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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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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結束後,穆敲開裴玨家門的時候,他正剛剛填了志願地回到家中。裴玨高考超常發揮,居然比漢語言一本分數線還要高出二十分,加上個少數民族加分,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大城市出名學府居然幾乎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回到家中後裴玨心滿意足地打開電腦翻開各種各樣的地圖和旅游攻略,準備好生計劃一下要去哪裏玩。上次去內陸旅游的時候走的是北方線路,這次可以去南方瞧一瞧,順便去廬山玩吧?裴玨握在鼠標上的手略微一滯。高考結束後大家瞬間做鳥獸散,穆也一樣消失了。穆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沒有電腦從來不玩微博□□這些東西,整個人簡直無處可尋。又一次想到自己那位神奇的同桌裴玨只覺得特別不甘心——穆還欠著他一個解釋!想著想著,裴玨忍不住拿起手機又打了一個電話出去,這次是打給一個還算熟的朋友,也是學校團支書的兒子,小心翼翼地詢問學校有沒有穆的聯系方式,或者是否知道穆到底住在什麽地方。還沒說幾句門鈴便響了。裴玨一邊對著手機嘰裏呱啦一邊去開門,然後就看見穆站在門口。

裴玨覺得自己的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了。放下手機之後也不等穆開口,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快說,你考了多少分?!”

穆亦是一楞,隨即搖頭說,“高考已經放分了?我倒是真幾乎忘了這事。你考得怎麽樣?新疆大學應該沒問題吧,只要你別比平時差太遠。”

裴玨特別驕傲地挺起胸膛,說,“高一本線二十分,再有加分,比我想的好太多——我剛剛填了志願回來,報了中央民族大學。”

穆笑了起來,笑聲銀鈴般悅耳。他用力握住裴玨的手臂,說道,“恭喜你了,終於完成人生一大志願。我來找你就是想問你對畢業旅游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看來果然來對了時候,正踩著你心情最好的檔口。”

受寵若驚之餘裴玨也沒忘記關鍵,瞪著眼說,“旅游當然是要的,我還沒忘你欠我的故事呢。不過你別制造懸念啊,到底考了多少?!在我面前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小子模擬卷做出來300分的時候我也見過呢。快點報分。”

“阿玨,”穆一臉無可奈何的誠懇,“我真不知道,還沒查過。”

“行行行,那現在就查好了!”裴玨一屁股在電腦前坐下了敲開網頁,頭也不回地說,“也別跟我扯什麽你記不得準考證號什麽的,我告訴你我記得你的準考證號。掏身份證,趕緊的。”

穆只能搖著頭掏出身份證遞了過去。分數出現的那一刻裴玨嚇得差點砸了鼠標。“我了個去!!這是什麽鬼的分數?你為什麽能比我多考整整五十三分?!”

“因為從來都是你抄我的卷子,而不是我抄你的。”

裴玨特別不服氣地說,“你不也一樣抄我的語文卷子嘛?”

“所以我語文只考了六十。”

“你的語文確實爛出新境界,如果這門能考個平均分,估計可以讀個什麽傳說中的學校了。等等!!現在也應該夠了啊,你不是有足足五十分的少數民族加分嘛?加個五十這分數有點好看啊。我試一下……”裴玨對著屏幕鍵盤搗鼓了半天,然後等看到結果後他簡直比剛才看到自己的分數還激動,“看到沒有,這個網站說北理哈工大基本能有把握!你要不要報個同濟還是北航試試?按照往年的錄取分數線,都有希望的嘛!”

穆笑著伸手抽回自己的身份證塞口袋裏,“阿玨,說正事好麽?”

“你什麽毛病啊你!”裴玨覺得自己又要抓狂了,“到底什麽比同濟大學還正事?”

穆緩緩搖頭,說,“這一次我是真得要走了。”他仍然微微笑著,神色裏也並沒有苦澀與惆悵,笑得十分純粹而平和。

裴玨呆了很久。這一刻他突然又想起了廬山:在不為人知的峰頂隱居的老人,瀑布水流被臨空斬斷然後反彈成倒流,從天而降數以百計的水龍……這些亂七八糟似真似幻的畫面跑馬燈似得在他腦海中回放。穆曾經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阿玨,這一切都不是夢。他大概是相信的,這一切或許不只是夢,畢竟有太多夢境無法解釋的事情。但就算能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夢他也想不到這些奇幻會從五老峰頂追下山來。

“所以你是想再去廬山一次?把事情都解釋給我聽?”

