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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當年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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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當年的月光

莊清河是第二天早上接到的消息。

解剖室。

臺上的屍體炭化嚴重,縮水之後變得很小。被燒過的屍體四肢關節會呈現屈曲狀,就像拳擊手防守時的姿勢,法醫將這種姿勢稱為“拳鬥姿勢”。

莊清河看著那具面目全非的焦黑屍體,半天沒說話。

過了許久,他面無表情,且語氣肯定:“這不是鄧昆,他沒這麽矮。”

法醫在一旁沈默片刻,說:“一般來說,嚴重炭化的屍體身長都會縮短。”

莊清河喉嚨滑動了一下,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這時,宋明山接完電話進來了,他一夜沒睡,眼睛裏滿是血絲,事情出在他的家裏,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轟動了。

他這一個晚上接到不少電話來問情況,但是他能說的不多。

宋明山眼神覆雜地看著莊清河的背影,狹長的眼睛淩厲如刀鋒。其實他是一個很俊的人,但是過於冷硬的氣場總是讓人忽略掉他的長相。

他讓法醫出去,然後喊了莊清河一聲。

莊清河轉頭,用猩紅的眼睛看著他,然後突然鐵青著臉大步走去,直接掐住他的脖子懟到墻上。

以宋明山的身手完全可以避開,但他沒那麽做,任由莊清河出氣似的。

莊清河目呲欲裂,語氣狠戾:“宋明山,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

為什麽好端端的,小昆會在你家被燒死?

“因為那本聖經。”

屋裏本來就沒有別的聲音,可是宋明山這句話一出來,還是讓人感受到更加強烈的沈默。

莊清河楞住了,接著就被踩了尾巴似的,重重給了宋明山一拳,然後尖聲問:“你為什麽還要留著它?”

對於這個問題,宋明山似乎無話可說。

宋明山在自己家裝了監控,可以將昨晚發生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視頻調出來,找了個房間和莊清河坐在那,把那段視頻反反覆覆看了無數次。

宋明山問:“這個人你認識嗎?”

“他叫林聽,許僭越的手下。”莊清河表情麻木,兩手的指尖相抵壓在眉心,幹澀的眼睛睜得死大,一眨不眨地看著屏幕上鄧昆和林聽的打鬥畫面。

他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看似鎮定,實則極度緊繃的狀態。說話的時候聲音在發抖,牙關也在打寒顫似的哆嗦著。

不等宋明山發問,莊清河又說:“他用的肯定是假身份,而且現在一定已經離開南州了。”

宋明山看了他一眼,說:“這個交給我們來處理,會找到他的。”

莊清河依舊死死睜著眼睛,看著屏幕:“你們抓不到的。”

宋明山蹙眉。

莊清河眼睛睜得都快裂開了,說:“他的指紋被磨掉了,牙齒也被銼平了。”

每個人的上下牙齒排列不同,牙齒也是人體中最堅硬的部分,可保存時間比骨頭長,而且能保留原本牙齒上的各種痕跡。

牙模以及齒印,和指紋一樣具有唯一性。

而林聽這個人,除了一身血不能換,其他的凡是關於這種有唯一性的識別身份的特征,都被抹消掉了。

謹慎到這種程度,林聽根本不可能被那麽輕易捉到,甚至留下影像也是故意的,可能是出於挑釁。

他回到甌島,就更不可能抓到他了。那裏是特區,又是許僭越的地盤。

宋明山看著莊清河明顯不正常的狀態,心裏有種說不上的悶,他轉頭看著監控錄像,說:“還有面部識別。”

莊清河面無表情:“他可以把臉毀掉。”

“......”宋明山看向莊清河,看出他不是在說笑。

莊清河的情緒繃到了一定狀態,他先是捂住臉深吸幾口氣。然後讓宋明山倒回錄像,在播放到某一幀喊停,畫面停止。

他指著屏幕上畫面的某處,說:“你看這裏,他沒有左手大拇指。”

宋明山看過去,畫面上林聽的左手確實是沒有大拇指的。

莊清河語氣平淡:“那是好多年前,林聽幫許僭越暗殺一個人的時候,不小心留下了大拇指的指紋,於是他就把自己的大拇指剁了下來。”

宋明山聞言一震,轉頭看著莊清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讓他震驚的不僅僅是林聽的做法,還有莊清河講述這種事時輕描淡寫的語氣。

宋明山當年全程參與了圳海行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圳海那個地方有多黑暗。

但是他一直是站在陽光下,以凝視的姿態看著那個深淵。

而在深淵生活了很多年的莊清河有著和他截然不同的視角,他們看到的深淵是不一樣的。

屋子裏沈默了很久,莊清河越來越焦躁。他不想失態,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反應。

極力的克制帶來了反彈效果,莊清河一直在發抖。

宋明山看了他一會兒,起身親自倒了杯水給他。他接過去的時候手也在抖,熱水潑灑出來,把手都燙紅了。

宋明山抽了幾張紙巾給他擦手,說:“你先冷靜。”

“我怎麽冷靜?”莊清河咬著牙,壓抑的情緒瞬間崩潰,他雙目猩紅地看著宋明山,尖聲低叫道:“小昆為什麽會死我們心裏一清二楚!”

