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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只要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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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只要今生

◎本王英雄一世,不能走得糊裏糊塗。◎

北風卷地,萬物摧折。

天地間昏黑一片,暧昧了日與夜的界線,觸目所及皆是萬古寒冰,凍結黃沙,凍結泥土,凍結整個世界。尖利冰棱自漆黑虛空中墜下,一束束,一叢叢,刺穿人的骨骼血肉,鮮血流淌冰面,剎那間被凍成殷紅一片,萬籟俱寂中,聽得見液體結成冰晶的沙沙碎響。

冷。穿入骨髓深處的冷。被冰魔牢牢纏裹,吸走身體每一絲精氣的冷。

李重耳從未感受過這樣的冰冷,再酷烈的嚴寒,也不曾有過如此刺骨的冷。腦海中混亂地飄過許多影子,冰天雪地,大漠狂沙,刀光劍影,沙場血腥……一切的一切,都歸結為一個字:冷。

冷到僵硬,冷到麻木,冷到想把整個身體蜷成一團,卻用盡全身力氣都無法動彈。

眼前雪花飛揚,點點碎瓊亂舞,一片皓白中露出紅墻飛檐一角,是嚴冬的猗蘭宮。漫天飛雪中,一個秀麗女子裹著雪白狐裘,只露出一張笑臉對著自己:“阿五,阿五,快來看阿娘堆的雪獅子,可像你麽?”

自己還那麽小,那麽矮,短胳膊短腿,搖搖擺擺地奔向她,投身到她懷裏:“在哪兒?阿五要看雪獅子!阿五要騎雪獅子去打仗!”

阿娘的懷抱,那樣柔軟,那樣溫暖,然而終究是一點點隨風淡去,只剩他孤身一人留在冰天雪地中。

皓皓白雪彌漫了整個天穹,四周人影都如那堆起的雪獅子般瑩白透明。他舉手擋住額前,奮力睜開眼睛辨認,只見阿爺,幾個兄弟,都在向自己微笑招手,想要拔足奔去,但有股寒意緊緊裹挾著身體,拉拽著他離開這些心愛的人。

“阿兄,快帶我去圍獵呀。”一個小小女孩奔來,圓臉凍得噴紅,雙手扯住他的衣襟:“說話不算話的壞阿兄!”

“可兒……”他已經立足不住,只能蹲下來抱住她,將她紅彤彤的小臉,珍重擁進自己的懷裏:“阿兄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了……”

“阿兄在說什麽?”李可兒的眉眼,笑意盈盈:“阿兄要去哪裏,妹子不要你去。”

忽然狂風刮起,雪花漫天飛卷,所有人都消失了蹤影。他的身上徹骨冰寒,只覺已經在雪中融化,雙足不能自控地踉蹌在寒風中,依稀身邊,又有一雙雙的手來拉拽,扶持,耳中飄蕩的,恍然都是熟悉的聲音。

“傻耳朵!傻耳朵!……”

這叫聲最響,最近,最急切,就在他的耳邊。風雪中赫然出現了那張親愛的臉,在這“傻耳朵”“傻耳朵”的親昵呼喚中,一瞬間他辨不清那是蓮生還是七寶,只渴切地撲上去,一把抱緊她。她投入他的懷裏,緊緊環住他的腰身,纖細的手臂卻是那樣有力,帶給他無盡的溫暖,火一樣的暖。

“傻耳朵,不準走。”她仰起頭,瑩白的小臉上是他熟悉的明朗又堅定的神情:“不準離開我,我們約好的,生死在一起!”

他不記得與她約定過同生共死,然而這字句入耳,竟讓他有完滿的安心。他擁緊她,輕吻她的秀發,飛揚的發梢間,全是他魂裏夢裏縈繞的氣息:“蓮生……”

掙紮到極致,終於叫出聲來。

猛然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分明是一個明媚秋日,四下裏艷陽高照,日光隔著重重帷幕也透進帳中。自己身上裹了不知多少層錦衾,卻仍是被徹骨冰寒纏繞,冷得一個又一個的寒顫。

眼前幻影仍在,那明朗又堅定的面容就在他面前,努力凝神分辨,那不是蓮生,是七寶。

他替他拉好被角,又換了一個新的錫奴放在他懷中,伏到榻邊,定定地凝視他。挨著那灌滿滾湯的錫罐,李重耳微覺溫暖,仿佛又重新觸到那個溫柔的懷抱。

“你怎麽做這些……那些人呢?”

“傻耳朵,每次醒來都問。”七寶笑了一下,神情相當寧定,只是紅腫的雙眼暴露了一點心事:“他們捱不住這室中毒氣,呆久了會暈倒,我都給攆走了。小爺身子強健,沒有妨礙。來,喝藥。”

李重耳勉力牽動唇角,微微一笑:“還喝什麽藥。金翅化血砂,解不了的奇毒,我都聽見了。”

“總要全力一試。”七寶不容分說,輕輕墊起他頸後枕頭,一匙匙餵他服藥:

“你四兄翻遍夏國藥經,找到這個回血的方子,名喚赤水玄珠飲,我覺得藥效不夠,應當加一味冰泉芙蕖。那花朵須從酒泉新鮮采摘,霍子衿親自去了,你好好撐住了,等他回來。”

李重耳腦海中碎片紛飛,好不容易才拼起幾塊:“你還會配藥……八部眾的骨血之毒,如此輕易便解了?”