“我承諾過會給你一個完整的解釋,不是麽?我們一邊旅游一邊說,”穆微笑著說,“不過這一次不去廬山了。不知道你對登頂世界第二高峰K2有沒有興趣?我的修煉地接近峰頂。”

裴玨徹底啞口無言。每次以為穆已經是登峰造極得誇張,穆都會甩出更誇張的奇幻故事。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問道,“你確定我去爬喬戈裏峰不是找死?”

“你就是從大氣層外掉下來我也能保你毫發無傷,莫說區區一座山峰。”只有穆能把字面上怎麽聽都狂妄自大的話說得如此平和淡然謙遜有禮。

“好吧,不過還是讓我準備點爬山的東西。總得自己走幾段吧,要不然哪裏適應得了,難道你能在山頂上制造出一個正常氣壓溫度和氧氣濃度的空間?”

“當然可以。”

裴玨用手支住額頭,有氣無力地說,“算了,我再也不問你這種問題了。不過既然是旅游你都不讓我自己走幾段?不然連游記都寫不出來,都變成純修仙小說了。”

“好,那我們這就去市裏買點東西。我給登山隊當過向導,大約知道需要些什麽裝備,你跟著我走就行了,”穆的神態輕松得仿佛這真只是普通的逛街出游,“順便幫我挑個筆記本電腦,我最近有需要。”

“你給登山隊當過向導?!”

“是,也給巡邏的邊防軍當過向導。你好歹也是半個塔吉克人,族人最平常的賺外快方式也值得驚訝一下?”

“幾個族人有個在廬山峰頂隱居的武當大俠老師?”裴玨瞪著同桌,“你能不能不要一會兒修仙一會兒超現實好不好?!風格太混亂我實在撐不住,你這個瘋子!還有你要筆電幹嘛?終於準備好加入現代世界了麽,陪不陪我打魔獸世界?”

“魔獸世界就算了;需要查些資料而已。”

“什麽方面的資料?”

“如果我告訴你那就只能殺了你。”

“滾你的,早知道你是這種風格就不帶你看007了。”

“你真心確定我是在開玩笑?”

“……”

在幾天混亂的準備與無數插科打諢冷笑話之後,兩人終於踏上了前往喬戈裏峰的旅程。乍一眼望去他們和普通的背包客沒有太大區別,沿著深山風景絕美的河谷草原緩緩前進,身旁兩頭牦牛馱著裝備。穆也像是個業務熟練的向導,總能從無路可循的山石草木間挑出最易行的小徑,時不時地指出看風景的最佳視角和周圍稀奇古怪的動植物。只不過解說中間還穿插著一個光怪陸離的神鬼故事,直讓裴玨聽得目瞪口呆。

又一次差一點一腳踩空但幸好及時扶住了牦牛背時裴玨憤憤地想,你幹嘛非要在爬喬戈裏峰的時候說這種故事,我本來不會摔的也要被你嚇得摔死。

“所以說,你這算是,”他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有些茫然地問道,“是不是和先知差不多?”

“並不是;我是戰士,並非祭司。雖然有神的存在,但是我們算不上一個宗教組織,畢竟我們不傳教,對世人的信仰和靈魂歸屬也毫無興趣。我們是軍事組織。”

裴玨嘀咕了一句,“難道不是黑手黨一類麽?”

穆側頭看了他一眼,裴玨頓時高舉雙手連退好幾步,說,“沒,沒別的意思,我隨口胡說八道的,大俠手下留情!”

穆啞然失笑,說,“然而你並沒有說錯。我們的組織性並沒有軍隊那麽強,上下級關系和管理體制也非常松散和個人化,確實更像秘密會社。不過我們活動內容比較狹窄而已,準確來說我們只有一個使命,也不與俗世論交。”這裏他頓了頓,四下環視一圈,毫無壓力地將話題轉回旅游,說,“亞基爾山口已經走完,前面就是沙克薩姆河。那片河谷景色普通,倒也沒什麽值得看的了,反倒是路非常難走,還要再降低高度。我們把牦牛留在這裏直接瞬移上山好了,天黑之前再回到這個位置紮營。”

