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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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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

雪粒攀上雙腳,腳底凍得發麻發紫,幾近動彈不得,但江燁仍強撐著跟在克萊因身後,緊緊追隨著那藍發的高挑男子。

“很冷嗎?”似察覺到江燁的異樣,克萊因終於開口問道。江燁幾步跑到對方看得見的餘光裏,固執地搖搖頭,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印。克萊因笑了下,蹲下身子,適宜江燁到自己背上來。

這樣真的好嗎?江燁在心裏嘀咕。按照北部亞洲航線聯盟的話來說,一般這種背法通常只在隊友實在走不動路的情況下才能使用,可自己腰不疼腿不酸,為什麽克萊因要背他?

但身子比腦子快,他已經爬到克萊因的背上,被背了起來。

“哇啊。”常年沒有雙腳離地過導致他對突然的失重感有些害怕,雙手一緊,牢牢攀住克萊因的肩膀,大半個身子都貼到他的後背上。

克萊因身形高挑,雖然瘦,但背他還是不費力氣。藍色的長發被他壓得繃直些許,不過沒有掉下頭發便是萬幸。

習慣了微微的淩空感,他慢慢直起身來,兩手攀在克萊因肩上,眺望著灰蒙蒙的遠方。

一切都是那樣蕭條,虛無。蒼白大地上仿佛沒有人類存在過的痕跡,只有腳印淺淺地印著,而後在大雪紛飛中再次被覆蓋。江燁回頭去看克萊因的腳步,身下那人動作很輕,就連腳印也是淺淺的,幾乎看不出來,但很快就被時間抹除,蓋上厚厚的一層。

他不知道克萊因要帶他去哪兒,身上一陣一陣地冷,嘴唇同樣凍得發紫,牙齒上下打顫。

漸漸地,克萊因的速度慢了下來,最後停在漂浮的冰川前把江燁放下,牽著他的衣角往前走去。

沒有想象中一腳跌入海中,被冰冷的流水包裹。而是雙腳踏上摻雜著尖銳石子的寒冰,兩人一前一後,向前走去。

壓抑的堅冰下呼吸竟慢慢舒暢,就像這巨大的冰川內壓著氧氣層一樣。但更往裏走,可見度急劇下降,江燁不由得反手捏住克萊因原本牽住自己衣角的手,跟隨著。面前的色彩漸漸豐富,變得詭異,扭曲,螺旋似的三條“塔樓”佇立其中,與先前機械鳥引出的幻覺如出一轍。

可腳下的地,眼前的人,是如此切實地存在,不似幻覺,勝似幻覺。

“是偽精神海。”克萊因終於回頭,微微笑著,身後的色彩仍在不停變換,有時閃出故障的雪花馬賽克。

不知是不是唬人的把戲,江燁松開克萊因的手,徑直往塔樓的方向走去。而後握住細長的柱子,用力往一側一掰,面前炫彩的墻壁竟是傾瀉而下,炸出刺目的白光,讓江燁陷入短暫的失明。

“笨蛋啊。”克萊因嘆了口氣,把陷入二次幻覺的江燁給拽了回來,以免他失足跌入面前的海水中。

作為能夠隨意影響磁場的人造人,制造偽精神海,自然是信手拈來。

再次把江燁背起,往前走,在海水前搖搖欲墜。

“你,幹什麽?”江燁在突然間清醒,把身邊的克萊因推開,險些滑落在地。

“小聲點。”克萊因甩手將一件物什拋下。

“餵!”江燁被克萊因猛地推下冰川,霎時間,包裹住軀體的不是刺骨的寒意,而是嗆人的硝煙與濺到皮膚上的火花。

擡眼,滿目瘡痍,到處是彈孔和死屍,消防系統淅淅瀝瀝地澆著尚在搖曳的火焰。

水殺死了火,留下灰燼的屍體,消毒液清洗它的棺槨,在廢墟中下葬。

克萊因在身邊落下,觀望四周,頗有興致地說道:“破壞得真徹底,還有人活著嗎?”下半句聲音悠長,在基地中蕩出回聲。

雜亂,空曠,隱隱有機械振翅的聲音由遠及近,最後砸落在身邊,電火花劈啪地響,灼著冰涼的地板。

江燁起身,捉住那飛往克萊因的機械鳥,手被鐵皮燙得直發疼。他把手指挪到鳥的眼珠邊,那裏有一處按鈕,將其按下。彈出來的不是什麽加碼的機密文件,而是無數人類倉皇逃竄的影像。

嘶吼聲、哭喊聲、尖叫聲被攪碎揉在一起,一並塞入“狼”的耳膜。

“這是......什麽?”江燁不可思議地看著大火中有如野獸的人類,臉上汗涔涔的,止不住的寒意。

克萊因笑了笑,說:“掙紮的人類而已。”

數以千計的傷亡人數被人造人用“而已”二字草草蓋過,大段大段的空白陡然湧入江燁腦中,雪夜時人們對他的驅逐和打罵如影片般放映著,他竭力支撐自己站立,才沒有一時腿軟跌坐下去。

“江燁,”克萊因突然的開口讓“狼”驚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在”字。還想說什麽,卻被一個擁抱堵了回去。

“狼不會放棄同類,我也不會。”克萊因的聲音很輕,但足以讓江燁聽得真切。沒有言語,也無須多言,“狼”伸手抱住人造人,而後說道。

“沒關系了。”

“我不在意了。”

克萊因松開江燁,深吸了口氣,問:“你認為這樣的世界,怎麽稱呼比較好?”

