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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碧峽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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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碧峽水(一)

孤身一人在冥淵沈寂千年是什麽樣的滋味?

終年幽寂, 不見天日,明明懷有經天緯地的力量,卻甘心在世人不知的角落畫地為牢, 不會有改變,也沒有盡頭。

如果他不曾嘗過紅塵滋味, 也許在冥淵的日子還不會這麽難熬;如果他心中沒有一點觀念,也許孤身一人的幽寂不至於如此痛苦;如果他不曾找尋過自我, 也許墮落為魔的經歷不失為是一種生命的延續……

可他不是。

他有過鮮活真實的軀體,有過愛恨掙紮,有到生命盡頭也想要相擁的人。

要做多少掙紮, 才能對近在咫尺的希望視而不見?

近到好像只要他能伸出手, 就能觸碰到她的手。

可那不是他。

他身處冥淵之下,徒勞地用一副殘破的神魂,拼湊一具無形無質的無定軀體,就算是竭盡全力的嘶喊,也註定傳不到她的耳邊。

“去把五月霜拿到手。”他聲音森冷沈定, 像是金鐵鐫刻頑石,字字句句都銘刻著不甘心,訴說他荒草野火般的妄念。

如果他能得到五月霜,如果他能凝實神魂,他就能憑借靈識戒, 向人世遞送一縷幽魂,不再是借助申少揚的視角旁觀, 而是真正在天光之下, 靜靜地望見她的模樣。

只要他不曾和她交談, 只要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只要他不向她透露他的名姓, 靜靜地待在她的身邊,也算是彼此兩全。

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有什麽用呢?

他不知道,可他已忘了理智,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點點地沈淪,貪慕心底欲望的誘惑,而他既無能為力,也不想懸崖勒馬。

“拿到五月霜,我有用。”他字字清晰地重覆,淵深如勒石鐫字,任誰也無法抹去。

申少揚忍不住地露出驚訝之色。

“前輩,你需要用這個五月霜嗎?”這還是前輩第一次明確地提出要他去得到什麽東西,他好奇地問,“是為了追回曲仙君嗎?”

以往衛朝榮很少回應申少揚的追問,沒必要,但今天他說得比從前每一次都多,甚至帶著一點玩笑般的謔意,“你不是說要主動一點嗎?”

申少揚確實是這麽說的,可他說了也不算啊,怎麽前輩忽然就改主意了,“真的是為了曲仙君啊?”

怎麽就忽然改主意了?

衛朝榮定定地笑了一下。

冥淵晦明不定,窈冥的光映照在他的眉目,無端顯得神色目光幽森怪異,盡是執迷和冷然,可他開口,聲音仍是沈冽平淡,好似冷靜理智得沒有一點異樣,淡淡地反問,“不然呢?”

“眼看著她換別人一個個試?”他語氣竟然詭異得平靜,聽起來甚至像是冷冰冰的風趣,“我沒有這樣的情趣,我還是喜歡自己來。”

申少揚驚得下巴差點合不攏:原、原來前輩說起話來是這樣的?

這麽、這麽……直接?

就這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舉重若輕的語調,直截了當的風格,很難不讓人覺得這是個風月場上的老手啊?

原來仙君就喜歡這種類型啊?

申少揚沈思著,臉上表情變來變去,全被面具掩蓋,呆木木地站在原地,連富泱和他討論那句玄妙的提示也沒聽到,惹來富泱好奇,給了他一手肘。

“想什麽呢?”富泱納悶,“這時候還能走神?”

申少揚驚起,一副魂飛九天被喚醒的模樣,驚魂未定地說,“我在想,我一定要拿到五月霜。”

他一邊對富泱說著,一邊自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來,促使他信誓旦旦地對靈識戒保證,“前輩,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富泱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古怪。

“道理上來說雖然是該這麽樣,但是你現在說這個,是在和我們宣戰嗎?”他語氣有點微妙。

申少揚一楞。

他無意識地晃了晃腦袋,望見另一邊的祝靈犀靜靜地向他投來目光。

對哦,只有唯一的勝者才能得到五月霜,他說自己一定要拿到五月霜,不就是在向富泱、祝靈犀挑釁嗎?

富泱和祝靈犀一左一右,正好把他夾在中間,一個好整以暇,一個平淡冷靜,直直地盯著他,等著他的回應。

啊哈哈……

申少揚幹笑起來,“這個嘛——”

“我千裏迢迢從扶光域趕到山海域,”他說,“你們總不會以為我就是來拿塊青鵠令玩的吧?”