他們在山峰北側的冰川逗留了片刻,然後終於來到了穆口中的修煉地。那是一處峭壁上的突出的平臺,大約有二十米見方。然而還有一道沖往雲霧裏的二十來米的石矼,還不足一米寬,兩邊都是深不見底的懸崖;石矼另一端又是一個懸崖環繞的平臺,上面佇立著一座石塔。

“那座石塔便是我的修煉地,”穆說,“千百年傳承至今,也是我自己親手修覆加固。”

裴玨望著不遠處的石塔,差點又摔了一跤,嚷嚷道,“你千萬別說我們得走到塔下去。我真沒這個膽子。”

穆笑笑,然後他們便直接站到了塔裏。塔的內部並沒有隔層,站在底部已能看見最上方小窗戶裏透進來的灰蒙蒙的陽光。塔的四周都掛著布幔,從底層遮到頂部,只留出了窗口采光,不免讓裴玨好奇地問,“布幔後面都是什麽?”

“圖紙,工具,書目之類,”穆隨口應道。

“難道又是看了就得死的東西,”裴玨沒忍住,又是作死地嘀咕一句。

“當然。莫說是你,便是組織內部的人也不可見,”穆答,全然不知幾分玩笑幾分嚴肅。他自己坐下了,又指著一旁鋪著羊皮的石凳說,“坐下歇口氣吧。”

裴玨在那個其實坐著非常不舒服的石凳上坐下了,環望四周雪洞一般的擺設:兩張鋪著牛皮的石臺,實在不能觍著臉稱之為“床”,一塊巨石擺在中央,看高度多半是當桌子用的,角落裏一口大缸裏是清水,還剩下就是一個石制的書架,上面擺著兩個水杯,幾張毛巾,還有十來本書,絕大多數看不出是什麽語言,除此之外便什麽也沒有了。

“這地方是不是從來沒有外人來?除了你自己就沒別人踏進來過?”裴玨小聲問道。

穆望著他,說,“你不是就進來了麽?”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但裴玨都快感動得不會說話了,好半天才哼哼唧唧地說,“我是指這之前啦。你說這是你的修煉地,是不是很多時間都耗在這裏了?沒有外人能進來吧?真是挺苦的,在這種地方孤零零一個人。”

穆沈默了很久,仿佛在回憶什麽遙遠的事情。最後他緩緩開口說道,“曾經我也是這樣以為的。師父去世後我沒有地方可去,只能一個人回到我的塔裏。就算師父不在了我的職責和任務還在,就算是一個人我也得不停地學習修煉,直到使命召喚的那一天。於是我想,我大約是走不出這座孤塔了,而別人也走不進來,畢竟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我多半要一個人度過這十多年,默默等待戰爭開始。”

普通人只會被這段話中的沈重與痛苦震撼,但多半無法理解,而穆的語音又是如此平和,只會更讓人困惑。裴玨瞪了他很久,最後問道,“你七歲的時候是那麽想的?那時你真只有七歲?”

“是啊,就是因為還是個小孩子,所以才會這麽傻氣和倔強。”

裴玨再一次扶住了額頭,“你這個詮釋實在讓人無話可說。算了,然後呢?為什麽你後來又下山了?”

“然後?後來我肚子餓了。”

裴玨眨了很久的眼睛。“你在逗我?”

“並沒有,確實就是這麽一回事,”穆又開始笑了,“我廢寢忘食地花了四天四夜看完師父所有的手稿,等回過神來已經是餓得頭昏眼花。那個時候我到底還小,從來沒照顧過自己,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填飽肚子,條件反射地就往家的方向瞬移。不過我是餓暈了,第一次整個空間迷失,第二次好不容易方向對了也沒能移回家,最後倒在村子出來的路邊。我被路過的登山隊撿到,還被灌了一大瓶電解飲料和好幾包巧克力,都是人家的應急救命口糧。回到家之後,父母聽說師父已經不在了,怎麽也不肯再讓我孤零零地一個人上山。我說要回修煉地,媽媽說可以,但一定要陪我一起去;她說她要知道在什麽地方,以後好給我送飯。”

裴玨差點沒從凳子上栽下去,驚恐地說,“你這鬼地方職業登山隊都爬不上來啊!阿姨不會真來給你送飯吧?”

