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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冤冤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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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冤冤相報

◎我的父親,便是被你的父親冤殺。◎

那冰寒的語氣,令李重耳心中凜然。

若是換在多年前,必然拷打這少年一番,逼他當眾承認自己的胡言亂語,可是歷經世事磨練,如今的他,瞬間便已想得明白:一旦這少年說出不利於君上之言,真假不論,絕不可讓外人聽聞,一旦流傳出去,在場所有人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當即轉頭,喝退身後眾軍士,只有禦使章琮和張鈞程、霍子佩留在室中,方回過身來,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少年:

“你倒說說,你知道什麽底細……不,先給我交代你的來歷!不會不敢說吧?”

少年倚著榻腳,慢慢坐直身體,臉上的傷痕還流著血,卻是笑得平靜坦然。

“老子行得正做得明,一切光明磊落無愧天地,有什麽不敢說。告訴你,老子名喚李翻,靖王李恂之子,你阿爺殺了我阿爺,我便要殺了你報仇!”

李重耳一驚,下意識地踏前一步,仔細打量那少年面容。

李恂的名字,他當然知道。

那是聖上李信的親弟弟,白河之變後,李恂被聖上擒拿,以謀逆罪名斬首,家人都削為庶民,獨子李翻當時在中原求學,聽說早已身死,居然還在人間。

論血緣,他是李重耳的堂弟,關系相當親近,頓時令李重耳滅了一半殺機。端詳少年容貌,真的與記憶中的李恂酷似,不由得連語調都降了下來。

“你阿爺那是咎由自取,怎麽怪得了聖上?他殺害忠良,容家父子冤死,碧血染黃沙,大涼第一冤案,你好意思來殺我報仇。”

“我阿爺是遭人陷害,才不是咎由自取!”李翻語聲尖銳,微微帶著顫音:

“他去白河大營斬殺容家父子,是奉了聖旨,是聖上以違抗軍令為由,命他就地斬殺定國侯容毅父子。靖王奉命而行,狗皇帝卻翻臉不認賬,反而將屠殺容家父子的罪名推在靖王身上!”

“胡說!”李重耳長身而起,怒意重新灌滿心胸:

“當真是反賊之後,敢如此睜著眼睛說瞎話。聖上為什麽要斬殺定國侯?又何必使出如此手段?再說那靖王是被押赴東市公開斬首,行刑之前,當眾宣讀了他的罪名,若是他有冤屈,又怎會毫無辯解!”

“靖王被押赴東市斬首之前,已經被下了啞藥,斷了聲音……”

李翻喘息劇烈,一時間難以繼續說下去,室中靜寂一片,人人都如被下了啞藥般寂然無語。

李重耳只感到一滴滴的冷汗,在徹骨的冰寒中爬遍全身。

靖王被斬首,李重耳並未目睹。東市刑場那種地方,本不是他一個皇子能涉足之地。

然而他也聽說過,靖王被斬之際,一言未發,只是屢屢以頭撞柱,血流遍地。眾人都道他是良心發現,悔悟自己的罪過,若如這少年所言,卻是被毒啞了喉嚨,滿腔的冤屈無處可訴,其狀之哀,其情之慘,實在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少胡說八道。”李重耳強行按捺心中不安,語聲依舊威嚴:“給我拿出證據來。口說無憑,我為什麽要信你。”

“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他毀得了一切證據,卻毀不了人心。”李翻激憤之下,臉上傷口愈發血流如註,卻不顧遍身染血,不顧身邊張鈞程的劍光,挺身湊向李重耳:“你掀開我的衣服看看,便知端地。”