祝靈犀和富泱的眼神微微一凝。

“說好了,”申少揚在這樣的虎視眈眈裏竟然笑得不帶一絲陰霾,伸出手攥成拳,遞到兩人身前,“咱們三個,碧峽山頭見。”

短暫的遲疑後,三個迥異的拳頭抵在一起,骨肉相撞發出沈悶的響聲,湮沒在約定和承諾裏。

“碧峽山頭見。”

*

曲硯濃坐在金座上,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鎏金的扶手。

“我真的是個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她很感慨地對衛芳衡說,“這麽珍貴的東西也能說拿就拿,看來我是真的很重視閬風之會、非常關心修仙界的年輕一輩的情況啊。”

衛芳衡都不稀得說她——用點腦子就能猜出這人拿出五月霜做獎勵另有因由,可她現在偏偏還能很坦然地自吹自擂說她是關心後輩,真是怪會給她自己臉皮上貼金的。

“你真的打算把五月霜送給優勝者?”衛芳衡問,語氣有點不確定,“閬風之會三十年就有一屆,但五月霜凝成所花費的時間可以經歷十個閬風之會,你就這麽順手拿出去發獎,是不是有點太過火了?”

對於小修士們來說,“五月霜”這個名字其實有點陌生,經由戚長羽介紹後,才恍然般覺察到這種天材異寶的玄妙珍稀,但對於衛芳衡這樣早就晉升元嬰的大修士來說,“五月霜”這個名字簡直就是如雷貫耳。

早在五域分定之前,天下間就有“三大聖藥”的說法,說的是三種效用迥異的靈藥,分別是碧峽的五月霜、上清宗的他山石、金鵬殿的一壺金。

那時有一句很有名的口訣:

搗玄霜造化為工,煮白石陰陽為炭,煉黃金天地為爐。

傳說中,若能集齊這三種聖藥,就能起死人、肉白骨,讓殘魂缺魄凝聚靈體,進而鑄成軀體,不亞於是再世重生,全新的第二次生命。

雖然這都只是荒誕不經的傳說,也從來沒人真正湊齊過三種聖藥來起死回生,但五月霜的效用擺在那裏,這麽珍稀的聖藥送給一個閬風之會的頭名,衛芳衡越想越覺得心疼。

到底有什麽盤算值得舍出一份五月霜?

衛芳衡追隨曲硯濃這麽多年都還沒親眼見過五月霜,只知道自魔君檀問樞死後,碧峽的五月霜就落在了曲硯濃的手裏,從此消匿在紅塵俗世的窺探中,成了真正虛無縹緲的傳說。

曲硯濃托著腮看衛芳衡。

“我有很多寶物。”她語氣閑散,明擺著想逗衛芳衡的樣子,“我的神魂很完整,五月霜這種東西對我來說沒有用,沒用的東西為什麽不能送出去?”

這人這麽會氣人還不挨打,只能是因為她實力太強了。

衛芳衡明知道這人是在故意逗她,其實心裏另有盤算,還是忍不住黑著臉,活像個大冤種。

戚長羽宣布完比試的內容,踏上臺階,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走到金座前,殷勤地站到曲硯濃的身側。

“仙君,我已經安排裁奪官將三名應賽者帶去碧峽了。”當了滄海閣的閣主後,戚長羽的打扮總是往華貴威嚴的方向靠,這次卻變了樣,所有錦上添花的花式都去了,清清爽爽,朝曲硯濃一笑,顯得很開朗爽快,“過不了幾時,周天寶鑒裏應該就會投映出來了。”

衛芳衡站在另一邊撇嘴。

大事上奸滑,小事上殷勤,戚長羽就是個小人。

曲硯濃淡淡地點頭。

她招了招手,讓戚長羽走近些,神色安謐平靜,半點也看不出幾天前她還在和衛芳衡提起會把戚長羽換掉的事。

“鎮冥關現在怎麽樣?”她問。

戚長羽神色微微一凜。

“仙君,鎮冥關所缺鎮石的數目巨大,一時間沒法補上缺口,但我已經和四方盟簽下了合約,所有鎮石將會在半年內陸續送達山海域。”他低聲說,“因為需要購置的鎮石太多,四方盟臨時提價,比原來價錢高了一成半。”

雖然戚長羽說得很樸實無華,但事實比他所說的更艱難百倍。

曲硯濃讓他自行將鎮冥關的缺口補上,不許他調撥滄海閣的錢財,戚長羽就只能自掏腰包。他這些年從滄海閣裏撈來的財富數目固然龐大,可放在鎮冥關的面前,根本就不夠看,想要買下足夠的鎮石,就算是把戚長羽自己賣了也不夠。

填上鎮冥關的缺口本就是曲硯濃給他的最後機會,戚長羽一點都不想嘗試再次觸怒她的滋味,沒了曲硯濃的庇護,他在山海域將如喪家之犬,再無容身之地。

為了湊齊買鎮石的錢,他挨個找上曾經和他一起在鎮石買賣中撈過好處的盟友和下屬,他自己怎麽傾家蕩產、折本賣出財物,就怎麽磨那些人。他口才心智都不缺,光憑著他背負大過錯卻仍受仙君重用這件事,就給其他人描繪了一番危機後的美好未來。

靠著畫餅充饑,他把從前的老關系都刮骨榨油,湊出了一大筆清靜鈔,去問四方盟購置鎮石。

四方盟都是鉆錢眼裏的人精,哪能不知道鎮冥關發生的大事?