“解不了,只是滋陰生血,幫你多撐些日子。”七寶仰了仰頭,眼中淚光微閃,硬是沒有流下來:“多爭取些時間,就多一點希望。毒經中說凡人中了這毒,撐不過當晚,你已經撐了四天,那本毒經可以燒掉啦。”

肅殺的血腥中,瀕死的絕境裏,兩個人微笑相對,都努力維持住語氣中的輕松:“為兄只是後悔……”李重耳的語聲已然低微:“早知道有今日,結拜時候不該說什麽同年同月同日死啊,平白添了你的晦氣。”

“有什麽不好?”七寶的眼眸,牢牢凝視在他臉上,雙眸淚花亂轉,唇角反而牽著笑容:“希望它靈驗,我活著,你便死不了。”

“好,好,我也活著。你拿筆墨來,有幾件事替我記下。”

“老老實實養神吧,這時候記什麽事!”

“快點。”李重耳輕聲道:“時間……不多了。”

他聽得見自己榻邊滴滴答答的微響,很輕,很慢,卻一刻不曾止歇。像漏壺,卻不是漏壺在滴水,而是他自己手臂流出的鮮血,一滴滴墜落水盂。

傷口已經被層層包裹,但是血流仍然勢不可擋地湧出,嗒嗒,嗒嗒,比鐘鼓更響,比漏壺更緊,比日月流逝更加驚心。

四天了,若不是服了那赤水玄珠飲,只怕一腔熱血早已流幹,然而這點回補終歸敵不過金翅化血砂的劇烈毒性,血一直在流,周身越來越冷,四肢早已麻木,說話已經吃力,再不肯示弱,也已經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

“叩謝聖上養育之恩,阿五不孝,不能奉雙親終老。望父親千秋萬歲,我大涼江山永固,國泰民安。懇請聖上及時整飭軍備,以保四境平安,依臣所見,眼下當有四要:蓄良將,通漕運,積糧草,養軍馬……”

低頭疾書的七寶,用力咽下喉頭一記哽咽,強笑道:“跟皇帝老兒說這麽多話。他枉為父親,一聽血氣中有毒便逃走了,這四天再沒來看你,哪有這樣的阿爺!”

“他是天子啊,當以天下為重,自幼便不能與民間父子那樣親密,也是命中註定的了。幸好還有阿娘……”李重耳眼望帳頂,唇間微微吐出一聲嘆息:

“替我向阿娘請罪,那日言辭激烈,傷了阿娘的心,你要寫下來:孩兒知錯了,孩兒懂得阿娘是為我好。阿娘為我病情,也病倒宮中,不知道眼下如何,萬望阿娘以身體為重,莫為孩兒傷懷。阿五來世,還要投胎為阿娘的兒子……”

眼前雪花飄飛,白霧迷離,天地萬物慢慢消失,過了好久,才重新聚成光影。李重耳努力眨著眼睛,依稀認出那影子仍然是七寶,俯身在他面前,驚恐地瞪視著他。

“說到哪兒了……”

“別說了,安靜躺著!”七寶淚光閃閃,終於口唇顫抖,語不成聲:“等那冰泉芙蕖送來,必然還有希望……”

“沒希望的……我自己知道。”李重耳微微笑了一下:“說到哪兒了?快,幫我寫完,本王英雄一世,不能……走得糊裏糊塗。”

“說了很多了,親人朋友,同仁屬下,治國大業,養兵方略,全都說過了。”七寶用力擦幹雙眼,取過長卷,展給他看:“連我你也說過了,囑我做好多事,你放心,我,我都記在心裏,你想做的一切,我都替你去做!”

李重耳眼前一片昏黑,字跡已經全不識得,只能閉緊雙眼,努力凝思片刻。

“還有……一件事。”

神思已然昏亂,語聲低微,幾不可聞,口唇翕動無數次,才讓七寶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小兄弟伸手到他頸下,摸到他的絲棉耳枕。鏤空的枕心中藏有一只狹長玉匣,圓潤無縫,無鎖無扣,要按照他的講述,抽去機關消息,才兩下分開,露出裏面藏著的東西。

“下葬時候,你務必把它簪在我發上。”李重耳喘息良久,方勉力說下去:“太常寺必定要講什麽葬制、禮儀,不會給我簪這東西,你……別聽他們的,我要它陪著我走,你務必幫我做到。”

七寶楞楞望著手中的玉匣。他已經知道那是什麽,但仍輕輕打開,只見裏面鐫著一片薄薄的空槽,只藏了一枝艾虎。

仿佛前生一樣久遠的時空裏,夫妻相偕的象征。七彩絲線在布殼上纏出虎頭,飾以艾草,絲線早已褪色,艾草更是幹枯得脆弱不堪,被這樣小心地珍藏在玉匣內,竟然仍保持著原狀。

室中一片靜寂。七寶一聲不出,萬物無聲無息,血流的滴答聲,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漸漸停止。

“好想……再去一次九嬰林……”李重耳的語聲,越來越低。

這樣安寧,這樣靜謐。

夜空浩蕩,霽藍無邊,唯有一輪明月映照著無邊密林。沙沙松濤中,隱約歌聲傳來,那女郎禦風而舞,笑容比皓月還要清朗,比花朵還要芬芳。老松根下的摩訶波樓沙花,聞聲絢爛盛開,花瓣多姿,蕊芯搖曳,漫天奇香撲鼻而來……

“蓮生。”

李重耳雙目已閉,輕輕嘆息一聲,低沈的餘音,長久回蕩室中:

“還有許多話,唯有來世再說了……”

“傻耳朵,我……不要來世,只要今生!”

一個溫熱的面頰貼上他的手臂,柔軟的小手抱緊他的身體,滿室濃烈花香中,有滾滾熱淚,瞬間將他的衣襟浸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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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更大的事情要發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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