻捏著對方的生死,“說實話,不然你會死在這裏。”

連勝疼得蜷作一團,“你……你懂不懂王法?”

聶元景聞言輕笑 ,低眉看了他一眼,“那你們呢?知道什麽叫王法嗎?”

說完,聶元景再次舉起槍頭。

連勝肝膽俱裂,連忙將知道的都說出來。

……

那把火 ,的確是駱君放的。

知曉聶元景離去後,郭家的親屬約在一商議 ,想吃駱君絕戶。

郭三臺多年未歸,村裏人都懷疑郭三臺死了,但是苦於沒有證據,而駱君又是那副堅定態度,郭家人遲遲沒有下手。

而聶元景的到來,讓事情變得很不尋常。

郭家人猜測到,聶元景八成不是親屬,而是一個來報喪的人。

只是這人不是尋常農夫,而是一個軍戶。

眾人擔心,若此時前去逼迫駱君,被聶元景知曉,前往衙門告官 ,事情就變得麻煩起來。

於是一直等到了聶元景離開。

聶元景離開的第二日,郭家人便圍到了駱君家門前,說駱君私通,毀郭三臺名節 ,當被投河淹死。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人一旦匯入人群中,惡行被均攤,稀釋掉罪惡感,就變得大膽起來。

村中人將她架拖到院中毆打,許久之後才停手,人群中有人指責她的罪行,說她淫浪,勾引有婦之夫,說她道德敗壞,不懂禮數,說她從外向而來,身分不明,是個歹人。

駱君從泥灰中爬起身,頭上不知被誰砸破,涓涓流血,染紅臉頰,她在亂發間擡起一雙眼,緩緩望向眾人說,地契與房契都在我手,你們何必這麽急著讓我去死。

郭家人一楞,許是剛才太過激動,險些將這事忘了。

郭三臺的伯父走上前,厲聲詢問她地契和房契下落。

駱君說,你只是想奪財 ,我可以給你,但前提是要我活。

伯父遲疑片刻,駱君再次開口,我要一匹馬,夜半子時,你帶馬前來,我便給你,絕不拖延。

伯父最終直起腰身,帶人離去,留下同族年輕的後生看守院落,防止駱君私逃。

火起時並不是夜裏,沒人知道倉房和屋中存著烈酒,火勢很快燒穿了房頂,連著籬笆院墻一路蔓延開來 ,滿倉糧食燒成土灰。

看守的人望著大火說不出話,火屋之中無人走出,也沒有喊聲,只有烈火吞噬草木的呼嘯聲。

-

聶元景裝好了長槍,坐在矮石上,安靜地聽著連勝的敘述。

連勝一語道盡,許久沒聽響動,額間冷汗涔涔。

他悄然擡首,提醒聶元景,“我知道的,都說完了。”

聶元景扶膝起身。

連勝暗舒一口氣,以為逃過一劫,下一刻,衣領一緊,整個人被聶元景拖起來。

聶元景並沒打算放走他。

他帶著連勝一路來到村長家中,在門口處擡眼望向漆黑的天幕。

臨近子時,夜還很長。

聶元景帶著連勝潛入村長家中,連勝過於怕死,如果現在他肯大叫,聶元景的情景會麻煩許多。

只是當時在田坎時問責時,聶元景便知曉這是個鼠輩,如今連勝在他手裏,安靜的像個啞巴。

聶元景拉著連勝來到村長屋中,門內安靜無聲,村長和妻子已經睡下,聶元景用長槍推開屋門。

這支長槍,在自己手中,第一次染血。

村長和妻子被一槍封喉 ,連叫聲都沒有,被自己的血嗆死,連勝望著噴濺的血,動都不敢動。

聶元景聽見了開門聲。

響動還是驚動了付滿,他站在門外,望見家中景象,面色惶然。

只是付滿比連勝機警 ,望見對方是聶元景,轉身便跑。

可惜還沒來的及逃出門,便被飛來的長槍釘住了腿,付滿剛要痛叫,便被聶元景捂住了醉。

咫尺間,聶元景望著付滿,無嗔無喜。

“我聽連勝說了,他說是村長殺了駱君。”

付滿乍然瞪向連勝,少年人的眼底蓄滿戾氣與兇狠,而連勝對此不明真相。

聶元景松開手,站到一邊。

付滿對著連勝放聲大罵:“放你媽的狗屁!吃裏扒外的東西,怎會是我一家殺了駱君,當日幹駱君的時候難道你沒參與?你他娘的搞得最歡!”

“村長默許郭家吃絕戶,你家就是幫兇!”

“幫兇?你要說幫兇,他媽的整個村子裏都是幫兇!郭家的事有誰來管?玩弄的駱君的都是村裏的男丁,動手施暴的也是同村之人,你說誰是幫兇!”

話音剛落,一只槍頭穿透付滿胸口,付滿“嗬嗬”喘息兩聲,猝然垂下頭顱。

聶元景抽出長槍,跨過屍體。

這次,連勝終於知道逃跑。

紅線劃過黑夜,血花在連勝頸間綻放,隨即猝然倒地,捂著脖頸,神情絕望。

聶元景繞過從連勝身下蔓延開血跡,走出村長家的大門。

-

差役帶人前來時 ,發現郭家村的人,除了幼童 ,一夕之間悉數死絕。

仵作驗屍時 ,發現死者都是自於一把長槍之下,手法利落,都是一擊斃命,斷定兇手是個習武之人。

但證人都是孩子,加上夜色濃重,人又都在睡夢間,兇手的具體相貌,孩子也無法描述詳盡。

憑借寥寥幾筆線索,府衙張貼了通緝文書。

而此時,聶元景早已走到了臨縣地界,那支長槍被埋在山路間的某處樹下,他空著手,一路不停的走,再次來到一處城鎮。

當地風貌有所不同。

聶元景也不知道走到何處,於是問過路人,路人望了望他,說是賀州的五蓮縣。

路人見狀 ,好奇之下多問了一句。

“閣下是來尋親的?”

聶元景聞言一怔,搖了搖頭,又問:“兄弟可知 ,最近當地可有征兵的消息?”

“征兵啊……”路人恍然,遙遙指了個方向,“前頭右轉,你和前面的兵將報名就是,賀州節度使,最近正在招兵。”

他道了聲謝,向對方所指方向走去。

路上,他拿出自己的軍籍,掏出火引,一把火燒盡,紙卷燃成灰燼,帶著星火漸漸湮滅,散入風中不見蹤跡。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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