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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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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在前頭打燈, 恭恭敬敬地引著傅成璧出府去。倒春寒來得猛烈怪異, 轉眼又吹下一大鬥雪片子下來,落了滿肩。奴才輕聲言:“郡主小心腳下。”

傅成璧邁下臺階兒,玉壺已在馬車旁候著。

她踩著馬凳子鉆進車廂,身上才暖了些,海棠手爐膛裏燒得正熱,傅成璧手指涼涼的, 碰即覺一陣發麻,改了輕輕挨著, 又將沈鴻儒送得長命鎖揀來再看。

鎖中帶玉, 暖潤生澤。傅成璧看得出這項圈並非剛剛打造出的, 嵌得暖玉養了很久,沈鴻儒將舊物送出手,那麽此物對於他來說必定意義非凡。

他是當過父親的人,至少曾經是。沈鴻儒提起亡妻時轉瞬即逝的悲傷, 傅成璧清楚地看在了眼中。也不知當年是發生了甚麽事。

段崇和沈鴻儒兩人談了很久, 大約一盞茶的工夫, 酒的後勁兒都醞了上來,傅成璧面前撲了一陣冷冷的風, 擡眸見段崇打了簾子進來,擠到她身邊一把抱住了她,“等急了罷?”

傅成璧搖搖頭,將手中攥著的項圈重新放回盒中。段崇瞧見她的動作,似乎意會出了甚麽, 低聲問道:“這麽想要孩子?”

傅成璧臉一紅,頭埋在他的肩窩,“才不是。”

前世她嫁給李元鈞,雖然多年承寵,卻一直無所出。有時看著其他妃嬪領著笨拙走路的小皇子小公主,個個都與李元鈞極像,她想親近,可那樣小的孩子只會戰戰兢兢地向她行禮,對她避如蛇蠍。

傅成璧輕聲說:“這是天賜的緣分,強求不得。”

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的,段崇聽出她有幾分落寞。他循著她的額頭親了親,“這是你賜給我的緣分。”

傅成璧仗著從前段崇在待她恪守禮節,行事規矩,她最喜歡他那副面紅耳赤的樣子,將他撩撥得狠了,婚後才知這人臉紅歸臉紅,但想做得事一樣也不會少。

傅成璧自知有孩子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只不過段崇一來不想有姑娘小子的橫在他和妻子中間,二來他也實在沒有做好當父親的準備。

或者說,是一名合格的父親。

單九震曾經說過,他骨子裏流著狼的血。從前在千機門的種種,有時也會讓他產生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會殺人,若非天生,怎麽能在第一次動手殺人的時候做得那樣果斷利落,甚至連害怕都沒有。

萬一他段崇的兒子也是這樣的人該怎麽辦?他不是齊禪,沒有信心能夠教好他。

他的擔心,傅成璧從他情後只言片語當中也能聽出一二。她不會著急,她與段崇還有長長久久。

傅成璧不再提及此事,想起沈鴻儒所贈的長命鎖,就問:“沈相的妻子皆不在了麽?”

“你怎麽知道他還有孩子?”段崇記得沈鴻儒未曾向她提過此事。

傅成璧說:“聽他說話,似乎也是當個父親的人。還有長命鎖,嵌得玉養了許多年,並非新物,應當是為他的孩兒準備得罷?”

段崇點了點頭,說:“老師從前的確有個獨子。不過後來因為新政一事,夭折了。”

傅成璧心裏一涼。

那年初春,京城萬馬齊喑,百姓陷入了冷寂的無聲當中。臨京城瑟瑟矗立在倒春寒的冷風中,刀子一樣刮割著高聳堅厚的城墻。

沈鴻儒的官途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世間難逢文曲星,近百年來唯獨沈鴻儒在科考中連中三元,入職翰林院兩年則任大學士,成為內閣當中最年輕的一名後生。

而他的恩師,就是當年的主考官柯宗山。

仕途的順利,百姓的愛戴,皇帝的器重,樁樁件件都讓他在春風得意中漸漸失去從前的曠達與沈穩。

他太想建功立業,在朝堂上大展宏圖,以期流芳百世。之後起草新政條例,改革科舉制度,他行事激進,一刀切改,不懂循序漸進,因此未能周旋各方而遭到激烈的反對。

只是當時文宣帝也支持默許沈鴻儒在科舉制度方面的革新,將新政首次應行到春試當中,致使當年挑不出一張可以納選的試卷。

眾試子答卷皆水平泛泛,妙筆生花與味同嚼蠟都答不上題。如此一來卻給了權貴一個可乘之機,暗中走動關系,添在紅榜上的多為名門子弟。

因此百名寒門試子跪地上書,言科舉不公,請求皇上廢除條令,重新命題再考。

當時新政當中關於賦稅的條令已經施行一年,僅僅一年,各府郡上交的稅收就翻了一番,這讓沈鴻儒堅定唯有革新才能將大周推往全盛的新時代。

他的堅持,如同銅墻鐵壁一樣矗立在朝堂上,他偏偏那時就已然雄辯滔滔,無人能夠說得動他。文宣帝對此默不回應,科舉試子所有的憤怒都漸漸指向了沈鴻儒。

有一名試子求到了沈鴻儒府上,哭哭啼啼地說:“學生家貧,寒窗苦讀三十年,一朝中舉,父老鄉親傾盡財力才送我來京赴試。我若是這樣回去,我沒有辦法跟爹娘交代,沒有辦法跟他們交代。先生應當看過我的文章的,要是從前,我不會落榜的,我不會……”

