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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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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五月,便是在塔什庫爾幹縣中學這種山旮旯裏的學校,高考備戰的氣氛也已是濃烈得化不開驅不散了。沒有溫度的高原太陽下蕓蕓學子們仍然揮汗如雨。到了這一刻再懶散的學生也得收心;一個月後的考試就算不是一生成敗在此一舉,至少也是人生道路的岔口。

晚自習進行到一半,裴玨還在和數學模擬卷上的一道幾何證明題奮鬥,就聽見同桌兼室友的穆已經開始收拾筆盒。

“我去,”他脫口而出一句詛咒,“你已經做完了?”

同桌輕輕“嗯”了一聲,沒說別的,接著將厚厚的一疊紙卷在一處。

“學霸請收下我的膝蓋!我已經死在數學卷上了,倒數第三道幾何證明題,快救我一命!哦還有最後一題,剛才看了一下,貌似更難。”

穆頓了半秒鐘,然後將那一卷模擬試卷遞了過來。

“要抄麽?”

“要!”裴玨興高采烈的接過試卷,展開到相應位置。果然,穆的解題是一如既往標準答案似的,關鍵步驟一字不少,多餘的一個筆劃也沒有,工整規矩,抄了一遍自己都能弄懂大半。悶頭開抄答案的時候裴玨還問了一句,“你真一整套卷子都做完了?我都還沒開始做英語和語文卷子!”

“語文不做了,我得走了。”

“唉唉唉?”裴玨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筆,轉頭看自己的同桌。

穆已經站了起來,於是裴玨不得不把頭仰成九十度角,問道,“你要回家?這都什麽時候了啊親!你還不安心做卷子哪?”

穆聳肩,說,“我要回家照看貴鬼,已經三天沒回去了。”

“我說你不至於吧?”裴玨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同桌,“你父母不能照顧你弟弟麽?現在又不是農忙季節。都高考前最後一個月了!你父母也不該吝嗇讓你這最後一個月好好覆習做卷子。我跟你說啊,你沒出去過或許不覺得,但是有個大學學歷是真不一樣。你要是將來能到大城市上大學,找份好工作,怕不能照顧好你弟?但要是沒上大學,去了大城市也只能做最辛苦的工作,多沒意思。”

穆彎起嘴角,大約是一個忍俊不禁的表情,卻沒有笑出聲來。然而那瞬間消失的微笑過後,他的臉色卻突然變得很沈重。他覆又坐了下來,微微側頭望著那一卷模擬試卷,說,“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了。這些對我來說算什麽?其實什麽也不算。而我卻仍然日覆一日地坐在這裏。”

裴玨心裏咯噔一下,暗想,哎喲餵,這可憐孩子是高考綜合癥發作了,居然在這一刻拷問人生。你說都堅持到這裏了,何必呢?裴玨知道自己這個同桌來自山嶺深處的不知名塔吉克族小村落——據說還是在世界第二高峰K2腳下——老家都是一群與現代世界隔絕的牧民。其實他一直即驚訝又佩服這位同桌。大城市裏的孩子們或許覺得讀個大學都沒什麽稀罕的,但到了喀什庫爾幹縣城裏便頗有些稀罕了。而在縣城外,在那些散落於世界屋脊的小村莊裏,傳統牧民家的孩子們就是讀個小學也得千辛萬苦長途跋涉,大多數人初中甚至小學畢業便早早地參加工作貼補家用,像穆這樣能一直讀到參加高考的並不多見。

當然裴玨自己也不是什麽書香門第的三好學生。他的父母都是土生土長的喀什庫爾幹縣人,都只有初中學歷,如今做些南北貨物的小生意,倒是賺了些小錢。在高三之前裴玨也是個不讀書的,成天沒心沒肺地上網打游戲,仗著些小聰明混著個中等偏下的成績。倒是去年夏天去內陸大城市走了一圈後,看過外面世界的日新月異,突然就有了些感觸。於是進了高三他終於開始努力讀書,野心也不大,只是想考上大學而已。而這一年裏他也沒少在穆耳邊嘮叨,大有種“我見識過了外面的世界有了新的覺悟如今要讀書上進啦既然是我的同桌死黨趕緊來跟我一起讀書吧”的少年意氣。

“我跟你說啊,穆,雖然現在一天一套卷子是辛苦,但都看到頭了不是麽?”裴玨苦口婆心,感覺自己比學校的共青團書記還給力,“還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考完就解放了啊!你說三年高中,不不,甚至說上了十二年的學,不都是為了這最後一場考試麽?難道十二年書都讀下來了,要在這最後一個月放棄?說真的啊,穆,你看看你自己做卷子這游刃有餘的架勢,再努力一個月,你能考上大學的!”

