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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人生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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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人生鏖戰

◎李重耳,蓮生願做你的同袍。◎

蓮生胸中震蕩,竟比適才電閃雷鳴更加激烈幾分。

這是她幾天來一直盤旋心頭的話,萬沒想到由李重耳對她說出來。她有七寶這個身份,要陪伴李重耳自然容易,然而李重耳早有婚約在身,如何能陪伴蓮生?

“我原本早已認命,只恨我無福擁有你。但生死關頭我終於明白,這一生走到盡頭,所有一切都是虛無,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與心愛的人廝守。”李重耳眸光閃亮,比雲開霧散的日色還要明朗:

“我素來要得太多,要江山永固,要國泰民安,要當名將,要做一個好皇子,要盡忠,要全孝,什麽都要。然而賀大將軍教誨我:能欲多而事欲鮮。沒錯,什麽都要,就是什麽都得不到,瀕死之際我腦海中轉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此生若能重來,我什麽都不要了,只要你。”

“你……”蓮生用力抿了抿唇角,強行吞下喉頭哽咽:“有婚約在身,我們不能……”

“我知道。都說那婚約重要,要我顧全大局。我為什麽一定要顧全大局?心裏只有你,卻去娶別人,我也辜負了人家一生情愛,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她,是不是?大好男兒,怎能做這樣的負心人。這個婚我誓死不結,此生唯一要娶的,只有你。”

“不能這樣,我知道你有多難。”蓮生昂起了頭,綻出一個帶淚的微笑:

“兩國和親,怎能無故退婚?失信天下,影響四境平安。你是有為之身,多少家國大業都在你的肩上,不是那種為男女情愛貿然舍身的無知小兒。你自去跟從你的命運,我會一直陪著你……”

“不。我就是要為情愛舍身的小兒,我的命運就是要與你在一起,生榮死哀與你共享,家國大業才有意義。”

那個桀驁驕橫的小殿下瞬間又回到李重耳身上,滿臉都是蓮生熟悉的飛揚跋扈的神情:

“我會努力設法擺脫這個婚約,不結,不結,就是不結。最壞的結果不過是我們一起隱姓埋名逃往他鄉,又怎樣?我一樣還可以效力邊關,你呢,你介意去他鄉制香嗎?”

“我是苦水井的孤兒出身,生來一無所有,自然不懼失去。”蓮生輕輕搖頭:“但是你,要付出的代價太大,可不是隱姓埋名那麽簡單。你我心意相通,已經彌足珍貴,我不要求更多……”

“不準這樣委屈自己。”李重耳雙手捧起她的小臉,深深看入她的眸中:

“你我之間,就是為對方想得太多,所以各自忍耐,只望對方安好。豈不知兩相離散,如何安好?我想清楚了,以後不要為你忍耐,我要為你拼殺,拼盡一切也要守在你身邊!”

金風輕揚,天地間黃沙彌漫,如雲如霧籠罩身周。蓮生仰頭望著他,那張任性的放肆的,又堅定的深情的面容,一滴晶瑩淚水,終於不自禁地湧出眼眶。

“什麽付出,什麽失去,只要能相守,一切都值得。”李重耳輕輕拭去那滴珠淚:“人生鏖戰,不止在沙場,我要為你我的未來一戰。蓮生,你願意與我一起嗎?”

蘊藏已久的熱淚,終於滾滾流下面頰。

秀麗的櫻唇卻微微翹起,笑得那樣愉悅,那樣開心。

“我願意。李重耳,蓮生願做你的同袍。”

那堅實的雙臂一把抱緊了她,將她整個身體捺入胸膛,火熱的口唇吻上她的面頰,吻幹那一滴滴淚水,吻住她的櫻唇。蓮生長睫輕覆,身軀顫抖如弦,卻更加緊密地依進他的懷中,仰起小臉,熱切回應那火焰般的親吻。