不待李重耳動手,張鈞程已經手起劍落,劃破李翻身上衣衫。

碎裂的衣片飄然落地,現出李翻赤-裸的上身。

前胸後背,都刺滿了花繡,乍一看去,與尋常市井少年愛紋的圖畫也沒什麽不同。

然而李重耳蹲下來細看,卻見這圖畫精細至極,朵朵祥雲瑞鳥圍繞著無數人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聚或散,做各種行徑,就像莫高窟中所繪的故事壁畫一樣,圖邊還有文字榜題。最難得是個個人物神態生動,舉止言行一望可知,正與一旁李翻的講述交相印證。

一幅幅無聲的圖畫,記載的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靖王李恂,最信任的人,是自幼陪他一起長大的老仆,名叫秦淮。

秦淮身份卑微,又是個啞巴,在府中無官無職,就是個打雜的老仆,卻極得李恂信任,李恂什麽事都不瞞他。李恂奉旨去斬殺容家父子,心中猶疑,又不敢與旁人議論,唯有向秦淮傾訴。

秦淮對這項聖旨,也存著疑慮之心,深恐聖上李信是借刀殺人。但是聖命大如天,任誰也不能違抗,疑慮再多,也已經別無選擇。秦淮建議李恂先做打算,留條後路,故此李恂將自己五歲的獨子李翻送去了中原。

後來的故事,便如兩人所預料的那樣發生。李恂奉旨斬了容家父子,容家軍風流雲散,解了朝廷後患,但李信翻臉不認人,聲稱李恂假傳聖旨屈殺忠臣,以謀逆罪名斬首,傳首九邊以安軍心。

李恂斬首的那日,秦淮就在觀刑的人群中。

這一幅場景,紋在李翻臂上。圖畫極小,並不引人註目,然而仔細看去,卻是震蕩至極。清晰可見靖王李恂被綁縛在刑柱上,頭上撞得鮮血淋漓,口中已不能言,一雙視線緊緊盯住黯然流淚的老仆,四目交投,在喧嘩的刑場上訴盡千言萬語。

秦淮讀得出故主心頭的每一滴血淚,看得出他的掙紮皆因發不出聲音,看得出他的冤屈他的憤恨,看得出他對自己的無窮信任與托付。他眼睜睜地看著李恂被斬首,飛揚的血滴噴濺在他的臉上,他差點咬碎自己的唇舌,強忍著沒發出一絲聲音。

他有他的職責要盡。

秦淮悄然離開刑場,離開敦煌,前去中原找到李翻。那五歲孩童什麽都不懂,身邊也再無其他親友,只有秦淮默默地撫養他長大。秦淮陪他拜師習武,練就一身絕藝,尤以輕功擅長,綽號金絲貍貓。李翻年少好動,習武得津津有味,從來也不知道為的是什麽。

李翻十二歲那年,遇上了逃亡途中的柳染。

陪伴柳染逃亡的宿莽,與秦淮本是舊相識,兩人徹夜長談,志同道合,秦淮便將李翻交給宿莽照看。最後分別之際,秦淮交給李翻一卷畫軸,上面畫著李恂蒙冤遇難的整個故事。

“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白發蒼蒼的秦淮,比劃著向李翻說出最後心聲:“你放心去吧,殺死那作惡多端的皇帝,為你父親報仇。不要以我為念,我已經完成你父親的囑托,自當相從於地下。”

秦淮自殺殉主,長劍之下,死得安靜坦然。

無法坦然的是那十二歲的少年,自小無憂無慮地長大,乍聽如此坎坷的身世,哭得幾度昏厥。醒來之後,含淚埋葬秦淮的遺體,自此跟著柳染,立志回敦煌報仇。那圖畫難以保存,李翻托柳染翻畫了一張,將它以銀針刺在自己身上,塗以墨汁,永志不忘。

“我殺你報仇,理所應當,縱使失手,也無愧於心。”

死一般的靜寂裏,薄霧繚繞的暗室中,李翻的雙眼精光燦亮,緊緊盯住視線已經僵直的李重耳:

“你有什麽權利殺我?你若有良心,就應當自刎,替你父親贖罪!”

