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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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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血海深仇

◎一切早已註定,他不能安然做一個畫師。◎

柳染雙目微瞇,寒光暴射,宿莽略一瑟縮,仍不管不顧地說下去:

“我已經說過多次,主上只是不聽。那小賊視蓮生姑娘如珠如寶,他自己雖然防衛森嚴,蓮生卻時常獨來獨往,我早已查明,她家就在藥泉附近,日常只有母女二人,下手極為容易……”

“住口。”

“主上!如你所說,將來大業有礙,必在那小賊身上。如此關鍵人物,豈能容他活命?既然難以傷他,只能從他心上人下手!只要擄得蓮生姑娘在我們手裏,哪怕他不自投羅網,叫他向東他不敢向西,叫他自行了斷,只怕他都從了。我早籌劃周全,先將蓮生姑娘……”

“住口!”柳染背轉了身子,語聲嚴厲,不容置疑:“老實收起這惡念,再提一次,莫怪我不客氣。冤有頭,債有主,該對付的人,盡管不擇手段對付,無辜的人,不要無端連累!”

“無辜與否,如何判定?”

宿莽咬定牙關,反而擡高了語聲:

“她既然跟了那小賊,就不是無辜的局外人了!若說無辜,那小賊與他那幾個兄弟,也根本什麽都沒做過,不無辜麽?你的父母做過什麽,不無辜麽?你的五個兄長,兩個姊妹,又做過什麽,難道不無辜麽?”

仿若一道驚雷,劈穿這靜寂的空間,寒光如電,將柳染的面容震成一片慘白。

“你,又忘了血海深仇麽?”宿莽挺身趨近,牢牢盯住柳染的背影,森寒的逼問,一聲緊似一聲:

“為著自己一點情愛,置那些慘死的冤魂於不顧麽?”

——————

柳染自兒時起,便時時做一個夢。

夢裏的一切,都十分模糊,只是縹緲的影子和零散的碎片。

一個高大的殿堂,金碧輝煌,不知從天頂哪個方向,射入幾柱明暗不定的光芒。他被一個人抱在懷中,跌跌撞撞向殿外逃去,身後一個男子拼命狂呼:“帶他走!快走!”

他還十分幼小,全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只是被那陰森的氣氛所懾,一直在哭喊:“阿爺!阿娘!阿爺!阿娘!……”

那男子一度逃近,就在他的身後,柳染看得見他的眼睛,急切的,焦慮的,滿懷愛惜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著他,然而另有數個手持刀劍的身影追近,高大,森嚴,遮天蔽日,無邊無際,將他們全部籠罩在黑暗之中。

劍光劈下,勢不可擋。那男子愴然倒地,一雙眼仍望著柳染,鮮血自他頸間噴湧,瞬間濺滿全身,汩汩流淌在青石地面。

“阿爺!阿娘!……”

抱他在懷裏那人,不顧他的哭喊,不顧身後戰況,只拼命拔足狂奔。然而前路已絕,高墻陰影寒涼,那持劍的身影飛速逼近,劍鋒血腥直沖鼻端。

柳染驚恐萬狀地拱在那人懷裏,依稀聽得那人的哀告:“放過我們吧,放過孩子!求你……”

哀告聲戛然而止。那人身形一震,整個人壓在柳染身上,再無一點聲息。

柳染只覺得頸上一涼,有什麽溫熱的液體,迅速濡濕了他的衣衫。一道液體自他頭頂滴落,流向眼睛,他伸手一拭,只見滿手都是血紅。

“阿爺……阿娘……”

一年又一年,他時時做這個夢,一次又一次悚然驚醒,眼前飛舞著那片血色,在昏暗殿堂裏翻騰搖曳,紅得刺眼,紅得猙獰,與衣衫上那可怕的濡濕之感,永遠與他如影隨形。

之後的記憶,混沌一片。只記得被幾個人輪流背著,穿行在淒冷的黑夜,荒涼的山川,自此踏入茫茫江湖,從敦煌,到長安,到姑蘇,到建康……十幾年人生歲月,一直掙紮在逃亡之中。