紅榜出來之後,沈鴻儒府上就沒有斷過前來哭慘的人,他對此早已麻木,甚至對此有種冷酷的譏嘲。

“若有真才實學,再難的題也不會畏懼。你的文章,就算本官看過又能如何?你若真是經世之才,本官必定記得你,你也必定名列紅榜。”沈鴻儒撫了撫肩頭的雪,“去罷。若是哭一哭就能中榜,想必你連女人都比不過。”

這人教他羞辱一番,如遭雷叱,整個人喪魂失魄。

沈鴻儒轉身離去,卻教他莽地抓住了手腕,回頭見這試子已然是瘋瘋癲癲的模樣,滿眼血紅,“你這樣的人,從來都不知道我們是如何活的!高高在上的滋味可好麽?!你若是與我同樣的出身,見不得會比我做得好,若是也橫遭此事,又當如何?沈鴻儒,你負了學生,你負了天下人!”

“本官連中三元,乃是丙申年的狀元,你說本官高高在上,卻看不到自己爛在了泥潭裏!如今本官推行新政,乃是為了大周,為了天下百姓,本官問心無愧!”

沈鴻儒掰開他的手指,一把拂開,左右奴才侍衛上前將他架出了府外。

破爛的鞋教堅硬的地面磨爛,他掙紮不斷,血眼嘶吼,咒罵著沈鴻儒不得好死,教奴才用臟鞋堵上嘴,狠狠賞他幾個響亮的耳光,才漸漸沒了聲音。

當天這人就爬上城樓,時而長嘯,時而號哭,當著眾人的面落發割肉,片片血肉模糊的爛肉從城墻上粘著,然後掉在地上。

力氣漸隨著血肉一起流失,他眼前漸漸模糊,最後望了一眼璀璨的晚霞,就從高高的城樓上跌落下來,摔成一灘肉泥,以這樣悲烈的方式在京城銘下一筆血書。

當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慘象震驚,就連聞訊趕來的沈鴻儒都楞住了,眼睜睜看著他掉下來,背後一陣一陣冒寒,手心當中也攥出了涼汗。

這一事震動朝野,但很快就教沈鴻儒壓了下去。當時長公主起草官員升遷考核的策令也有了雛形,新政一時絕不能因此半途而廢。

可就在這之後沒多久,沈鴻儒府上接連發生駭事,先是府門上被潑了淋漓的獸血,帶著爛肉從門上滑掉下來;後來就是府中豢養的烈馬皆在一夜暴斃;抑或是他半夜就寢,從窗格當中飛來一枚利箭……

這是恐嚇,對他的恐嚇。

沈鴻儒成竹在胸,自信滿滿,在推行新政前也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並無畏懼。可他沒有想到,竟有人真敢對他的妻兒下手。

傅成璧聽至此,暗暗心驚:“是考生當中有人殺了他的妻兒?”

段崇卻搖了搖頭,“對方挾持他的夫人和兒子,要求他重新開題考試。大長公主和沈相也意識到權貴在當年科考當中動過手腳,也已有了重考的念頭。”

“也就是說,沈相當時是有機會救回妻兒的?”

這回,段崇沈沈地點了下頭。

“沈相將意圖重考的念頭告訴了他當時的恩師,也就是前內閣首輔柯宗山。”

柯宗山一直放了手讓他去推行此事,見他有退怯的苗頭,同他說:“即便你是為了重新選舉人才,落在百姓眼中,也是你沈鴻儒受要挾而退卻。朝令夕改,則不足以立信於民,先河一開,新政策令再不覆從前的效力。”

“你憂心妻兒,不如就將此事交予老師處理。”

沈鴻儒應下的那一刻,就是噩夢的開始。他從來都沒有想到柯宗山會有那般狠辣的手段,先前跪地上書的試子教他下令全部抓捕入獄。

柯宗山就讓沈鴻儒在一旁看著,看著牢獄對那些試子用得何等酷刑。

那些畫面,連沈鴻儒都顫著聲帶過,沒有細論。傅成璧在六扇門待了兩年,閱覽過從前的卷宗,那些記載成書的酷刑,她都不敢想象居然能施行在人的身上。

將手臂擱在熱油裏燙熟都是輕的,甚至有時能夠剝下來一張人皮,抑或著將人活活烤死在刑架上……那些刑罰,她看過一遍就不想再看第二遍。

當時的沈鴻儒與傅成璧的感受無二,他扶著墻嘔吐,嘔得雙目通紅,恨不能將心肺都嘔出來。

可是柯宗山目光專註地看著一切,面不改色,唇邊似笑非笑。那雙眼睛乍一看溫和,卻隱隱透出一股陰冷,也是在這天,沈鴻儒才知道柯宗山本性是毒蛇一樣的人。

太晚了。他知道的太晚了。

近二十名儒生的頭顱被掛到了城墻上示眾,向京城,向大周昭示這就是反對新政的下場。

這一舉徹底激怒了挾持沈鴻儒妻兒的人,沒過多久,他就收到了帶血的遺物。

所有人都知道,沈鴻儒為了維護新政,為了自己的官途,以酷刑殘害儒生,性情偏激殘暴。這一行也讓新黨派中內部出現了分歧和裂痕,官員之間開始互相攻訐,逐漸從內部分崩離析。

後來隨著大長公主李靜儀離世,新政徹底流產。

沈鴻儒到最後才醒悟過來,從一開始,柯宗山就見不得他推行的新政。在整個事件當中,柯宗山只行了一步棋,就讓他輸得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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