“是啊,後來拗不過她我便帶她來了,踩著所有可以停留的駐足點瞬移上來的,她也很驚訝我的修煉地居然在這種地方。我本來想看過一次她就不會再提,沒想到回到家後她就拿出地圖開始標註路徑。媽媽說萬一有必要還是能找上去的,倒是把我嚇了一大跳。之後我就只有老老實實地住在家裏了;雖然其實還是在塔裏的時間多,但是每兩三天都會回家一趟,見過父母帶上一籃子食物再上山。直到後來去了縣城上初中才不需要每三天回家報道一次。”

“可憐天下父母心,”裴玨喃喃念了一句。

他凝神望著面前的同桌兼室友,突然覺得有些茫然。他們朝夕相處了整整三年,然而到這一刻才真正理解:他認識的從來都是一個表面的假象——不,不,其實也不是這樣。他了解的那個穆一樣也是穆,裴玨想,是山下的穆,是從那個與世隔絕的魔幻高山上走下來的穆。有多少人——素昧平生的登山隊,穆的父母,自遠方而來的支教老師,或許還有他自己——花了多少力氣,到底還是將穆從山上拉了下來。在山下的穆就算根本不在意高考也會寫完一張又一張模擬卷讓他抄,會掏出身份證讓他查分,也會陪他用普通人的速度和力量打乒乓球,甚至還會帶他來到這座塔裏。

然而穆始終屬於深山。

穆就要走了,要回到山中,無論是這裏還是廬山峰頂,都是他能短暫看見卻終究無法觸及的地方。然後呢?其實到底還有沒有然後?

裴玨吞了口空氣,幾乎是有些絕望地開口問道,“所以你現在要走,是要去哪裏?為什麽就不去大學了呢?那麽多年你不是一邊上學一遍修煉也沒有耽誤麽?你的那位老師也說過來日方長。”

“無論時日還有多少,任務已經展開了。去見老師的時候我只是隱隱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但其實並沒有實質性的事情可做,而如今我找到了一些確切的線索需要追查。”

“那麽,那麽以後呢?以後也許也能回來的吧?”裴玨揉著眼睛問,“對了你有我的手機和□□號麽?將來,如果,如果將來……還能聯系是吧?”

“阿玨,”穆握住了他的手,極盡溫柔地說,“我不想對你說如果,因為其實我很清楚這個如果並不存在。我以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兩人默然對坐許久,然後裴玨猛地站了起來。

“好啦,高中三年結束了,故事也徹底說完了,是時候說再見了,”他大聲說道,“穆,我該走啦!”

穆朝他點點頭,“好,那我們下山。”

裴玨卻問道,“你能不能送我一個人回縣城去?我就不陪你去找你的牦牛了。”

“哦?這是為什麽?”

“如果到了縣城裏再說再見我又會覺得自己是做了什麽惡夢,哈,”裴玨笑著聳了聳肩,“這樣真實感足一點,這樣我才能記住你是在喬戈裏峰上消失的,以後也不會動不動就想去打聽你家到底在什麽地方你究竟去了哪個大學手機號又是多少。”

穆不說話,默然點了點頭。

“不過我真是非常,非常慶幸你當年還是下山來了,”裴玨認真地添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穆。別的都不說了,就希望這三年高中對你來說也還算是件好事。”

“當然是件好事,”穆望著他,笑得仿佛深山花海一般燦爛,“是件無上幸運的事。再見,阿玨,我也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然後裴玨就發現身周雪洞一般的石塔消失了,他正站在塔什庫爾幹縣城的主幹道上,望著已被修得頗現代化的城區。他還穿著一身登山的衣服,背上的包裏都是些精簡但是絕對專業的裝備。他在街上呆站了許久,然後終於緩緩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中,父母看到他頗是驚訝,忙著開始給他燒豐盛的晚餐的時候又問,“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就這幾天走了多遠?不是堅持不下來提前溜了吧,爬山可比你想的辛苦,是不是?”

“是辛苦,也是堅持不下來,但是走到的那一段太好玩了!我跟你們說,山上的景色真不是蓋的,還看到好多稀奇古怪的動物,別的地方完全見不到……”裴玨說得眉飛色舞,除了興奮似乎什麽別的感情也沒有。

母親調侃他道,“喲,你平時就知道打電腦游戲,還真喜歡上了爬山,看來我們族人的傳統還是多強大的。”

“是啊,山上的風景比電腦游戲有趣太多。以後上了大學我要去參加個登山的社團,”裴玨信心滿滿地說道,“將來我要登頂喬戈裏峰,總有一天。”

“是愛,比死亡更強大。”——托馬斯·曼《魔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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