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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一夜之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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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一夜之間(四)

十二月三十一日, 淩晨兩點二十八分。

對著一幫畢恭畢敬的徒子徒孫過足了“唯一話事人”的癮,老道士終於想起王素翠上樓已經快要過去二十分鐘了。

這讓老道士有些不痛快,王素翠向來是很聽話的, 辦事兒也很麻利貼心、用起來很方便,所以他才會將這麽個早就已經對他沒有任何吸引力的女人留在身邊……明知道他召集徒弟就是急著去找回場子,怎麽拿個法器還拖拖拉拉的?

隨意掃了眼低眉順眼的眾人, 老道士朝三徒弟道:“老三, 去樓上幫我喊下小翠。”

看起來不比老道士年輕多少的三徒弟全耀祖像是得了什麽天大的榮幸,立即受寵若驚地站起來, 堆滿褶子的老臉笑得跟開了花一樣:“誒, 好勒師父!”

沒被叫到的四徒弟萬永平嫉妒地看了樂顛顛走向樓梯的師兄一眼。

三樓是老爺子的“私人地盤”,平時只有給老爺子暖過床的王素翠和服侍了老爺子幾十年的保姆能上樓去,萬永平也只是在老爺子心情特別好的時候去三樓樓梯口等著他起過一次床……然後就扶著老爺子下樓了,沒機會在三樓多呆。

老爺子願意讓老三上樓, 看來比起他這個排後面的, 果然還是更信重老三啊!

心氣兒不平,也已經六十多歲的萬永平倒是沒敢在面上透露出來, 眼珠子一轉, 索性趁這會兒老三上了樓, 抓緊時間和老爺子多說幾句話:“師父,要我說,省城裏頭敢來惹你老人家不快的人肯定是沒得幾個的,茶山路那套房子這麽多年都沒出過事,老洪一翻車就出事了,你說, 會不會是老洪在外頭惹到啥子過江龍了,別個以為是老洪的家業, 才壞了師父你的事?”

老道士鼻子裏冷哼了一聲,眼睛裏滿是兇光:“老子管他是哪裏來的過江龍,今晚上老子要啊些雜種出不了省城!”

四徒弟萬永平的這個猜測,老道士一開始就想到了。

原因無他,在省城威福加身、恣意享受了大幾十年的老道士,是真不覺得省城這地方還有人敢來撩他的虎須——省城這塊地頭從解放前起就是他的地盤,莫說外來戶過江龍了,就算是他教出來的高和平(高師父),沒成他的入室弟子,要謀財都得乖乖的出去謀!

洪所成倒是比高和平更聽話點,老道士也是看在這老小子夠溫順順從的份上才容忍他留在省城、撿點老道士和兩個親傳弟子不屑去吃的殘羹剩飯,偏偏沒想到就是這個聽話順從的“外室弟子”,給他惹了麻煩回來!

一想到自己白白遭受了一頓反噬之苦,老道士就火大得暗暗磨牙……

洪所成已經沒了,老道士再生氣也沒法把火發到這個不成器的“外室弟子”身上;把他的老房子當成洪所成的“遺產”給禍禍了的外來人,必定要承受他所有的怒火。

當年那個自以為是港城來的就大放厥詞、想從他這裏搶生意的大師都被他趕到國外去了,老道士就不信他還收拾不了洪所成招惹來的過江龍!

想到洪所成,老道士又想起一件事來:“對了,洪所成那邊剩的那個馬仔是啥子情況了?”

馬仔小周自首後,老道士這邊自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把這事兒交代給了萬永平去處理。

萬永平刻意提起洪所成,就是想找機會表功勞,立即作出一副我辦事你放心的樣兒拍著胸脯道:“放心吧師父,我已經安排人去看守所敲打過那個馬仔了,他這輩子還想在省城這一畝三分地上討口,就不會敢亂說半句屁話。”

老道士略略皺眉。

他倒不懷疑四徒弟在他面前吹牛,自首的馬仔小周就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本來就不曉得多少要緊事,撒點小錢就能打發好;讓老道士不滿意的是萬永平這種動不動就大包大攬的態度,一把年紀了都還學不會穩重分寸,老道士著實是有點看不上。

搖搖頭,老道士也懶得再去管徒弟的為人處世了,擺手道:“你先把人調配好,一哈點(過會兒)老三和我去茶山路,你領起人先去雙陽區——”

話音戛然而止,老道士忽然雙目圓睜,嘴巴抖動了下,“噗”地一聲噴出滿口鮮血,淋了就近坐在他右手邊的萬永平一頭臉。

萬永平下意識閉下下眼睛,再睜開時,就看見剛還中氣十足地罵人、交代人辦事的老道士整個人都佝僂了起來,渾身劇烈顫抖,一雙手緊緊捂著肚子,鮮血跟噴泉似的從老道士那合不攏的嘴巴裏一股股地噴湧出來。

“——師父?!”

“師祖??”