穆的臉上又現出了一個瞬間消失的苦笑。他搖了搖頭,低聲說,“我先走了。”

他走得很堅決,一轉眼就消失了,裴玨甚至來不及再說一句——他可是找了一堆話準備好好勸慰這位同桌的!裴玨苦笑著搖頭,將數學卷子翻到最後一頁。只好等穆回來再勸勸他啰。這樣想的時候他開始抄答案,然後又一次忍不住內裏感嘆,穆的數學卷子真是如有神助,清清爽爽一個多餘的字都沒寫。其實穆絕對當得起“學霸”這個詞,平日裏做的數學和理綜卷子當標準答案抄毫無壓力,英語學得也不錯,也只有語文差些。只是他遲到早退缺堂實在有些多,於是真是碰到考試成績總是在中游不聲不響地浮動——對於他這種家境的人說或許也不奇怪。難道說他是覺得反正讀不起大學,幹脆也不打算花力氣高考了?這真是太可惜!

從高一第一天開始裴玨就和穆是同桌兼室友。他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印象,無非就是:我去,這個家夥長得好高!那個時候穆已經逼近一米八的個子,在一群偏瘦小的小毛頭中顯得鶴立雞群。再加上他是塔吉克族的標準白人長相,雪白的皮膚碧綠的眼鏡,一頭老長的金棕色頭發,頗是讓人驚艷。但更驚艷的是穆長了一張漂亮姑娘的臉,當然這話沒人敢當著他面說,開學不久後便是背著他也不說了。渾不怕死的裴玨曾經在同桌的第三天當著穆的面說過一句很接近的,大意就是兄弟你的臉有點像妮可基德曼也就是那個澳大利亞的大美人演員沒人跟你這麽說過嘛?聽到這話穆斜著看了他一眼,表情也沒有什麽變化,就是眼神涼了涼。但是他這一眼簡直壓迫力十足,裴玨連人帶凳子往後縮了縮,高舉雙手。

“兄弟,別這樣看我,絕對沒有惡意!”裴玨嚷嚷著說,“人家可是聞名天下的大美人啊!性別什麽的不要執著啦。再說了講一句你像某個美女又咋啦,你看不起女人不成?”

然後穆就笑了起來。

穆平日裏笑得不少,都是那些不露齒的微笑,或溫柔或嘲諷或帶點小狡獪,有時讓人如沐春風也有時壓力十足,但絕大多數時候感受不到他本人的心情。然而那一天裏穆放聲大笑,笑得尤其歡快,是那種聽到了非常有趣的事情時的真正笑聲。笑完了他問,“你叫裴玨是吧?”

“就是我!今後還請多罩著兄弟點哈。”

後來混熟了裴玨還把穆請到家裏一起看2003那一版蝙蝠俠。電影是出了名得爛,碟片也是盜版的,在老舊的彩電上放出來模模糊糊斷斷續續,不過裴玨也不在意。因為只是想對同桌說明你看你看你的臉真得很像妮可基德曼而已。

第二天是星期五,但穆也沒回來上課。其實穆跳掉個周五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但還有一個月就高考還這麽翹課?他的父母也容不得吧。難不成是家裏出事了?穆一整個周末沒回來,裴玨也提心吊膽了三天。當然也有點沒卷子可抄,沒有人教他解答疑難雜題的痛苦,但是更多的還是擔心這位三年同桌。不要真在這最後一個月裏放棄啊!我都看不下去,他憂心忡忡地想。

好在周日傍晚穆終於回來了。穆站在宿舍樓後小廣場上的一張乒乓球桌邊——那裏一直是他們的碰頭地點——似乎正在等著裴玨。

“我的天,你總算是回來了,”裴玨松了一口氣,說,“我還以為你真要在這最後關頭就這麽蒸發呢。你又欠下兩套卷子啦!你要的話我的給你隨便抄。”

穆望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這孩子還綜合癥著呢,回家也沒定下心來啊,裴玨無可奈何地內裏吐槽。於是他一甩頭,大言不慚地說道,“哎,本來想背背英語的,不過看你這麽消沈,兄弟我大發慈悲地陪你啦!打不打乒乓球?要不然下盤中國象棋吧,我看看你最近有沒有長進。”

穆微笑,是一個很微弱的笑容,然後輕聲說道,“我是來向你告別的。這三年來你一直很關照我,我想如果要走,總得向你說聲再見——盡管多半是不會再見的。”

裴玨腦袋裏“轟”的一下,半晌都開不了口。他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我去,這家夥居然是認真的,這家夥真要在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月裏退學!