李重耳只望著他身上那驚心動魄的圖畫,一聲不能出,一動不能動。

他也是過來人。這圖畫將整件事的臺前幕後,前因後果,交代得一清二楚,不由他不信。

他的父親,到底做過些什麽?

李翻說得沒錯,他不知道他父親的底細。童年時心中那個高大輝煌的偶像,完美無缺的聖君,早已漸漸塌落成一個黑白難分的凡人,如今經歷越多,見識越廣,對父親的了解越深,那黑暗的一面便顯露得越來越多,多得讓他心痛。

澹臺詠一案,已經成為他心底一根刺,深恐蓮生的父親是自己父親害死,如今又是一根利刺,捅穿他的胸膛,原來靖王李恂也是李信設計陷害。

臣民生死,原只在君王一念之間,誰敢說個不字。然而殺人殺得如此陰暗狠毒,比殘暴-亂殺的昏君,更可怖,更可憎,更令李重耳無從面對。

作為李信的兒子,是不是也應當替父親承受這份冤仇呢?

替父報仇,李翻做得天經地義;父債子還,他李重耳,死得也是理所應當。誰讓他是他的兒子?此生何辜,生於這樣的一個父親?……

“李翻!若世人都這樣冤冤相報,不知有多少無辜人要失去性命!”

一聲脆亮的呼喚在門口響起,眾人都回頭望去,只見一個少女飛奔而入,緋裙翩然,身姿窈窕,雖然一頭汗水浸得發鬢散亂,神情間卻有著一員猛將的鎮定,竟是蓮生。

想必是園中混亂,疏於看守,竟被她聞聲趕到李重耳房中來。室外腳步雜沓,是幾個軍士緊追其後,湧進房中,七手八腳地扭住蓮生,一時間室中大亂,蓮生掙紮著堅持高喊:

“再大的冤仇,也應當止於當事者,為什麽要後輩承擔!韶王他……唔唔……”

蓮生被兩個軍士手忙腳亂地捂住嘴巴,已經發不出聲音。正在失魂落魄地凝思的李重耳,回頭見此情景,瞬間拋卻所有冥思,起身暴跳起來:

“住手!叫你住手你聽沒聽見?……”

再勇猛的軍士,也不敢阻攔此刻的韶王。

唯有趕緊放開蓮生,瑟瑟退後,任那殿下大步上前,將蓮生一把攬在懷中。軍士們轉向章琮,期待他的指令,卻見這位禦使蹙著眉頭望著坐在地上的李翻,神情間甚是進退兩難。

“放下吧,李翻。”一旁靜靜旁觀的張鈞程開言。語聲雖然不高,在靜寂的鬥室裏,卻是震動每個人的心胸:“七寶說得沒錯,冤冤相報何時了,韶王無辜,不應當承受這份冤仇。”

李翻冷冷擡頭,斜睨著這位少年將軍。

“嘿,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你懂得什麽叫冤仇,什麽叫無辜,你嘗過自己家人被冤殺的滋味嗎?憑什麽空口白話地就叫我放下?”

張鈞程沈默了片刻,按在腰間劍柄上的手掌,微微發抖,震得劍穗發出簌簌響聲。

李重耳與蓮生對視一眼,詫異地揚起了眉。他與張鈞程認識了這麽久,此人雖然年輕,卻是老成持重,溫文沈穩,從未見他如此動蕩過。那張清俊沈穩的臉上,竟然連面頰都在微微抖動。

“我的父親,便是被你的父親冤殺。”張鈞程終於開言:“若果真可以理直氣壯地報仇,我現在一劍斬了你,你當無怨言。”

眾人都驚呆了。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良久不能出聲。

“什麽?”李翻不置信地開言:“你是誰,你阿爺是誰?”

“我是容家的兒子。”張鈞程一字一字,說得艱難又清晰:

“容毅是我父親,容清逍、容清遙、容清遠、容清逸,那是我四個兄長。”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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