“衰敗,腐爛?反正我是這麽認為的。”江燁挑了處階梯,清理掉部分殘骸後便就地坐下,心情異常舒暢,看眼前的事物也不怎麽感到恐懼了。

“我覺得,叫‘喀俄涅’更好。”克萊因笑著,轉身坐到他身邊,一並觀賞這狼藉。

凜冬尚未過去,暖春從未到來。

“之後的世界,你願意陪我一同見證嗎?”在寂靜中,克萊因問他。江燁笑了下,說“當然”。

“我好久沒看到世界的新面孔了。”

無數的悖論,無數的謎題,和平與戰爭,已知與未知,觀察者與被觀察者,共同堆壘成世界這個貪婪又慷慨的怪物。它給予著,索取著,一旦得不到回饋,就吞下幸福,吐出災厄。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變換,大至每一秒的天空,小至每一秒的粒子,它們不停歇地運動著,使世界如活人般新陳代謝。

消毒水的氣味愈發濃重,警惕心被吊到了至高點,江燁的耳力極好,抓著克萊因站起,雙眼泛白地看著氣味傳出的方向。

是清理部隊,好在紅日不在,否則棘手得緊。

“走。”克萊因開口道。他捉住江燁的手腕,徑直往一個方向走去。

消毒液沾著腳步聲,踩上地板悄然地響,繞過一個又一個前來清理的人,而後停在一扇門前。

“閉眼。”克萊因命令道,不容江燁質疑,伸手捂住“狼”的眼睛,走入門中。

與先前穆遠進入的密室相同,不過兩側的自己並不完好,畸形,扭曲。有些甚至在羊水似的液體提前“降生”,喉中嬰兒的啼哭格外嘶啞,扯爛了聲帶才掙紮著開始呼吸。但很快,他的時間停滯下來,胸腔鼓起,脹裂,血肉泡在“羊水”裏,如渦蟲般成為獨立的個體。

胸腔空落落的,只有萎縮的肉塊掛在肋骨中間。

沒有心臟,就不算真正的人類。

兩條擺滿自己的密道,皆通往穆遙的病房。

“到了。”克萊因松開手,讓江燁看到眼前的事物。

溫馨,溫暖,只是病床上的人與這景象格格不入。面黃肌瘦,憔悴不堪,她只是看著房間裏兩個陌生人,眼色平淡,似這種現象早已不足為奇。

“先去陪陪她,我接個人。”克萊因把江燁推到穆遙床邊,自己則推門而出,模糊在長廊之中。

穆遙見江燁朝自己靠近,瞳孔驟縮,神色又驚又懼,嗚咽叫著往角落縮去。

“別......別緊張。”十八年從未接觸過如此人類,江燁試圖安撫她的情緒,豈知他越接近,對方就越慌張,最後幹脆用被子裹成一個球,躲角落裏頭不出來了。

身後門開啟的聲音讓穆遙縮得更緊,江燁轉過身去,熟悉的人形身邊跟了個陌生人。

漆黑淩亂的短發,綠松石似的雙眼,兩條極有特征的黑色機械手臂。

加納.坎迪亞。

克萊因看起來心情不錯,降生和呼吸的喜悅摻雜在一起,他開心地向江燁介紹加納,那神色好似孤狼找到了同類。

與數十年前初次成為人類一樣。

出生,哭泣,呼吸。

沒有心的生命體走向了他的人生。

加納的笑容近乎是用面部肌肉強行扯出,他的眼中沒有任何笑意,綠松石內嵌的十字星微微顫抖著,但再次睜眼的他並不感到欣喜,反倒有些失望。

罷了,再給人類一次機會吧。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淩亂的頭發,看向眼前的“狼”。

“我們,不能算是同類吧。”許久未用的發聲裝置終於有了聲音,對克萊因口中的“同類”發出質疑。藍發的高挑男人對此只是笑笑,接著說:“我們難道不處在人類邊緣嗎?”

他的神色變得陰郁,紅色的眼眸沈了下來,往裏看,深邃,無法洞察。嘴角掛著的笑意在此時也變得格外虛假,輕蔑。

“不要否認了,坎迪亞先生。”他開口道,語氣冷冷的,結了冰。

“你我的理念,是相同的。”

“接受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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