天地翻轉,乾坤爆裂,魂魄飛散,縹緲不知所終。是,一切都已經不重要,只要能與他在一起,再沒什麽更重要。什麽叫安好?長相廝守才是安好。世上沒有任何力量能離散兩個真正相愛的人,除非死,從今以後,他與她只有死別,沒有生離。

那雙男兒的口唇,溫潤,柔暖,帶著勃勃情意,滔滔熱血,深深吻住她,探索她,如饑似渴地汲取她唇齒間每一絲甘甜。他不是第一次吻她,然而那次生死關頭為著餵藥,哪有一絲餘裕體會這深情與火熱?唯有這一刻,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整個人如同在烈火中燃燒。

“你去吧,做你要做的事。”連生自唇間發出幾聲呢喃:“待你有閑,便來找我。”

“真想你隨我一起……”李重耳仍然緊抱不放,埋頭在她頸邊,吻遍一絲絲散落的鬢發:“長日相伴,一刻也不分離……”

蓮生整個身體蜷縮在他懷中,盡情感受那份熟悉的氣息,心跳,火熱肌膚,溫暖呼吸:

“……來日方長。”

數丈之外的山坡上,宮夫人跌坐黃沙之中,怔怔望著山腳下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影。

傷痕累累的面容上,交相泛動著驚異,淒切,疼惜,憂愁……覆雜難言。

眾侍衛在不遠處牽馬侍立,也都偷覷著那兩個相擁私語的人,個個神情尷尬,進退兩難。

校尉徐角,就是李重耳曾派去香堂給蓮生送禮的武官,輕輕挪動那正方形的粗壯身體,小心蹩到霍子衿身後:“霍都尉,咱們是不是……撤遠些?”

那輔護都尉雙手背負,肅立風中,閉目仰向天穹,輕輕搖了搖頭。

“別動,不要驚擾他們。如此相聚……得來不易。”

茫茫天穹,風暴已歇,烏雲散盡,只剩碧空如洗,被遮蔽多日的艷陽,放射著寧靜澄明的光芒,緩緩沈落山外。

———————

蓮生。

阿娘走了。

走得太匆忙,來不及與你當面告別,只能將這最後一席話,寄予這摩尼寶珠之中,托你義母,到合適的時候,轉交於你。

千言萬語,一時都不知該從何說起。阿娘對你隱瞞了很多事情,蓮生,對不住。

阿娘不是人類,來自天界東勝神洲,是八部眾之乾闥婆王和緊那羅王的女兒,本名釋奴。乾闥婆你早已識得,那是主管香界的香神,緊那羅就是音神,這兩個族眾,人間稱作飛天。

是的,阿娘本是一個飛天,就是庚子十二年下凡的那一個。飛天有化身男女之能,宮羽只是我變化的男身。

我自幼聰慧過人,姿容出眾,被選為佛前散花天女。天界無不視之為至大榮耀,我也一樣,立志誠心侍佛,修成一個守護眾生的無上天神。日常散花弄香,奏樂歌舞,我都傾力而為,期待著有朝一日修得正果,證得大道。

三界六道的生活,其實也沒什麽不同,天界神靈也有七情六欲,有貪嗔癡慢疑,有恚怒嫉妒恨,無數神靈輪回三界六道,承受善惡因果。我見得多了,漸漸地就對神性有些不明白,到底什麽是大道,什麽是正果,什麽是慈悲,什麽是修行?