萬永平大驚失色,“長輩”們說話時沒資格插嘴、只能退到旁邊去圍坐著的一眾徒子徒孫也震驚地起身圍攏過來。

坐在鋪著軟墊的紅酸枝實木太師椅上的老道士已經無法出聲說話,整張臉上青筋鼓出、冷汗淋漓、眼睛鼓起、嘴巴大張,看上去就像是某種造型奇特的詭異人形噴泉,只不過從他那張嘴裏噴出來不是能循環的水,而是無法循環的血。

只是幾個呼吸的功夫,離得最遠的小徒孫甚至都還沒搶占到前排的位置、在師祖面前混個臉熟表個孝心,老道士嘴巴裏噴湧出來的血就染紅了他自己的衣襟、睡褲,以及慌亂地伸手來攙扶他的四徒弟的兩只手。

身體裏的生機正隨著不受控制地從口腔脫離軀體的鮮血而流失,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正在快速變冷、膝蓋以下都似乎已經失去知覺的老道士,這一刻的意識卻無比清醒。

主要是腹腔內太痛苦了,內臟仿佛正在被看不見的大手揉搓碾碎這種常人不能承受之痛讓老道士連暈厥過去都做不到。

這種對於將死之人來說過分殘酷的清醒,讓老道士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他猜錯了,不是洪所成引來了過江龍,而是那條過江龍本來就是沖著他來的——這種一發作就會要了他老命的反噬,只可能是來自安陽的那座八棺陣!

安陽的那座八棺陣……被破了!

腹內傳來的絞痛讓老道士全身上下都冒出了冷汗,身上衣服黏濕的觸感都不說清楚究竟是因為血水還是因為汗水的緣故;置身這比痛快的註射死刑要痛苦無數倍的、活生生被反噬攪碎內臟噴血至死的痛苦之中的老道士,在他這條命茍延殘喘的最後時間裏,僅剩的、唯一還能隨他心意而動的神智,被巨大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所侵蝕。

他——不能死!

他怎麽能死!

一般人對死亡無知而無畏,可他是知道的,在這個國家從廢墟之中站立起來之前、在這片大地還被戰爭陰霾籠罩之時,老道士就已經知道了——死亡不是終結,死亡對於一小部分人來說,是另一種開始!

只有庸庸碌碌的凡人,才會在死後煙消雲散,一了百了。

善德者過功德鏡、擇積善人家投胎,而像他這種人,是要下地獄的!

老道士年輕時怕窮。

民國年間受的罪實在太大了,別人沒得本事,只能忍著受著,可老道士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當然沒必要去挨窮受苦。

到年紀大了,不再受窮受苦的老道士,害怕起了死。

帶他入行的師父是清末年間的走陰人,他比誰都清楚自己死了會是什麽下場,所以他拼命地甩開“死”這件事,連別人的命數命格都不曉得換來用了幾次。

但現在……似乎是到頭了。

老道士那頭雪白的、平時都會精細地打理成道士發髻的半長雪發,被他自己流出來的冷汗浸透,濕漉漉地、一縷縷地貼在他的臉上和頭皮上。

圍著他的徒孫們哭喊著師祖,扶著他肩膀的三徒弟哭喪得尤其嘶聲竭力。

老道士很清楚老三萬永平並不是對他多麽有孝心,只是還來不及弄到他的遺產,在為那些錯失的財富痛哭流涕罷了。

說不出話、做不出任何動作、意識卻很清醒的老道士,忽然這輩子頭一回產生了一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沖動。

要是能說話的話,他特別想跟這個一輩子都滿肚子心機算計、卻偏偏腦子不太好使誰都算計不過的四徒弟說一聲……別算計了,永平,你年紀也不小了,倒不如好好想想身後事。

可惜他註定是沒有交代遺言的機會了,拼命抖動嘴唇卻連“永平”兩個字都喊不出來的老道士,只感覺眼前一花,身上那要活生生把他痛死的痛苦就消失了。

他這道在三、四十年前就應該去地府那裏報道的鬼魂,終究是擺脫了軀殼的束縛、從使盡各種手段維持住生機的軀體中輕飄飄地飄了出來。

魂體剝離軀殼、老道士徹底從活人行列中被踢出的瞬間……這個才剛剛七魂出竅的新魂,就看到了一左一右飄在他正上方的兩道身影。

兩個身著紫黑衙役服,手持鐵鏈枷鎖的陰差。

還沒能適應鬼魂之體的老道士苦笑了下。

這麽多年苦心籌謀逆天而行,終究還是沒能逃過這一遭……他這一輩子,究竟是何苦來哉?

還不如——當年就莫做那些斷子絕孫事,也不至於到死時半個子嗣也無,還要到地府去受那不曉得要幾百年的苦楚。

驕O奢O淫O逸享受了一輩子的老道士,到陰差臨門時總算是曉得了後悔,不過這種後悔顯然也已經一文不值了;兩個等候他斷氣多時的陰差壓根不與他廢話,鐵鏈枷鎖往他脖子上一套,便像是拖著條死狗一般,將這個失魂落魄的老狗從陽間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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