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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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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閣下不必自謙,”長月九疑的腳步很輕,衣袖輕拂過地,“而且今夜閣下早已經博得滿堂喝彩,而九疑的誇獎與旁人的誇獎沒有什麽不同。”

黎瞳依著生意人的秉性,奉承道:“那如何能相同?滿堂喝彩的不過凡人與妖,可侍神是天劍閣之尊,是仙修界北鬥之望,是守護世間蒼生的侍神。”

大街上,人族與妖族混在一起,昆吾城民風開放,多得是男女同行,反而是黎瞳與長月九疑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貨攤上的東西琳瑯滿目,有人在表演吞火,鼓掌聲喝彩聲不絕於耳。擦身而過時,有旁人好心提醒長月九疑:“小心火吶。”

火光倒映在沈靜的瞳孔中,侍神向提醒自己的人謝過。

他忽然輕聲道:“九疑現在不過是個面目模糊的普通人。”

“其實,有時候做個普通人也挺好。”吞火表演的火苗躥得很高,黎瞳一邊說,一邊也同旁人一樣,俯身在銅鑼裏放了兩顆靈石。

“dang”——銅鑼發出清亮的聲音,久久在每個人的耳邊回響。

明月高懸。此刻,世間身份最高貴的兩個人都不再有身份。

人間域天劍閣的侍神,是需要旁人提醒小心火的普通人;

魔域鷓鴣天的大小姐,是正饒有興致四處張望著夜間表演的生意人。

長月九疑望向身邊人。

他已經將心底那種瘋狂的念頭磨得幹幹凈凈。一柄鋒利的長劍當厚重務實,理性理智永遠占據上風。

只是連日的相處,加之今夜靜觀“童十四”的風采,長月九疑承認,這個生意人雖擅於權謀,但心地不壞,眼界開闊。更別提他此刻所言“做個普通人也挺好”,是從前絕對不會有人會對孤高的長月侍神說出口的話。

侍神應當是神,擺放在供桌上,無言的神。

下一刻,大小姐回過頭來,對上他的眼睛狡黠一笑:“侍神是不是也這樣覺得,不做世人期望的神,做一個普通人,自由進出青樓酒館,多麽快活逍遙。十四我是個男人,當然明白侍神心中所想。”

她的尾音帶著一絲愉快:“今夜紅顏館的姑娘,侍神可有喜歡的,盡管與十四說來。”

無論氣氛有多熱鬧放松,聰明謹慎如黎瞳,任何時刻都不會忘記自己的偽裝。

長月九疑:……

他收回目光,淡道:“我並不在意世人的期望。”

這並非是長月侍神傲慢,目中無人,而是因為他的孤獨。

占據長月九疑二十年的光陰裏,只有兩個人,啞叔和師父。

是以他在意的,也只有這兩個。一人對他有養育之恩,一個有授業之情。

如今的長月侍神是不愛熱鬧不喜言辭的。

小九疑不一樣。

小九疑會說很多的話,他會牽著啞叔的手擠到人群裏看舞獅子,會坐在啞叔的脖子上,“一二三四五”認真地數,數初雪開了多少支梅花。

因為啞叔自己不會說話,如果身邊再沒有聲音,啞叔會覺得很孤單。

啞叔對他的期望是什麽?長月九疑不知道。啞叔從未說過,或者他還來不及說就死了。

小九疑將他埋在了梅花樹下。好讓他能聽到梅花落下的聲音,聽到雪花融化進泥土的聲音。

“十四對仙修素有仰慕之情,對天劍閣之事也略有耳聞,”聽到長月九疑的話,黎瞳沒有表現出詫異,反而認真探討道,“我想,侍神在意的人是自己的師父?”