我於佛前請教,佛笑而不言,只以一只手結施願印,向我攤開掌心。

一朵小小白蓮,就在那掌心橫空綻放,爛漫毫光裏潔白如雪,晶瑩如玉,一瓣瓣蓮華璀璨盛開,又合攏雕謝,倏忽間循環千遍。

我仍然不是很明白,但妙法各自參悟,本不能由佛祖一一道來。散花天女有永生壽命,無邊神通,我有千萬、億萬年慢慢修行。

四萬八千歲的時候,佛祖遣我去人間顯跡。當時我正被阿修羅王毗摩智多羅糾纏,得此佛旨,如蒙大赦,當即便與迦陵鳥一同降入凡間。在天界諸神的眼裏,人界乃是罪惡淵藪,汙穢之地,雖然也屬善道,但是比惡道高明有限,我在入凡之前,對這陌生境地倒是充滿好奇。

那就是你們的庚子十二年,此刻二十七年前。那次的浴佛節,恢宏盛大,敦煌百姓至今津津樂道,而我的心裏,念念不忘的不是那清平盛景,歡樂人群,更不是冠冕堂皇的天子朝臣,甚至都不是莊嚴隆重的佛像,而是碧空艷陽下,見到了一個非凡的人。

他名喚澹臺詠,字長歌,乃是大涼的龍驤將軍。

雄姿偉岸,風儀俊爽,言辭難以形容。萬眾跪拜之際,唯有他朗然昂首,以一具瑤琴與我宛轉相和。我從未想象過,在這卑賤的人界,會有一個人,光采超過天界任何一位神祗,那不是大光相、白毫光相、任何一種神異的瑞相,而是一個人發自內心的自信自傲,勇氣與良善,自然散發的光芒。

我知道你已經有心愛的人,會明白我這番話。為人的一生,短暫倏忽如白駒之過隙,要有極端的幸運,才能在塵世中遇到這樣一個人,而他偏偏,也對你傾心。

我在人界,只能停留七天。大涼君臣見到天神光降,欣喜若狂,天子李浩率群臣跪拜,請我賜福。我依照佛祖旨意,讓天子自行選擇賜他人間百年之壽還是自然壽終後轉生為享命千年的天神,他一口選定,要當神仙。

我當然照辦了,但心中頗有些不以為然:做神仙有什麽好?世人不懂得極樂世界的無聊。

其餘眾人,沒權選擇這麽大的福分,無非是受些甘露降灑,延壽一年半載。輪到澹臺詠的時候,他依然直視我,朗聲道:天神,我不要延壽,只請你留在人間,你守護眾生,我守護你。

此語一出,眾人皆道他冒犯,唯有我微微一笑,心中莫名地有些震蕩。

我眼中看人,善惡識得清楚。座中君臣,包括那聖明天子在內,全是一身霾氣,或貪或嗔,或妒或疑,人人各懷鬼胎。人間之所以骯臟汙穢,就是因為這濃重霾瘴籠罩紅塵,湮沒了眾生性靈。

唯有那年輕的將軍通透靈澈,似水晶,似美玉,似佛陀手中那朵蓮。二十四歲,在人間已經是青年了,他怎麽做到這樣,清氣飛揚,笑容爛漫,全然是一個赤子之心未褪的少年郎?

他堅持什麽賞賜都不要,只求一聚,我被他深深吸引,答應去他府上做客一天。

敦煌東城靈矯裏,龍驤將軍府邸。原想著不過是飲筵,樂舞,誰料到他花樣百出,為我撫琴弄笛,鼓瑟吹笙,教我弈棋書畫,親手為我烹茶調香……時值春日,人間芳菲正盛,那府中繁花盛放,他帶我穿花拂柳一一玩賞,隨手擷取一枝鮮花,都能為我細述淵源。

從沒感覺時光如此疾速,也從沒感覺日子如此豐滿、如此緩慢,每一刻都抵得上天界許多年。人間雅趣,都在他的心裏,一日過去,我戀戀難返,又盡一日,仍然徘徊不去……

我在人間,只有七日,四月十五便是我離去之期。

他聽得我對他明言,神情瞬間一暗,馬上又爽朗笑道:有這七日,足夠抵得一生!

他說他立志馳騁四海保定天下,從無情愛之念,一直想著梅妻鶴子就此終老,萬沒想到能遇上令他動心的一個人。這份心思,與我一模一樣,那散花天女也曾心許大道,只願終生侍佛,萬沒想到,在人間撞見此劫。

紅塵眾生,浩如恒河沙數,偏偏就在時光的旋流中迎頭遇見,那萬千人中相視的一眼,孰知是劫是緣?

