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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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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師生

魏時同從集市中尋了一套漁具,轉身去了河邊。

依然是進城時他們談論的那條河,只是如今不是清明,人比當時少一些。

在天子城時,這裏的河岸他走過許多次,魏時同輕車熟路,他拎著木桶和頭上戴著草帽,扛著竹竿,搖搖晃晃地望河岸深處走,最終在一片長勢稀疏的樹林前停下。

那道身影無聲又篤定,一坐下便是一整日。

魏時同在同一個地方坐了兩日,在第三日中午,終於等到了另一個人。

黃淮喜垂釣,這件事很少有人知曉。

當時魏時同還是黃淮的學生,他自幼生活在天子城,也喜垂釣,河邊魚多的地方,魏時同基本都知道,當年在河岸邊遇見黃淮時,魏時同也很驚訝,久而久之,便成了師徒二人相約垂釣。

野草很深 ,魏時同的身影藏在草裏,黃淮和仆從都沒有察覺到,魏時同在心裏估算了一下,離他大約三十步的距離。

木桶中的鯉魚擺動胸鰭,空張大嘴吞吐,魏時同扶住桶沿一傾,連魚帶水倒入河中,起身朝黃淮的方向走去。

他身量未及桌腿高時,便拜黃淮為師,孔孟經學,政事國策,魏時同的每一步,都踏過黃淮的足跡,望著他的背影一路向前。

這段路上,他反覆想著與黃淮重逢的場面,或憤怒,或悲痛,抑或是憎恨,帶著這樣的心,去亮出自己袖中的匕首。

他走到黃淮面前,摘下草帽,露出真面目,站在繁茂的荒草中,春日光影明媚,魏時同沒有憤怒,沒有憎惡,只是心間的力量與堅持,仿佛一瞬間被抽走。

他望著黃淮,聲音發空。

“老師為何……下毒殺我?”

當時獄吏所說的扳指,魏時同曾見過,在黃淮的博古架上,扳指藏在檀木匣中,是先帝賜予黃淮的東西。

當時黃淮拿著那只扳指,說這是當年先帝所賜,以示君臣同心。

黃淮坐在馬紮上,倏然坐直腰身,楞在原地,他的手指不自覺攥緊,捏皺膝間的衣擺,定定地望向眼前人,似乎是在確認。

半晌。他垂下眼簾,輕笑了一下。

“你說話啊……”魏時同瞪著他,幾乎陷入絕望。

身邊的仆人覺察到不對勁,想要攔人,卻被黃淮阻止。

“沒事的。”黃淮瞥向仆人,我有話要同他說。”

主人之命不可違,仆從雖然擔憂,卻還是離開了河岸。

等仆從走遠,黃淮放下魚竿。

“謝綺說到你的名字時,我隱約猜到了你會來。”

黃淮望向他來時的方向,“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兩日。”

“兩日啊……”

黃淮望向他空空的雙手,“你應該帶一把刀來才對。”

“當時的獄吏說,托他下毒之人,有一枚魚尾相銜的白玉扳指。”魏時同顫聲說,“早年間,在你書房中,你曾給我看過……”

黃淮的心頭酸脹欲裂,情緒從縫隙間無聲溢出,如今魏時同還在向自己求證,而不是肯定,他在獄中遭受那般淩辱,時至今日,即便證據確鑿,仍然期待下毒之人,不是自己。

灰白的河邊泛起璀璨波光,折進黃淮滄桑的眼底。

黃淮的聲線清晰地散入風中,“的確是我下的毒。”

元貞八年,於魏時同是一場噩夢,於黃淮也是。

那年魏時同帶人上書削藩,被謝家爪牙陷害,連坐者不下數十人,主和派想借此機會重創黃淮等人,於是用盡辦法構陷主戰派官員。

而據黃淮所知,入獄被拷問的官員,已有十五人,而那時魏時同已經被押入監牢。

扛不住的官員托付家人,來找黃淮求救,其中包括禦史中丞喬正。

喬正與黃淮是同科進士,也是主戰派,兒子因為上書一事,已經在獄中拷問五日,禦史中丞暗地入獄探看,兒子早已面目全非,只怕再晚一些,性命不保。

為了這次紛爭,喬正也極力營救,半月時間裏,頭發白了一半。

那夜喬正來時,眼底盡是疲憊之色,他懇求黃淮說,求和派是在趕盡殺絕,就算被拷問,也應該是我們,輪不到這些年輕人,他們只是諫言,罪不至死,再不平定風波,只怕死的人更多。

喬正撂袍跪下,說,我的兒子也在其中,我既是主戰派,也是一個父親,黃大人,若當真玉石俱焚,削藩未成,朝中局勢先亂。

如何讓平定風波,黃淮和喬正都清楚,需要推出一個戴罪者。

而這次的事端,由魏時同挑起。

強烈的不安撼動黃淮的理智,那是自己最中意的學生,才華橫溢,銳氣蓬勃,如今要由自己親手推上死路。

黃淮雙膝一彎,也朝喬正跪下,他伸出手扶住喬正的肩,眼眶潮紅,聲線都變了,他說,那也是我的學生,我看著他長大,和兒子又有何分別呢?