長月九疑仰頭,望了一眼夜空。夜空如師父,寬廣深厚無言。

“師父請以身奉天,守死善道。九疑自應當秉其志、傳其道。”

啞叔從未說過他的期望。而師父說過。

師父不僅說過,還日覆一日地教過,要他跪在天劍峰之前,終生銘記,一生踐行。

長月九疑不稀罕做什麽侍神,也不稀罕天下人的期望,只想不讓師父失望。

身邊人卻輕輕笑了。

黎瞳停在一處貨攤前,懸掛而下的金魚燈閃著光搖晃,光芒在她的臉上,溢彩動人。

她看著來來往往的男女,輕飄飄地開口:“世人的期望是期望,一個人的期望也是期望。始終不是自己的想法。侍神難道沒想過,自己想成為什麽樣的人,過什麽樣的生活……想尋一位什麽樣的姑娘相伴終生?”

這最後一句調侃的話顯然讓長月九疑想到在櫃子裏沒忍住的真情流露。他面色有幾分慍怒,既懊惱自己失言,又自覺感情被.褻.瀆。

長月九疑語氣冷下來:“並非是他人的期望。九疑天性就是這般,無欲無求……也無甚所想。”

黎瞳伸手撫摸金魚燈,看著燈光在掌心流動,內心忍俊不禁,又“嚴肅”地告誡自己,好吧,好吧,長月侍神開不起玩笑。還是不要亂跟他開玩笑好啦。

紙金魚不知道是誰紮的,胖胖鼓鼓的,在風中搖搖晃晃。

而且,即使他真的想過自己要過什麽樣的生活,又如何呢。長月侍神的身份擺在那裏,註定他要承載千萬人的期望。就像她生來是魔域的大小姐,不能只享受身份的高貴,而忽略肩頭的責任。她也承載著萬千魔修的期望。

唯一不同的,如果有一天她任性了,不想承載這份期望了,身後還有爹娘,還有兄長永遠是她的依靠。

而長月九疑呢……她望向身邊黑衣獵獵,沈靜寡言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有所欲求了,不再是符合期望的神了。如今將他高高捧起的人恐怕會愈加厲害地唾棄他,將他深深地踩進泥地裏吧。

大小姐垂了垂眸。

她掏出靈石,從貨攤上買了兩只冰糖葫蘆,走過來遞給長月九疑,笑瞇瞇道:“是十四說錯話了。侍神,請你吃糖。”

長月九疑本以為她是要買那只金魚燈,看著遞過來個頭飽滿紅彤彤的糖葫蘆,侍神下意識地將要拒絕,卻是一道青影閃過,一眨眼的功夫,眼前唇紅齒白的小郎君已然消失不見。

居然有妖敢明晃晃地在長月侍神的眼前作亂!

長月九疑微一凝神,就從無數混雜的妖氣當中尋到剛才那一縷氣息,身形一閃,已出現在長巷之中,長袖一揮,無邊浩瀚劍氣逼得青蛇現形——

兩條青蛇化為人形,被無形劍氣壓得貼住墻面,絲毫動彈不得。

黎瞳也被迫貼著墻面,衣領被劍氣劃傷,露出一截皓白如雪的脖頸,她一手握著一根糖葫蘆,在黑暗中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因著這兩只妖在,不便稱呼“侍神”,於是叫道:“兄長!”

長月九疑走到她跟前,撤了她身邊的劍氣,眸光掠過她的脖頸,竟是如女子般溫香,脖頸下的胸膛淺淺起伏。

“餵,你們兩個是什麽人?要做什麽?”

黎瞳繞到兩條青蛇前。仗著有長月侍神在,大小姐難得不用親自出手。她像個紈絝公子,用冰糖葫蘆指著蛇妖“審問”。

“大人饒命,饒命啊。”青蛇妖看不清長月九疑的面貌,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但肯定是他們惹不起的人,忙求饒道:“我們兩個是好妖,好妖!”

“巧了不是。”黎瞳認真道,“我這位兄長專殺好妖!”

“不不不,我們是壞妖,壞妖。”

“啊,壞妖更該殺了,”黎瞳眨眨眼,“兄長你說是不是?”