最後一夜,朗月高照,將軍府的荷花池邊,杏花樹下,他設二人小筵為我送行。水波倒映月影,清風拂動花香,他飲了不知多少壇的酒,酒量極豪,竟然不醉。他高舉羽觴與我,我接在手裏,卻不敢飲。

散花天女惕身修行,自然不食酒肉。

我亦怕,杯酒入腹,奮力堅守了七天的心念,終會把持不住。

時已午夜,明月圓如銀盤,而我黎明就將離去,真是一個莫名的嘲諷。彼此對坐,我漸漸無語,他察覺我的神情,仰頭望著星空朗月,笑道:我還有一舞,未呈君前。此去一別無期,當全力以赴。

就在那綠草如茵的池邊,他雙手一拍,躍上座毯,縱身起舞,口中慷慨高歌,唱了一曲《良宵引》:

見日之光,長樂未央。

天地茫茫,幸毋相忘!

那座毯只有尺餘方圓,他足尖輕踏,身形飛旋,始終不出毯外,衣袂回旋如風,一身白衣瞬間舞成飛花落雪,千匝萬匝不曾止歇。

我前日已經聽他講述,這叫胡旋舞。宮中最流行的西域樂舞,風靡敦煌,胡旋舞女振袖一舞,價值萬金。我聽得好奇,卻不知是什麽樣式,未免留有遺憾,沒想到今日他親自為我舞將出來。

風滿荷池,天地飄香,都是他身姿帶起的波瀾。這本是女子樂舞,卻被他跳得飄逸剛健,柔美而不失雄風。飛旋的光影裏我終於笑逐顏開,隨他一起高唱“幸毋相忘”,雙手拍案為他擊節,笑到身軀軟倒,笑到熱淚盈眶。

我心裏知道,我走不了了。

拼盡此身,拼盡墮入輪回,拼盡流落地獄道萬世不得超生,我要與他相守。

四萬八千年的長生,未曾見過如此可愛的人。我能歌善舞,那是我侍佛的本分,從未有人為我歌舞一曲,只為讓我開心。天界只講修行,連男-女-交-歡也視為共參歡喜禪,眾神更是不自禁地鄙視女子,哪有一個神靈肯如此放低自己取悅心愛的女人?

那阿修羅王只以一身武力威懾我,殊不知散花天女心性剛強,最不懼的就是威懾,然而我承受不住這細致的呵護,這宛轉的深情。

我告訴那少年,若我為他留下來,一旦被天界緝拿,不但我要受嚴厲懲處,他也會死無葬身之地。他聽了只當耳旁風,笑道:我能為天下百姓舍命,何況為你?

夜風裏,花香中,我掂起羽觴,一飲而盡。

與他執手相許,對繁星朗月,約定廝守終生。

他放浪形骸,我亦沒有凡間禮教約束,彼此心意已決,便身心交付。那是一個甜如煉蜜的夜晚,滿月見證我們繾惓無邊的圓滿。我從未想過世間會有如此極致的愉悅,勝過萬千大道,令我對天地萬物滿懷慈悲。

說到現在你一定早已知道,蓮生,他是你的父親。

人間父母或許不會對兒女說這些,但是我想讓你知道,你的雙親不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緣,沒有因一絲一毫的籌謀算計而聯姻,你的父母雙親,舍卻錦繡前程,明知不可行而為之,一切只為真情。你來自我們癡心交付的情愛,你是我們最珍貴的正果,最完美的結晶。

人間十年,倏忽而過。

並沒有天神來緝拿我,將軍府中的日子比西方極樂更加美滿。長歌愛我敬我,疼我寵我,將我一個天神,寵得如小女孩一般癡憨。天界所有歲月,從未有過這樣多的歡笑,那笑聲在之後多少日子都在我耳邊回響,支撐我走過無邊黑暗。