這幾個人,以生命守護他,養育他,幫他解開那個惡夢。

那持劍的身影,就是他的殺父仇人,大涼當今天子,當時的惠王李信。

柳染的父親,名喚李譚,先帝李浩的長子,李信的長兄,當時的東宮太子,大涼真正的皇位繼承人。

柳染的母親江氏,李譚的太子妃。

柳染的本名,叫做李冉,是李譚最小的兒子。

全家除他之外,父母雙親,五個兄長,兩個姊姊,所有家人和屬下,都死於庚子二十二年仲秋之夜,一場血腥慘酷的大屠殺中。

惠王李信宣稱太子謀反,在那金風浩渺、安樂祥和的夜晚,突然糾集三位親王弟弟殺入皇宮玉宸宮平叛勤王,捉拿太子李譚。

李譚所在的東宮,原有曜鋒騎、昭銳騎兩路禁軍守衛,嚴密等同天子,孰料當日曜鋒騎突然倒戈,殺敗另一路禁軍昭銳騎,突破防線攻入東宮。

李譚最親近的屬下,是四個輔護都尉,名喚宿莽、蕭澄明、荀良遇、安海山,號稱“東宮四友”,都是文武雙全的良臣。事發當日,輪值貼身守護李譚的就是宿莽,一路拼死抵禦,然而終於寡不敵眾,與李譚一起,被曜鋒騎所擒。

東宮建義殿,高大空闊,肅穆莊嚴。惠王李信居中而坐,一雙眼緩緩掃視殿中,面色森冷如寒冰。

李譚與太子妃江氏被綁縛在殿柱上,家人屬下數十人皆被上綁,黑壓壓跪了一地。殿外殺聲震天,靖王、譽王、熹王仍在率兵與昭銳騎激戰。

宿莽原以為,李信必定要會同三個弟弟,將李譚與家人屬下擒拿,交由聖上李浩處置。太子沒有謀反,宿莽一清二楚,只要有申辯的機會,必然還有生機。

萬沒想到,沒有審理,沒有關押,李信並未等候三個弟弟聚齊,直接便在建義殿開始了屠殺。

親手自眾人中拖出二十一歲的太孫李玄,推在李譚面前,一劍斬首,鮮血濺上李譚的衣襟,身旁的李玄生母、太子妃江氏當場昏厥。

宿莽驚呆了,所有人,都驚得目瞪口呆,恍如身處夢境。

惠王李信,何以至此?

大涼萬民景仰的英才,忠心護國的名將,在那一夜如妖魔如野獸,陰冷瘋狂,殘暴兇狠。眾人哭叫聲裏,他命手下自殿旁防火的水缸裏取來涼水,潑在江氏臉上,看著她蘇醒,才又拖出李譚次子李照,一劍殺死在她面前。

“李信!你會有報應!”大殿中回蕩著江氏淒厲的怒罵:“喪盡天良,禽獸不如!來日你必被剖腹挖心,子子孫孫不得好死!”

李信絲毫不為所動,又拖過三子李密,一劍穿胸。那十幾歲的少年竭力掙紮,被刺了數劍才死,抱著李譚的腿,倒在父親腳下。

瓊樓玉宇,成了人間地獄。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一一屍橫就地,最小的兒子李冉,當年不到三歲,就依偎在宿莽身邊。宿莽拼命以身體遮擋這小小孩童,不讓他看到那一幕慘象,不讓他被豺狼發現,然而終究還是被李信那雙血紅的眼眸盯上。

就在那一瞬間,殿外殺聲,陡然暴響。

蕭澄明、荀良遇、安海山浴血奮戰,終於率僅餘的人馬殺入建義殿。殿中瞬間混亂,那李信也是殺伐決斷,毫不遲疑,當即丟下李冉,回身奔到柱前,先一劍一個,割斷李譚與江氏的喉嚨。

鮮血噴湧,將金漆大柱染成一片血紅。眾人淒厲的呼聲裏,太子夫婦寂然倒下,仲秋朗月都黯淡了顏色,躲入厚厚雲層,不忍目睹這世間慘象。

蕭澄明舍生忘死,拼盡全力殺到宿莽身邊,斬斷他的綁繩,護著李冉殺出重圍。身後一個又一個忠臣義士殞命,輔護都尉之一的安海山也被亂刀砍殺,唯有李冉被眾人死死守護,輪番背負著闖出一條血路,送這三歲孩童逃出生天。