黃淮低下頭,肩背劇烈顫抖著,他哽咽了一陣,深吸了一口氣,擡頭問道,我替他死, 行不行?

喬正萬般勸說,難改黃淮保護魏時同的心意,可黃淮是主戰派的核心,真若死去,主戰派真的沒了心骨。

黃淮多次上書,文書到了皇帝身邊,如石沈大海,毫無音信。

直到傳來喬正的兒子死在獄中,禦史中丞承受不住,投河自盡,所幸被路人搭救,撿回一條命。

得到消息的那天,黃淮在家中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他拿出書房中的扳指,交給以為親信,讓他前往獄中。

再後來,獄中受刑之人口風忽轉,齊齊指向魏時同。

而彼時魏時同已經在刑室中被囚三個月,消息閉塞,等再出來時,判書已下,流放苦寒之地為役。

可有些事無關過程。

拋棄魏時同,的確是事實,其中任何解釋,都是辯白。

黃淮也不想辯解。

“當時死的人實在太多,若不推出一個替罪之人,求和派不會罷手,你是帶頭上書之人,躲不掉的,當時擔心你扛不住刑罰,說出更多消息,所以給你投毒,想偽造你死於刑訊的假象。”

“我在獄中,從未供出過他人,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的事,就是沒有。”

魏時同呵笑一聲,可眼淚卻止不住,他胡亂蹭了一把,執著地立在春光裏,脊梁挺得筆直。

他問黃淮:“若再重新來過,你還會不會這樣選?”

黃淮恍然回到當年,他聽聞喬正投水,於是急匆匆跑到他家,喬正的妻兒圍在床前哭,而床榻上,喬正安靜地躺著,眼皮緊閉,面若白紙,恍如死人一般。

他沈沈地合上眼,再睜開時,他告訴魏時同。

“我依然會這樣選,唯一後悔的是,我應該給你劇毒。”

魏時同最後一絲希望,也隨著春風散去,他的面目漸漸扭曲,失了神智,抽出袖中的匕首,像野獸一般,大叫著向黃淮沖過去。

掙紮間,黃淮扣住他執刀的手,耳畔間俱是魏時同淒愴的怒吼。

黃淮死死握住他的手,抿唇不肯回答,眼底血紅。

忽然間,黃淮魏時同的力道變輕,仔細一瞧,卻發現魏時同兩肋間,插進一雙陌生的手臂。

下一刻,魏時同人便飛了出去。

黃淮這才發現,魏時同身後站著一個年輕女子,皎容玉貌,目光灼灼。

魏時同起身又要沖過來,又被女子伸腿絆倒,緊接著一記手刀將人砍暈。

見魏時同不再動彈,江銀廓這才擡頭望向黃淮。

“若換成我,黃大人現在已經死了。”

江銀廓彎下身,扛起魏時同,“黃大人,你現在還要殺他嗎?”

黃淮說:“帶他走,不要出現在天子城。”

“你走吧,我還在想,若你說要殺了這小子,我就卸你一條腿,他早年間受的罪,也讓你嘗嘗,畢竟你和謝綺還有事情沒有談攏,我也不能殺你。”

江銀廓望向遠處,仆人正匆匆趕來。

黃淮轉身離去,身影在雜草間若隱若現,慢慢地不見蹤跡,消失在河岸間。

江銀廓看了看河岸的漁具,走到馬紮前坐下,撿起魚竿。

日光灼烤她的臉龐,沒多久的功夫,江銀廓有些坐不住。

魏時同竟然在這裏等了他兩天,被至親之人背叛,換做是誰,都難以接受吧。

她忽然間想起謝綺,當時在紫雲城,謝綺又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去的呢?

江銀廓托著看著睡水面,心思紛紛擾擾,忽然聽見魏時同的哼聲。

“醒了嗎?”

江銀廓握著魚竿,回頭瞧他,魏時同慢慢從地上爬起,看見她時一楞,又猛然回憶起昏倒之前的情景。

“黃淮呢?”

他坐在地上,舉目四望,不見黃淮身影,連忙起身,想去荒草深處去尋,卻被江銀廓叫住。

“他走了。”

她走到魏時同身前,將匕首還他。

魏時同接過匕首,卻遲遲不動。

自己查明真相,和聽黃淮親口說出,終究是後者令人痛心。

言辭鋒利如刀,剮得人鮮血淋漓,魏時同坐在地上,更多的是茫然,黃淮推倒了他十幾年來的堅守與信仰,如今他站在坍塌殘垣之間,不知該去往何方。

極度的混亂令他心如擂鼓,胸口鈍痛。

眼前光影一暗,魏時同緩緩擡頭,發現江銀廓已經蹲下身。

“親手殺死至親之人,要強烈的覺悟,背負巨大的痛苦,終其一生被自己的執念困住,你不需要成為謝綺,人生失意,可山河猶在,大千世界,必有新路。”

江銀廓朝他伸手。

“我們回家吧。”

那只手掌覆著一層薄繭,能救人也能殺人,魏時同伸手握住,被江銀廓用力拉起來。

兩人一前一後,沿著河岸慢慢走,魏時同望向江銀廓的背影,視野變得朦朧起來,他咬著嘴唇,盡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眼淚悄無聲息,卻止不住的流。

而江銀廓聽見風中的啜泣,始終沒有回頭。

他們沿街而行,夕陽的餘暉漸收,回到住處,發現謝綺已經回來,正坐在庭院中。

聽見響動,謝綺回過頭,亮出一張文書。

“魏時同的赦免書下來了。”

“你進宮了?”