他為我取了個新名字,叫雲卿。他說我淩雲而來,風姿勝過雲光霞影,是他最疼愛的卿卿。

我愛這個名字,愛他輕輕喚我這個名字的聲音。我此生都不要再叫釋奴了,我不是什麽散花天女,我是他的雲卿。

人間的日子,對我來說,其實相當煎熬。沈沈黑霾籠罩,令在清凈蓮香中浸潤萬年的我幾乎難以呼吸,我再不能保持青春不老的少女容顏,會同凡人一樣衰老,患病,可能比凡人更早面臨死亡,然而能與他相守,我心甘情願。

他也時時出生入死,身負國家重任,常常征戰邊關。我不敢使出神通相助,只能為他奏樂祝禱,護佑他平安歸來。比邊關更險惡的是朝堂,我幾次勸他遠離,告訴他那君臣中有無數人身現黑霾,不是好人,他只抱著我笑:

雲卿,人間就是如此,水至清則無魚。我身為大涼子民,盡忠是我本分,不是為了他們,是為了家國父老。

心志堅決,靈臺明澈,故能出淤泥而不染。於處世而言,未免失之疏狂,但我深愛的,也正是這份疏狂。我心中也明白,人神都有自己必須面對的命運,不可說,不可解,我若妄加幹涉,可能會害他面臨更大劫難。

從此再不勸他,只盡心守護他,也把大涼當作我自己的故土,保得這方水土繁茂,國泰民安。民間開始拜祭我,建廟供奉我,我卻不求人間對我有任何回報,所求的只是與他朝夕相對,花好月圓。

第七個年頭上,我懷了你。

身為八部眾之體,我懷孕並無腹隆之相,生產也與人間婦人不同,需要懷胎十年,才能產下健康的嬰孩。長歌聽聞喜訊,開心得又哭又笑:十年啊!太久了,我等不及要見他!你是天神,自然早知道他的樣子,他是男是女,像你還是像我?

我……不知道孩子的樣子。天界與人界,從未有結合的先例。

按照帝釋天定下的律條,人神兩界私通,是不可饒恕的罪孽,為防天道混亂,一切孽果會被徹底剿除,灰飛煙滅。我與長歌已經坦然,不懼任何懲處,然而我怎能讓無辜的孩子承擔這可怖的命運?

輾轉思慮,苦痛交纏。難道要趁著尚未成胎,除去這條小生命?然而我們現在除掉他,與天界剿滅他何異?這孩子因真情而生,理應天地賜福,命有何辜要被扼殺在母腹之中?

在天界得知這個律條,並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天地運行有道,自然不容擾亂。然而親身經歷一遭,方知真情難禁,此刻我已經變身為一個妻子,一個母親,血脈將我與這尚未成胎的小生命緊緊相連,寧願舍了我自己,也舍不下他。

長歌的態度,極鎮定,極堅決。

留下他,雲卿,讓我們這阿爺阿娘來保護他!

就這樣,你在我腹中安然長大,一年又一年。長歌急不可耐地為你取了名字,叫靈澈,願你靈臺明澈,永葆赤子之心。

澈兒啊,何其希望這一生,能有我們一家人共聚的歡樂時光?讓你享受真正的父母憐愛,天倫至樂,此生幸福相守,直至時光盡頭。然而命中註定,不能得遂心願。

留在人間的第十個浴佛節,敦煌全城狂歡,將軍府中也是歡聲笑語,筵席大張。入夜,我們夫妻二人在臨水小築閑話,我彈琵琶,他撫瑤琴,合奏一曲鸞鳳之音。奉茶侍女在門外告進,長歌揚聲應道:進來!