黑暗長巷中,長月九疑的目光靜靜從溫香的脖頸上收回。

他默了默,聲音比雨還要冷:“光天化日強行擄人,你們是何人?”

劍氣懸在兩妖的喉嚨,再進分毫就能取之性命。執劍者兩手空無一物,暗夜中看不清相貌,只見模糊的身形輪廓。他的劍氣冷酷無情,有種視世間萬物為草莽的淩厲。

天生劍骨者,若非為天劍閣所用,不知在天下會掀起怎樣的風浪?

兩妖不約而同求饒:“大人饒命饒命!我們兩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蛇妖。與兩位大人無冤無仇。是……是剛才在紅顏館裏,這位小郎君得罪了陸扶公子。陸公子要我們給小郎君一個教訓——”

“打工不容易,還請大人們高擡貴手啊——”

黎瞳想起一路上在昆吾城中所見。開客棧的是人,看店招呼客人的卻是妖;房牙子是人,跟在後面畢恭畢敬處理瑣事的卻是妖。

她心中有幾分疑惑,卻不直接問出口。而是嘗了一口冰糖葫蘆,吊兒郎當頗有幾分仗勢欺人的模樣。仗得當然是兄長長月九疑的勢。

她問:“所以你們只是給陸扶打工的?”

蛇妖慌忙想點頭,又怕被劍氣捅穿,身子僵硬,哭嚎:“千真萬確。”

“你們當我好糊弄的?天山雪海自古是妖族的地界,由雪狐王統領。妖族的身份遠在人族之上,你們卻說自己是給人族幹活的?”黎瞳慢條斯理地轉過身來,親昵地向長月九疑貼近幾分,說道,“哥哥,給他們點教訓!”

“小公子,小郎君,我們說的都是實話。”夜風習習,蛇妖急得滿頭發汗。

兩個人一人一句:“曹靖元堂主手腕強硬,妖族早就不如人族了。”

“唉,妖也需要幹活,賺靈石養家糊口。”

“如今妖族無故發狂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妖妖自危。這年頭工作越來越不好找了。”

兩個打工妖說得聲淚俱下、涕泗橫流。“想當初我們千辛萬苦化為人形,天天蹲守在雪海邊上,根本沒碰到話本裏什麽撐傘的書生。做人好苦,妖被騙的好苦。”

黎瞳:“.……那雪狐王不管你們嗎?”

蛇妖道:“從前還聽說過雪狐王在何處現身,一年前杳無音信。”

大小姐心中百轉千回,聲色不動,利落地從脖子上手腕上取下一些華貴顯眼的瓔珞珠寶,遞給蛇妖:“拿去吧。”

兩蛇妖對視一眼,不明所以,戰戰巍巍地不敢拿。但發覺周身劍氣已消散無影。

無形之中禦控劍氣,無聲之中威懾千裏……這樸素不起眼的黑衣男如肅殺之秋風,實在深不可測……他只是站在那裏,就莫名生出淵渟岳峙的氣度來。

“拿著呀。”

蛇妖視線前移,眼前又倏然映入拿著糖葫蘆小郎君的明眸淺笑,衣衫燦爛,發尾好似春風拂過楊柳。

——一明一暗,一動一靜,如此涇渭不同,實在難以想象他們二人是兄弟。

“拿著呀,好向陸公子回稟,你們已經狠狠教訓得罪他的人了。” 黎瞳再從懷中拿出一袋沈甸甸的靈石,“這個也拿去,不過不要上交給陸扶。自己留著,嗯,要不買把傘吧。”

大小姐俏皮地笑了笑,走向長月九疑:“兄長,我們回去吧。”

長月九疑默不作聲地低下頭,身側人的丹唇被糖葫蘆染得愈加鮮亮,生動翕合。

童十四待人處事之作風,與他心中所思慕那人……都如出一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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