江銀廓大步上前,沒了人影遮擋,魏時同暴露在謝綺眼中。

謝綺望見他眼眶微紅,面色頹唐,歡愉的聲線收了些,凝聲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魏時同裝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撣撣衣擺,“去集市買漁具,結果被人騙了銀錢。”

庭院中晚風細細,謝綺望著張張嘴,忽然轉頭,看向身邊的江銀廓。

“有這事兒?”

江銀廓意味深長地同她對視了一眼,繼而點頭,“的確,說不通道理,最後急了眼,同人動手,還打輸了。”

“啊……這樣。”謝綺故作驚訝,點了點頭,又將赦免書遞過去,“魏時同 ,這手諭我先幫你收著,還是你自己留著?”

只見魏時同上前兩步,將赦免書從謝綺指間抽走,默默走回房間,掩上屋門。

關於魏時同白日的經歷,還是夜裏,江銀廓來到謝綺屋中,悄悄說的。

當時謝綺聽完,五味雜陳,如今回想起來,沒讓魏時同當賀州節度使,反倒是件好事。

否認自己的過往,本身就殘忍,魏時同成為曾經的敵人,只會更加痛苦。

當時江銀廓坐在她對面,說起魏時同,他並不適合做一個壞人,這節度使,還是由你來做妥帖一些。

謝綺在她的話裏,聽出幾分言外之意。

“難道我適合做壞人?”

“至少,壞人要有貫徹的決心,魏時同還沒有想好前路,而你已經無法回頭。”

燈火在黑暗中搖曳,江銀廓輕飄飄一句話,卻讓她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重覆經歷自己人生的二十年,顯得格外漫長,謝綺在府宅中睜眼時,心中並沒有慶幸,反倒覺得驚惶。

人們為她的降生欣慰,她被人圍著,頭上是一張張笑臉,卻分不清哪張是真,哪張是假。

往事紛亂穿過腦海,謝綺無聲撫平心潮,他人評說無關己心,今生她篤定心念,一切抉擇聽從自己的心意,不再欺騙自己。

想到此處 ,謝綺有些釋然,她笑了笑,說道:“我從未想過回頭。”

真要回頭,五年前甜水河畔,她不會登上前往天子城的商船。

逃跑無用,這是她活過三十六年,才明白的道理。

謝綺雖然知道關於黃淮昨日面見皇帝的結果,但消息傳來時,已經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來到黃淮府中,跪在地上,聽著黃淮念讀密詔:皇帝決心派兵削藩,配合賀州攻打瀛洲。

“謝綺,陛下要和朝中眾多勢力渦旋,名義上說得是向賀州駐兵,一旦失敗,陛下的處境也很艱難。”

黃淮將密詔交到她手中,托孤似的目光,落在謝綺身上。

可於她而言,瀛洲若敗,賀州的官員和幕僚們,便有殺她的理由。

她說:“我和陛下一樣的。”

收了密詔,她走出黃府,走進人流如織的街道中,隱匿於人海間。

第二日他們啟程離開天子城,回程路上,山間杏樹綻放,在滿山灰綠間白得醒目,謝綺望著連綿的杏花,心間驀然松軟下來。

她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時逃跑,不作為謝綺生活,而是在遙遠而無人的大地上游蕩,自己的心會不會輕一些。

這念頭猝不及防,讓謝綺意識到了危險,奪賀州也好,殺父師兄也好,攻打瀛洲也好,她無非是想通過行動讓關於她的一悉數消失 ,用另一種身份,光明正大,無所畏懼地站在天地間。

她忽然叫住前方的江銀廓,對方茫然回首,輕勒韁繩,減緩速度。

等兩匹馬並行時 ,江銀廓詢問,“怎麽了?”

遠處山路曲折,樹煙朦朧,謝綺望著前路,喃喃道:“若攻下瀛洲,你有何打算?”

江銀廓自幼在船間行走,船上無數的人來來去去,養成江銀廓對人敏銳的感知與體恤。

她覺得對方並不是在問自己,卻也還是認真回答。

“我這兩天在天子城,不跟魏時同時 ,總在茶莊泡著 ,他們的茶莊和楊仙鎮真的不一樣,堂中有說書的,特別有意思,到時候可以去天子城學學。”

江銀廓感慨完,轉頭望她:“你呢?”

這一問,讓謝綺的心空了一下,她恍然意識到,未來如同一片廣袤無際的森林,等這場覆仇過後,她將置身林間,不知何處是盡頭。

江銀廓伸出手,輕拍一下她肩頭,讓謝綺猛然回神。

“慢慢想吧。”江銀廓笑笑,“畢竟你的今生和前世不同,沒活過的日子,總要認真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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