就在那一瞬間,一記無聲無息的震動,令我腦中一陣昏眩。

凡人毫無知覺,唯有我遍體酸軟,雙手一松,丟了琵琶,竟自座上滑跌下來。長歌以為我孕體有恙,大驚失色,急忙起身攙扶,卻瞬間被定在原地,再不能有絲毫移動。

我知道,這一天,終於來了。

天界的使者,追來了。

幽靜的雅室中,現出一個雄健威武的身形,青膚紫發,紅衣金甲,持一支赤金降魔杵。我識得他,他是提多羅咤,東方持國天王,護衛東勝神州,我們飛天,都是他守護的部眾。

“釋奴,你膽大包天,做出這等事來!”他金剛怒目,氣憤難當,手中那粗重的降魔杵,當頭擊打下來:“散花天女私奔人界,早已震動須彌山,連我也保不了你!”

我倒臥在地,未及伸手格擋,不顧一切地先掩住肚腹。他察覺我的舉動,瞬間明白我懷了孩子,驚怒更甚,我唯有跪倒懇求:

“天王,我跟你回去,只求不要累及我的夫君與孩子!一切懲處,我一身承擔,灰飛煙滅,沈淪三惡道,我心甘情願……”

那天王的降魔杵重重擊地,戟指指向案後僵立不動的長歌:

“不須我滅他,你與他結法外之緣,已經傷了他的命數,他難逃一劫!孩子也一樣,就算我放了他,天道饒不了他。我已經盡量拖延時間,給了你們十年團圓,快跟我走,別想逃脫!”

長歌的視線,還停留在我適才倒下的地方,雙手向前伸舉,保持一個將起身未起身的姿勢。

天神入凡,若不是如我那般奉佛旨顯跡,必得掩飾自己行蹤。持國天王在入凡的一剎,已經將府中所有人定身,封閉五識,要待天王離開人界,收了神通,才會活動如常。長歌此刻無知無覺,眼裏只留著定身前一瞬間我摔倒在地的影子。

這樣,也好。

他看不到我是如何被天神擒拿,看不到我如何含悲忍泣離開他,看不到我輕輕舉身向他,最後給他的一個擁抱,看不到我在他僵硬的唇間,留下的最後一吻。

待到其他人五識回覆,只當自己眨了眨眼,只有長歌,他會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早知道有這一天,我會驀然消失,我告訴過他,我會把法器琵琶留給他,每當他撫動五弦,雲卿縱使遠隔天界,也聽得見。

天王擒我入手,又來到後園,找到被困在園中的迦陵頻伽。她本是須彌山上一只妙聲鳥,隨我一同入凡,也滯留人界,化身侍女陪伴在我身邊。我再三懇求天王放了她,只說天界無人留意她,一切罪責我願以身相代,那天王面慈心軟,終於答允:

“逃生去罷!自此不準在人間顯跡!”

迦陵徘徊不去,我擁別她,叮嚀她,要她快去替我照顧長歌。眼望她含淚遠走,天王便拖著我駕雲升空。我自知在劫難逃,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此刻腹中有了孩子,此身已不是我一人之身……

“天王,你是慈悲的正神,求你放過我腹中這條小生命。天界不知我身懷有孕,此刻產下他,還有一線生路,天界一日,人間十年,只要拖得數日,他就可安然度過這一生……”

“我已經盡力幫了你,還是回去聽帝釋天處置罷!”

“帝釋天執法嚴明,決不會對我留情面,又有那追求未遂的阿修羅王懷恨以待,他怎肯放過這孩子?帶他回到天界,便是死路一條,必然灰飛煙滅,再也不得超生……”

天王停了雲路,長嘆一聲。縹緲雲霧裏,嗒然扭轉了頭。

“你啊,釋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趁著還未離人界,快產下了罷。”

我急忙盤膝趺坐,就在那雲端,雙手結無畏印,閉上了眼睛。

胎兒在我腹中剛剛三年,時日遠遠未到,氣血未足,精魂不穩,但是,除了強行分娩,已經沒有別的法子。得道天神有吉祥海雲護體,了脫生死,無諸疾病,同時也無法生出嬰孩,我忍受遍體撕裂之苦,強行破了這身瑞相,讓懷中胎兒,自那朵吉祥海雲中誕出。