宋明山嘴唇緊抿,猛吸了一口氣。

兩人情緒都異常激動起來,似乎是要爆發出一場風暴。

然而並沒有。

他們都兀自沈默了下去。

最後,莊清河精神恍惚地離開了。

他始終接受不了鄧昆已經死了的現實,他怎麽都沒有辦法把那具焦黑矮小的屍體和他的小昆劃上等號。哪怕監控視頻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鄧昆確確實實被火海吞噬了。

可是他還覺得,小昆就在某個角落看著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莊清河越來越恍惚,還有些神經質。他甚至開始格外留心陰暗的拐角處,仿佛那裏還有一道視線在註視著自己。

我的朋友躲著我。

我的朋友仍然活著。

其實當初和鄧昆分道揚鑣之後,莊清河時不時都能感受到暗處的視線。

鄧昆一直默默跟著他,這也是為什麽鄧昆能第一時間發現林聽,並且尾隨著他去了宋明山那裏。

但鄧昆從來不出來跟他說話。

莊清河知道那是為什麽。

莊清河開始失眠,不停地到處走動,黑夜中他無數次看著某些角落處出神。

也許是灌木後面,也許是某個拐角,也許是樹下的暗蔭。

他低聲對著那些地方說:“我沒怪你了,我從來都沒怪過你。”

你別躲著了,你出來吧。

然而角落裏始終寂靜無聲,只有夜風無休止地吹。

有時候莊清河會突然忍不住起身,快步朝角落走去,像要逮住一個影子一樣。

當然什麽都沒有。

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天,莊清河因無法入眠而憔悴起來。商瑉弦想盡辦法都沒能讓他振作,除了默默陪伴,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這天午後,莊清河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電話那端不知道說了什麽,莊清河回應了幾句,然後就讓商瑉弦的司機幫他去一個地方接人。

一個小時後,曼茜被司機領了進來。

她看起來還是很漂亮,只是眼睛有些紅腫。莊清河讓她坐下她就坐下來,一言不發。

秋日的陽光像寡欲的修行者,冷視著他們。

莊清河腦子裏空茫茫的,許久沒說話,只是看著地面上的光斑。

曼茜似乎在觀察他,也沒開口。

過了許久,莊清河才反應過來面前還坐著一個人似的,頭也不擡地問:“你找我什麽事?”

“我懷孕了。”

莊清河還是低著頭:“哦。”

曼茜猶疑地看了他兩眼,又說:“是鄧昆的。”

莊清河猛地擡頭直視著她,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騙我,你知道會有什麽下場嗎?”

曼茜眼眶通紅:“我沒騙你。”

莊清河的視線落到她的腹部看了一眼,只有很微微的隆起。

曼茜神情悲痛,眼裏的淚要落不落的。

莊清河這才仔仔細細地開始打量她,頭發是打理過的,妝容精致,衣服應該也是精心搭配的,腳上踩了一雙細跟高跟鞋。

曼茜被他的打量弄得有些不自在,解釋似的:“是意外懷上的,鄧昆還不知道。我也是......這幾天才發現,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曼茜越說越心虛。

“幾個月了?”

曼茜頓了頓,回答:“快四個月了。”

她的心虛更明顯了,顯然是自己也知道“四個月”和“這幾天才發現”兩種說法中間的漏洞有多大。

然而莊清河看起來並不在意這點,也沒問她是用什麽手段懷上了鄧昆的孩子。他只是垂眸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麽。

曼茜拿不準他的想法,說:“真的是鄧昆的孩子,我可以做穿刺DNA親子鑒定。”

莊清河聽到“穿刺”兩個字的時候,慘白的臉明顯抖了一下,然後緩緩開口:“不用。”

曼茜不明白他這個不用是什麽意思,是不用做親子鑒定?還是不用生下來?

眼前的男人心思如深海般深不可測,她到現在都不能確定,到底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而莊清河卻已經通過曼茜的態度和她的幾句話,明白了她的訴求。他語氣平靜:“生下來,我來養,給你一筆錢。”

“我......”曼茜張了張嘴,然後發現沒什麽可說的了。莊清河短短一句話,就給這件讓她來之前忐忑了好久的事畫了個圓滿的句號。

是的,她的訴求就是這個。

莊清河又說:“你這幾天收拾一下東西,到我給你安排的地方住下來。這段時間我會找人照顧你,有什麽需要就直接說。”

他安排的很周全,曼茜發現自己確實沒什麽可說的了,點點頭:“好......那我先走了。”

“嗯。”

曼茜拎起包起身,剛走兩步,莊清河從後面叫住她。

“還有什麽事?”曼茜緊張地站住,回頭看向莊清河。

莊清河的視線落到她的腳上,說:“懷孕了,就別穿這麽細的高跟鞋了。”

“呃......我知道了。”曼茜點點頭,看著這個憔悴成這樣還這麽細心的男人,在心裏嘆了口氣。她遲疑了一下,突然走回來坐下,從包裏掏出一份報告,問:“這是我在醫院照的B超,你,你想看看嗎?”