戚長羽捧著大筆清靜鈔來買鎮石,不僅沒能得到四方盟修士笑臉相迎,反而被人家擺起譜來,奚落他“閣主不是看不上我們望舒域的鎮石,只用山海域的鎮石嗎”——歸根結底,就是看準了他沒有退路,想要狠狠宰他一筆。

“你湊來的清靜鈔夠用嗎?”曲硯濃問他。

戚長羽快速地望了她一眼,沒能從她平靜無波的神色裏窺探出痕跡,於是轉瞬又收回目光,“屬下犯下此等大過,只能盡力彌補,勉強湊出了七成的清靜鈔,交付給望舒域;剩下的三成,屬下會在鎮石全部交付前補上。”

曲硯濃挑眉。

居然湊出了七成的清靜鈔,戚長羽這人可真是夠狠的——曲硯濃早算過他這些年攢下的家當,數目固然龐大,但若是用來買鎮石,約莫只能買下一成半,這還是四方盟沒有溢價的情況下。

如今戚長羽卻說他湊出了七成的清靜鈔,可想而知,不僅是散盡他自己的家財,還把那些追隨他、與他合作的老關系都給敲骨吸髓了。

倘若戚長羽能保住滄海閣閣主的位置,日後再給這些人回報,那倒也無所謂,反倒會加深彼此之間的信任和聯系;可戚長羽要是沒能保住位置,或者沒能及時給這些人足夠的回饋,那他這些年攢下的人脈,可就全都成了生死大仇。

曲硯濃會給他繼續當閣主的機會嗎?

“這回做的不錯。”她微微頷首,露出一點肯定的目光,“總算是有點雷厲風行的樣子了。”

戚長羽心下猛然一松。

他原本還在擔心曲硯濃嫌七成太少——可他短時間內實在是湊不出更多了,除非謀奪他人家私,可那完全是自尋死路。

“全蒙仙君不棄。”他俯首長揖,恭恭敬敬,“屬下自知犯下大過,只願日後為仙君披肝瀝膽,稍可彌補一二過錯。”

曲硯濃很平和地點了下頭。

“你作為滄海閣的閣主,其實一向做得還不錯,能力也在旁人之上。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貪心了。”她語氣平淡,“若是把你換掉,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誰能服眾。這閣主的位置,目前只有你能當。”

衛芳衡聽了這話,忍不住側目:這話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戚長羽的罪責了?怎麽戚長羽犯了這麽大的錯,一句“舍你其誰”下來,反倒還獎勵他了?

她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氣哼哼:如果要說打理滄海閣的本事,戚長羽確實是有兩手,可也不至於到“舍他其誰”的程度吧?她一個人在知妄宮打理了近千年,哪裏就比戚長羽差了?仙君到底還是不想換掉戚長羽,這才說出這樣有失偏頗的話。

戚長羽到底走了什麽大運,被仙君一再高擡貴手?難不成他所相像的那位仙君故人,在仙君的心裏,竟比她叔祖衛朝榮更重要嗎?

——那仙君為什麽鮮少提及那個神秘的故人,卻總是懷念衛朝榮呢?

仙君到底是怎麽想的?

戚長羽聽到這番話,心情和衛芳衡截然相反,簡直可以說是狂喜——有了曲硯濃這番話,他的閣主之位才是真正的穩如泰山了!

“多蒙仙君擡愛,屬下銘感五內,願為仙君赴湯蹈火。”他盡是歡喜,壓不住的激動,連言語間也多了點哽咽。

這一刻他的感激是真心的,也許過去百年裏的感激加起來也不及這片刻來得多,戚長羽沒去想那個讓他長久活在陰影下的人,沒去想被曲硯濃輕而易舉奪走的風光,他只想起這些天裏世態炎涼的難熬、前途未蔔的恐懼。

而現在,這一切都落地了,鎮冥關的崩塌讓他一腳踏空,直到此時終於又站穩了,惱恨和不甘都是往後的事,此刻他只有真心的感激涕零。

“屬下重欲之人,有罪之身,承蒙仙君不棄。”他在慶幸裏,如釋重負一般,艱澀地說出這百年來早該說的話。

承蒙仙君不棄。

曲硯濃目光微垂,落在戚長羽清逸俊秀的臉上,望見那低垂眉眼間的苦澀。

真有意思,她想,從前她委以重任,將潑天的富貴和權柄賦予戚長羽,他的臉上從來沒有這樣真誠的苦澀,他甚至從來不覺得自己哪裏有錯。

可等到東窗事發,她輕描淡寫地把曾經授予他的頭銜摘了下來,懸而未決地拖了幾天,最後才虛虛地托在他的頭頂,甚至還沒真正落下,他就已經銘感五內了。

原來失而覆得才是真正的驚喜。

曲硯濃把他們的表情都看在眼裏。

真有意思,她理所當然地想,誰說她一時想不出誰能替代戚長羽,就不會換掉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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