那一夜敦煌朗月當空,萬裏無雲,無邊無際的碧空中,只見一縷縷雪白香霧繚繞我的身體,漸行漸濃,就於那雲端,一點點聚成人形,落入我的懷中。

小小的女嬰,粉嫩嫩的一團。面頰圓胖,眼眸漆黑,全不似人間嬰孩落地便哭,而是眨動著一雙小眼尋到我的面孔,張開胖胖的兩條小胳膊,露出一個沒牙的笑容。

蓮生,你知道,那是你。

母女連心,自那一刻便始,我抱緊你小小身體,拼命親吻你的面頰,你竟懂得,伸手為我擦拭眼角的淚。

我生為八部眾,於這天地之間活了四萬八千年,從未流過一滴淚。然而那一日,面對這乍一出生就要永別的孩子,瞬間淚水決堤,竟然無法自抑。生你之前,只道自己心性剛硬,容易放下,直至此刻,方知你我早已融為一體,哪來什麽放下?

天王呆立我的面前,只盯著你看。他也未曾見過人間孩童,忍不住伸出粗壯的手指,碰了碰你胖嘟嘟的腮幫:“這樣可愛……”

拖延無益,唯有生生割舍。我以祥雲為繈褓,裹住你小小的身體,吐一口清氣,送你前往將軍府,給你的迦陵姨姨。她會接到你,養育你,有她和長歌在,我當無憂無懼。

往天界的路,那樣黑暗,那樣長。天王並沒有以神通力帶我回去,而是一路駕雲,走得極緩極慢。我昏昏沈沈,手撫肚腹,不住回望人間。前方已是須彌山,山間青光閃耀,是阿修羅王毗摩智多羅在。

天王止住雲頭,凝目遙望那高聳插天的山峰。朔朔天風裏,他回首望我,我滿眼是淚,奮力挺身昂首,與他默默對視。

“釋奴,我原以為你會求我放了你。”

我迎著那寒涼的風,慘然一笑。“天王已經慈悲至極。我若也自顧逃生,天界必然再度追剿,豈不又害了我一眾親人的性命。”

那天王沈吟良久,緩緩低嘆一聲,威嚴可怖的面龐上,流露無盡悲憫。

“造孽。造孽。”

他未曾轉身,就在我身前,黯然揮了揮手。

“你回去吧,陪那孩子長大。帝釋天座前,我去努力交代。你記得改容換名,斂了神光,千萬莫再施展神通,若被旁人發現,我救不了你。”

金光驀然一閃,他已經影蹤不見。

我淚花迸流,都來不及望空拜謝,急忙化為男身,撥轉雲頭返回人間。這一路前來,歷經天界大半日,人間已經逝去八年,我不能使用神通往來,到得人間又是八年,我至愛的親人們啊,如今過得怎樣?

十六年已逝,敦煌換了人間。將軍府仍在,卻荒廢已久,不但沒有長歌、澈兒與迦陵,連個人影也沒有。我如遭雷殛,四下打探,民眾都道龍驤將軍十六年前被害,根本不知道他還有個孩子。

城北忘憂山下,我找到澹臺氏的墓園。

長歌長眠此地,守墓的婦人正是迦陵。

故人相見,全然顧不上悲泣,我一把抓住她肩頭,顫聲問她:“長歌出了什麽事,澈兒呢,澈兒在哪裏?”