沖出玉宸宮門的一刻,宿莽回頭望去,只見晴空朗月已被滾滾黑煙遮蔽,沖天烈焰自建義殿方向而起,迅速蔓延東宮。困在宮內的所有太子屬下,再沒有機會逃出來。

那一幕景象,永遠深刻在他的記憶裏,正如柳染日夜的惡夢,一生揮不去滴在自己額頭的血跡。

東宮之變,自此都道是太子李譚畏罪自焚。

都道是太子咎由自取,連累了家人、屬下上百條性命。

唯有這死裏逃生的寥寥數人知道,是李信親手殺了兄長,殺了嫂嫂,還當著他二人的面,殺了七名無辜的兒女,之後縱火,毀屍滅跡!

大火燒滅屍首,燒滅一切證據,燒不滅眼中淋漓鮮血,燒不滅心頭深深銘刻的恨。

李冉逃出敦煌,自此隱姓埋名,在三名輔護都尉的守護下逃亡中原。李信自然知道他漏網,派了一批又一批人馬四處尋訪追殺,誓要斬草除根。柳染幾次瀕臨死亡邊緣,都被死士救下,為此無數忠良舍身殉難,包括楊七娘子的丈夫施正德。

令柳染決心不再一味奔逃的,就是施正德之死。

他已經長大成人,要回歸故土,要直面死敵,報仇雪恨,祭奠忠魂!

要讓那殺兄篡位的惡賊李信,血債血償。要讓他嘗到所有親人當著自己的面被屠戮的滋味,要讓他所有子女,都慘死在他眼皮底下,讓他心膽俱裂,生不如死,最後再一刀取了他的狗命!

經歷東宮之變的屠戮,新帝繼位後對“叛黨”的血洗,十幾年的無情殘殺,李譚手下勢力死傷殆盡,柳染能集結的人馬,極其有限,覆仇十分艱難。

潛回敦煌以來,只能隱身於寺廟與洞窟之間,以作畫為生,暗中招兵買馬,表面聲色不動。

所幸柳染天賦異稟,能夠極其逼真地,偽裝成一個醉心丹青的畫師。所有線條色彩,全然與生俱來,每個形象早已潛藏在他的腦海,不需名師傳授,不需修習技法,不需想,不需改,擡筆就畫,熟極而流,神佛妖魔,個個栩栩如生。

為什麽?

茫茫腦海深處,依稀有一幅畫面,模糊而深刻,縹緲而逼真。

是一幅頂天立地的經變圖,漫天神佛,成千上萬,一道道佛光映照天穹,飛天縱橫,天花飛散,菩提樹,迦陵鳥,蓮池水波蕩漾,金沙遍地流瀉,菩薩居高臨下地俯瞰,無數眾生虔誠膜拜……

他不明白這幅畫是從何而來,但是自幼深印腦海,無形中有一種強大的魔力,驅使他把它畫出來。

這一生流離顛沛,唯有手持畫筆時候,能有真正的安寧。坐在洞窟中,抹平了白灰的泥壁旁,似乎心中天然有佛,不能自抑地要自筆端湧現,整個靈魂都受了佛光的映照,令他愉悅地翺翔在極樂世界,忘卻所有血仇,忘卻前世今生……

不能忘卻。

絕不能忘卻!

一切早已註定,他不能安然做一個畫師。

不能心存慈悲,不能有凡俗之念,不能談情說愛,不能有片刻溫情。他的宿命,就是覆仇,要撫慰那無數承載在自己肩頭的冤魂,為此見人殺人,見佛殺佛,什麽都不能阻礙他持刀前行。

連蓮生,也不能。

一時間,都有些為自己的軟弱羞愧。慘死在他眼前的阿爺阿娘,阿兄阿姊,都在看著他,安海山,施正德,無數為救他而死的義士在看著他,怎能心慈手軟,瞻前顧後,為著一點兒女情長,錯過覆仇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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