莊清河擡起頭,眼睛裏是有期待的。

於是曼茜把手裏的報告遞給他。

莊清河接過B超圖,然後低著頭默不作聲地看。

曼茜以為他會哭,會感慨幾句,或者會問些什麽。

然而他沒有。

許久後,莊清河甚至笑了聲,他說:“哈哈,看起來好像一個小熊軟糖啊。”

話音剛落,一滴眼淚就猝然滴在B超圖上。

又過了兩天,莊清河辦完相關手續,領回了鄧昆的屍體,把他葬在了靜山墓園。

商瑉弦陪他一起辦的這些,他知道莊清河這種時候會更希望獨處,就沒有打擾他,一直在墓園外的車裏等著。

天邊的夕陽像一個紅腫未愈合的傷口,折磨著黃昏。

夕陽漸漸隱去,莊清河仍是一動不動,他在墓前一直坐到深夜,還是沒有打算離開。

今天的月光特別好,灑了他一身,抖抖衣服仿佛能抖落一地銀屑。

擡頭看去是一大幅的皎白,白天白地,讓人像入夢般恍惚了起來。

莊清河想起了多年前的月光。

那是七八年前的某個中秋節。

圳海的街道錯綜覆雜,遠處的路燈連綿不斷,昏黃地照亮了一條條街道。這天晚上,莊清河和鄧昆一起在屋頂過中秋節。

鄧昆躺在搖椅上看著熠熠的星空,莊清河則在一旁擺弄他的無線電設備。

莊清河有一個很小眾的愛好,就是無線電。這個人群的占比數量非常非常低,在這個有十幾億人口的國家,合法登記的無線電愛好者僅僅只有幾萬人。

莊清河嘀嘀咕咕個不停,鄧昆起身走過去蹲在一旁,忍不住問:“你在幹什麽?”

“我跟宇航員聊天呢。”

“啊?”鄧昆瞪大眼睛,一臉不信:“你開玩笑的吧?”

他怎麽看都不覺得莊清河手裏那些看起來一點都不高科技的設備,能和宇航員通上信。

莊清河嘿嘿一笑。

他不是開玩笑,無線電愛好者真的可以通過衛星進行遠程聯絡,和空間站的宇航員對話。

ARISS(國際空間站業餘無線電通訊計劃)的官方網站有時候會專門公開一些對接頻率,給世界範圍的業餘無線電愛好者提供機會,利用無線電和國際空間站的宇航員直接交流。

這操作起來不難,就是很依賴運氣。在合適的環境設置好頻率和天線,就可以呼叫。

但是要足夠幸運,才有可能收到空間站宇航員的回應。

莊清河運氣不好,他呼叫過很多次,從沒有得到過回應。

鄧昆聽到之後,切了一聲又躺回去,說:“這個概率聽起來比中彩票還低。”

夜色越來越深。

後半夜的時候,月亮沖出雲層,直往浩大深藍色夜空奔去,一瞬間,月光亮得不像話。

“回了回了!”

莊清河突然大叫起來:“小昆,宇航員回我啦。”

“真的假的?”鄧昆從搖椅上跳下來,問:“回你什麽了?”

“我祝她中秋節快樂,我還說我正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過節。”

莊清河擺弄著設備,然後裏面響起一個沈穩的女聲,聲音有些失真,還伴隨著滋滋啦啦的噪音,但還算清晰。

“這是來自國際空間站的祝福,我也祝你和你的朋友節日快樂,友誼長存。”

莊清河那時也才十來歲的年齡,這樣的特殊經歷讓他興奮不已,抱著鄧昆大叫。

“太酷啦。”他又高興又激動,對鄧昆說:“小昆,宇航員祝我們友誼長存。”

鄧昆被他感染,也陪著他大笑起來。

那天晚上莊清河感覺自己牛逼壞了,拉著鄧昆在屋頂喝了很多很多酒,一直喝到滿天的星空和月亮都隱去。

時間一晃來到今天,當年的星星們老了很多歲,月光也比當年更加寒涼。

深夜的墓園寂靜無聲,莊清河長久地捂著臉,坐成一座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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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躲著我。

我的朋友仍然活著。

---紮加耶夫斯基《悼念一個失去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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