“你父母知道嗎?”他問。

但其實這話問出口的瞬間裴玨自己都覺得有些無力。不說遠了,便是他自己的父母,好歹是能識字讀書的人,其實也沒特別看重高考。如果自己考不上,或者幹脆說不考了,高中畢業就去工作還是做生意,父母也不會不高興。穆的父母或許當真不在意這種事情。於是他猛地甩了甩頭,努力鼓起氣勢說道,“不,甭管你父母,你自己真都想好了?誰都有讀書讀得受不了的時候,沒什麽稀奇的,但急著做些亂七八糟的決定可就太逗了。你別說什麽走不走的話了。你想怎麽玩怎麽鬧,兄弟我陪你!想不想去喀什市裏?你以前都沒去過吧?車票包我身上!”

穆十分溫和地說,“這時候還出去玩明早可起不來了,早自習怎麽辦?阿玨,我很清楚你有多想上大學;如果這時候還耽誤你學習,我算什麽朋友?”

“你也知道啊,那我如果這個時候如果讓你跑了,就這樣讓你把十二年的辛苦都打了水漂,我又算什麽兄弟?!”

裴玨又急又氣,只覺得眼睛發酸,望向穆的眼神也顯得惡狠狠的。穆低頭嘆了一口氣,說,“人各有志。對你來說大學是一個大志向;那麽作為朋友我一定盡力幫你。然而我也有我必須去做的事情。我已經逃避太久了。”

“要幫我那就再陪我一個月,不然你不在了誰給我抄數學和理綜卷!題不會做怎麽辦?!”

穆“呵”的一聲笑了出來,挪揄道,“你倒是理直氣壯得很。”

“要不然呢?你也實在太二了我真不知道還能說什麽好。我說真的,你再怎麽心情不好也別急著下決定好麽?我們出去吃飯,還是去看電影,幹什麽都好!”

穆再開口時聲音愈發溫柔如水,只是也有些困惑,“我十分感激這三年裏有你當同桌。只是我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麽在意我要離開的事情,本來想著高中結束總歸都是要走的。不過是早些晚些的區別。”

“這能一樣嗎?”裴玨對他怒目而視,“畢業了那是圓滿結束,說不定我們還能考同一所大學或者去同一個城市呢。你現在這算什麽?十二年的苦讀到底是為了什麽,就這樣都扔了你自己都不覺得可惜,非要我來幫你可惜?”

這一次穆沈默了很久。裴玨開始想穆是不是終於有些動搖了,這時候卻聽穆說道,“你或許不信,但這十二年裏日覆一日地來到學校,其實是為了你,還有許多像你這樣的人。別的都沒有什麽好可惜,但如果與你的最後一面讓你這麽難過這麽氣憤,這才是最可惜的事情。別生我的氣,好麽?”

“你這家夥邏輯死還重點全錯啊!”裴玨開始感到絕望,“我都說了那麽多你就不能好好地想想這件事麽?”

“算了,不說這件事了好麽?”穆說,“我們出去吃飯,或者就像你說的,做什麽都可以。我無法留下,阿玨,我還有更重要的任務,不能繼續逃避下去。既然多說無益,何必將最後一面浪費在爭執上?我希望你以後想起我的時候至少不會生氣,還能回憶起一些愉快的事情。要出去玩麽?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我請客,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一起去。”

對話進行到這個地方裴玨終於隱隱覺察到似乎有些不對。“更重要的任務”還有什麽“不能逃避”,雖然莫名其妙,但是穆這麽認真而自然地說出口,總有種“就是那麽回事”的感覺。還有就算他要退學,就算他要放棄高考,這“最後一面”又算什麽?都什麽年代了,怎麽會就隨隨便便得“最後一面”了?

於是裴玨說道,“你別中二好麽?什麽“重要任務”、“最後一面”,搞得好像你馬上要上戰場一樣。人家真要去戰場的都沒有你這麽說話的。無論你現在怎麽逗比,我也不會和你斷交啊——雖然很想威脅你一下試試。將來總歸能見面的。”

穆微笑,是那種欣慰卻不乏遺憾的笑容。他說,“那麽,你想做些什麽呢?”

裴玨開始苦思冥想。穆把話說得很絕,但是裴玨並不想放棄。一定還有什麽辦法,一定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嘗試!想了老半天,他突然問道,“那麽你下面打算做什麽?是要回老家幫父母幹活呢,還是去生意,去哪個大城市,還是怎麽?”

穆答道,“我會去拜訪一個人。他是我家長輩的好友,是一個很有經驗和想法的老人。我想詢問他的意見,以及一些事情我需要征求他的同意。和他討論過我才能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

拜訪年老的賢者?你當你人生是在打RPG那!裴玨無力地想。但是他仍一甩頭,豪氣萬千地說,“好,那麽我要做的事就是,讓我陪你一起見這位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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