她淚水滂沱,愴然跪倒:“澈兒?你生下他?我,我沒有見過他!……”

一切來得這樣可怖又這樣突然,一時間難以理清,我命她釋放識海,直接闖入她的記憶。

瞬間回到那一日,淒惶離亂的將軍府。沈沈暗夜中,迦陵獲釋逃走,自後園奔去臨水小築尋找長歌。一路上數百名屬官仆從,散布各處,個個僵立無神,都是被天王定身。

臨水小築門扇緊閉,遠遠卻已經嗅到濃重的血腥。疾步沖入簾內,只見室中鮮血四濺,案前倒臥一人,正是長歌。

這不是我離開時的樂室,這不是我最後一眼見到的長歌!我顧不上驚駭,撲上去抱起長歌,飛快檢視他的身體。一道劍創貫穿胸膛,心脈已絕,但骨血未冷,以我神通當可救回,我一把按住他的脈門,閉目凝神,正要施展回天渡,卻被身旁的迦陵死死抱住。

“雲卿!”迦陵淚落如雨:“這是我的識海,一切都是幻象,他……已經死了十六年……”

不,他分明還在我懷裏!

分明還清晰感受到軀體的熱度,分明看到他雙眸圓睜,神情急切,似還留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異。我抱緊他,親吻他,嘶聲喚他的名字:“長歌,長歌!是我,雲卿回來了……”

長歌靜靜無語,天地一片冰寒。

那強健的身體,生機勃勃的肌膚,就在我懷裏一點點僵冷,而我空有一身神通,遠隔十六年茫茫時空,全然無力回天。我許諾陪他共度一生,最終卻害他盛年早死,我能守護眾生,卻救不了心愛之人的性命。

蓮生,那一日你在韶王府中,抱著你心愛之人哀哀哭泣,我看在眼裏,真是痛斷肝腸。人生八苦,莫如死別最苦,眼睜睜看著陰陽兩隔,永世無法逾越,恨不能以身相代,卻天地不應……那種絕望,我懂。

“你為什麽不救他?”我一把抓住迦陵衣襟,冰冷的手指不住劇顫:

“你不會回天渡,為什麽不奏琵琶?我留了琵琶給你們!只要用我那法器奏一曲《還魂引》……”

“我知道,我找過……”迦陵慘白著面孔:“你的琵琶,不見了……”

我猛然擡頭望向書案,那裏空空如也,只丟著一只織錦琵琶囊。

我的琵琶,是佛祖親賜的法器,有通天徹地起死回生之能。我離去之際,琵琶明明就在案上,怎會在頃刻之間失蹤?

驀然間長歌已經不見,眼前場景一團混亂,是當年的迦陵飛快奔出樂室,四處尋找琵琶,書房、臥室、客房,甚至廚房、柴房、庫房……

我淒然看著她徒勞奔走,遍尋不獲。四周突然爆發喧嘩,是府中諸人解除了定身,全未察覺有異,繼續各自行止,忙碌的忙碌,說笑的說笑。迦陵一步未停,仍在人群中奔走,只有一道清淚,潸然流下面頰。

她知道,那是天王神通已收,我已離開人界,自那一刻,就是永別。

她沒有接到澈兒。整晚凝聚全部心神在找琵琶,她沒有接收到我送去的祥雲。

那我的澈兒……

十六年了,那精魂不穩的孩子,在哪裏啊……還在人間嗎?

一切幻象,終於消逝。我眼前是忘憂山下青鸞水畔的澹臺墓園,迦陵引我潛入地下,看到了長眠十六年的長歌。

她未能救得長歌,但以她的神通力註入長歌棺槨,保得他肉身不腐。如今那張臉年輕依舊,俊秀依舊,全然還是我們初相遇時的樣子,面容安詳,眼簾低垂,恍如陷入沈睡。

【作者有話說】

飛天,其實不是佛教概念,是敦煌獨有的概念,把壁畫中散花樂舞的天神統稱飛天。早期都是男身,到隋唐時期漸漸變成女身。

其它石窟和廟宇中也有類似形象存在,但沒有敦煌飛天這樣多,這樣美,這樣有代表性。

那麽為啥就敦煌這麽獨特呢?敦煌人為啥這樣熱愛飛天呢?

這就是作者君構思這個故事的緣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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